破屋內(nèi)的悲泣與寒風(fēng)嗚咽交織,時間如同凝固的冰河。
寧川跪在妹妹床前,緊握著她冰涼的小手,淚水無聲地浸濕了粗布被褥。孫郎中的判決如同魔咒,在腦海中反復(fù)回響:
“半年…赤陽草…半年…”
張嬸的啜泣聲在耳邊斷斷續(xù)續(xù):
“石頭…軍令…軍令如山啊…誤了時辰…要殺頭的…”
“哥…別…走…”
寧溪微弱的氣音,像針一樣扎進寧川的靈魂深處。
親情與軍令,如同兩座沉重的大山,將他擠壓在絕望的縫隙里,幾乎窒息。他抬起頭,看著妹妹蒼白如紙、氣若游絲的臉龐。
半年…只有半年!留在這里,守著她,或許能陪她走過最后這段痛苦的路,但他什么也改變不了!沒有赤陽草,沒有足夠的錢去追尋那渺茫的希望,留下的只有眼睜睜看著她被寒毒吞噬的無力感!
一個冰冷而清晰的念頭,如同毒蛇般鉆入他絕望的心底:留在這里,是等死!等妹妹的死!等自己因違令被處死的結(jié)局!只有回去!回到軍營!回到那個可以靠刀箭掙命、掙錢的修羅場!他需要更多的賞銀!十倍!百倍!他需要足夠的力量和地位,去搜尋那該死的赤陽草!去搏那一線生機!哪怕只有萬分之一的機會!
這個念頭一旦升起,便如同燎原的野火,瞬間燒毀了他所有的猶豫和軟弱!為了妹妹,他不能死!他必須活!必須變得更強!更快地獲取資源!
寧川眼中的淚水瞬間止住,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近乎瘋狂的決絕和冰冷的清醒。
他輕輕松開寧溪的手,小心翼翼地替她掖好被角,動作輕柔得如同對待易碎的琉璃。他站起身,看向哭成淚人的張嬸。
“張嬸”
他的聲音異常沙啞,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堅定,“溪兒…就托付給您了。孫郎中的藥,不管多貴,買!用最好的!這百兩銀子,您收好。” 他將那個沉甸甸的銀袋鄭重地塞進張嬸顫抖的手中,“我會再寄錢回來!一定會!在我回來之前…求您…照顧好她!” 他深深地向張嬸鞠了一躬,額頭幾乎觸到冰冷的泥地。
“石頭!你…”
張嬸捧著銀袋,看著寧川決絕的眼神,知道他已經(jīng)做出了選擇,心中悲苦更甚,卻也知道這是唯一可能救寧溪的路,“你…你一定要小心!活著回來!溪丫頭…等著你!”
寧川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床上昏睡的妹妹,仿佛要將她的模樣刻進骨子里。他猛地轉(zhuǎn)身,不再有絲毫留戀,大步?jīng)_出破屋!
風(fēng)雪瞬間將他吞沒。他解開拴在枯樹上的駑馬,翻身上馬。歸營的時辰早已過去,夜色濃重如墨,寒風(fēng)如刀。但他心中的火焰,比這風(fēng)雪更烈!
“駕!”
一聲嘶啞的厲喝,寧川狠狠一夾馬腹!駑馬長嘶一聲,載著他如同離弦之箭,沖入茫茫雪夜,朝著鐵脊關(guān)的方向亡命狂奔!
冰冷的雪花拍打在臉上,如同鞭笞。寧川伏在馬背上,身體因寒冷和疲憊而顫抖,但眼神卻銳利如鷹,燃燒著熊熊的火焰。
恐懼?不舍?都被那“半年”的絕境和孤注一擲的決心徹底焚毀!他不再是那個在妹妹病榻前痛哭的少年,他是被逼入絕境、露出獠牙的“血狼”!他要回去,不是為了茍活,是為了殺戮!為了掠奪!為了那救命的赤陽草!
當(dāng)他渾身冰霜、如同雪人般沖進鐵脊關(guān)營門時,早已過了子時。守門的兵丁認出了他,看到他狼狽的樣子和冰冷刺骨的眼神,都嚇了一跳。
“寧…寧什長?您怎么…”
兵丁話未說完。
“帶我去見守備將軍!立刻!” 寧川的聲音如同凍裂的冰凌,不容置疑。
守備將軍大帳內(nèi)燈火通明。將軍尚未歇息,正在批閱文書??吹綕M身風(fēng)雪、眼神駭人的寧川深夜闖帳,他眉頭緊鎖:
“寧什長?你逾時歸營,可知軍法?”
寧川單膝跪地,沒有辯解,聲音冰冷而清晰:
“卑職知罪!甘受任何軍法處置!但卑職請命,即刻出關(guān),深入北狄之地,獵殺蠻族游騎!以蠻族首級,換我大胤賞銀!”
此言一出,帳內(nèi)瞬間寂靜!
深夜闖帳,逾時歸營已是重罪!竟然還敢主動請命深入敵后,獵殺蠻族?這簡直是瘋了!深入草原腹地,面對神出鬼沒的蠻族騎兵,孤身一人,九死一生都不足以形容其兇險!這分明是去送死!
守備將軍目光如電,審視著跪在地上的寧川。他看到了對方眼中的決絕、瘋狂,以及那深藏眼底的無邊痛苦。
他大概猜到了寧川家中必有重大變故,才逼得這個剛立下大功的新銳什長如此行險。
“寧川”
將軍的聲音低沉下來,“你可知深入敵后,孤軍作戰(zhàn),意味著什么?”
“卑職知道!十死無生!”
寧川抬起頭,迎向?qū)④姷哪抗?,沒有絲毫退縮,“但卑職別無選擇!卑職需要賞銀!需要很多很多賞銀!救我妹妹的命!唯有蠻族的頭顱,能換來這些銀子!將軍!” 他重重叩首,“求將軍成全!卑職愿立軍令狀!若不能帶回蠻族首級,甘愿死于軍法!若能帶回,賞銀便是卑職唯一的生機!”
帳內(nèi)再次陷入沉默。守備將軍的手指在案幾上輕輕敲擊著。
他欣賞寧川的箭術(shù)和膽魄,更看重他未來的潛力。讓他這樣去送死,實非所愿。但軍法如山,寧川逾時歸營已是事實。而且,他眼中那股不顧一切的瘋狂,說明任何勸阻都是徒勞。
“好!”
將軍猛地一拍案幾,“本將準你所請!但你記住,你不是去送死!是要活著帶蠻族的頭顱回來!本將給你三日時限!三日內(nèi),無論有無斬獲,必須返回!若逾期不歸…軍法從事!”
他頓了頓,補充道,“所需箭矢、干糧、火折,去軍需處領(lǐng)最好的!再給你一匹快馬!活著回來!”
“謝將軍!”
寧川再次重重叩首,眼中閃過一絲決然。他不需要三日,他需要的是效率!是盡可能多的首級!
離開大帳,寧川沒有片刻停留。他直奔軍需處,無視了司庫官驚愕的目光,領(lǐng)取了滿滿兩壺最精良的破甲箭共六十支、充足的肉干硬餅、火折、鹽巴、傷藥,以及一匹神駿的北地戰(zhàn)馬。
他沒有去探望依舊昏迷的趙鐵山,也沒有去看分給他的那十士兵。他像一頭即將獨自踏入荒野的孤狼,默默地進行著最后的準備。
當(dāng)?shù)谝豢|慘淡的晨曦刺破厚重的鉛云,勉強照亮鐵脊關(guān)巍峨的城樓時,寧川已全副武裝,牽著戰(zhàn)馬,站在了緩緩開啟的專門用于小股部隊滲透側(cè)門前。
寒風(fēng)卷著雪沫,吹動他單薄的衣衫和背上冰冷的弓。
王魁拄著拐杖,不知何時站在了城門甬道的陰影里。他看著寧川孤寂而決絕的背影,張了張嘴,最終只嘶啞地吐出兩個字:
“…保重?!?/p>
寧川沒有回頭,只是微微頷首。他翻身上馬,最后望了一眼關(guān)內(nèi)軍營的方向,然后猛地一夾馬腹!
“駕!”
戰(zhàn)馬長嘶一聲,如同一道黑色的閃電,沖出了鐵脊關(guān)的庇護,沖入了風(fēng)雪彌漫、危機四伏的北狄荒原!
寒風(fēng)如刀,刮過他年輕而布滿風(fēng)霜的臉。
身后,是沉重的關(guān)門緩緩合攏的悶響。前方,是茫茫無際的雪原、呼嘯的狂風(fēng)、以及隱藏在風(fēng)雪后的、無數(shù)雙嗜血的眼睛。
孤狼,已入北荒。他的目標只有一個——獵殺!用蠻族的血,鋪就妹妹的生路!
就在寧川的身影消失在北方風(fēng)雪中的同一時刻。
醫(yī)官營帳內(nèi),昏迷了數(shù)日的趙鐵山,眼瞼劇烈地顫動了幾下,終于艱難地、緩緩地睜開了眼睛。
鐵灰色的眼眸中,帶著重傷初醒的迷茫和深沉的疲憊。他下意識地想動,傷腿處傳來的劇痛讓他悶哼一聲。
守在旁邊的老趙傷勢稍輕立刻驚喜地撲到床邊:
“頭兒!您醒了!太好了!您終于醒了!”
趙鐵山虛弱地喘息著,目光掃過熟悉的營帳頂棚,記憶如同潮水般涌入腦海:黑石谷的伏擊、慘烈的突圍、冰冷的鷹愁澗…還有…那扭轉(zhuǎn)乾坤的沖天火光和…那幾支精準致命的救命箭矢…寧川!
“寧…寧川呢?”
趙鐵山的聲音干澀嘶啞,幾乎難以辨認。
老趙臉上的喜色一僵,隨即化為復(fù)雜和擔(dān)憂:
“頭兒…寧什長他…他昨夜逾時歸營,被將軍責(zé)罰…他…他主動請命,今早天剛亮…就獨自一人…出關(guān)去北狄獵殺蠻族了…”
“什么?!”
趙鐵山瞳孔猛地收縮,重傷初醒的虛弱感瞬間被巨大的震驚和焦急取代!他掙扎著想坐起,“胡鬧!他…他這是去送死!快!快去把他追回來!”
“追不上了,頭兒…”
老趙連忙按住他,苦澀地搖頭,“他騎的是將軍特批的快馬,已經(jīng)走了快一個時辰了…風(fēng)雪這么大,根本找不到方向…”
趙鐵山頹然跌回床鋪,鐵灰色的眼眸死死盯著營帳頂棚,胸口劇烈起伏。
那個沉默寡言、眼神卻像狼一樣倔強的新兵…那個在黑石谷風(fēng)雪中射出希望之火的少年…那個救了他命的箭手…竟然在他昏迷的時候,獨自踏入了那片死亡之地!為了賞銀?為了救他妹妹?這個傻小子!莽夫!
一股難以言喻的焦灼和擔(dān)憂,如同冰冷的藤蔓,緊緊纏繞住趙鐵山的心。
他剛剛從鬼門關(guān)爬回來,卻感覺又失去了什么極其重要的東西。他望著帳外呼嘯的風(fēng)雪,仿佛能穿透那無盡的白色,看到那個在荒原上孤獨前行的瘦削身影。
“寧川…你這個…瘋子…”
趙鐵山喃喃自語,聲音中充滿了無力感,以及一絲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深深憂慮。他知道那片看似平靜的雪原下,埋葬著多少胤朝兒郎的骸骨。孤身一人,面對神出鬼沒的北狄狼騎…寧川,你還能…活著回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