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云館的寒意隨著年關將近,愈發(fā)刺骨。
炭火被克扣后的窘迫,如同附骨之疽。
讓廂房內(nèi)終日彌漫著一種深入骨髓的冰冷。
白日里,李安翻閱著那些枯燥的地理志。
心思卻早已飛向了更隱秘、也更危險的領域。
昨夜驚魂的黑影和庫房的蹊蹺。
如同懸在頭頂?shù)睦麆?,提醒著他自保手段的匱乏。
時機和地點,都必須慎之又慎。
李安的目光最終鎖定了小院角落那個早已廢棄的灶房。
那是歸云館初建時,為下人準備的伙房。
后來棄用,堆滿了破損的瓦罐和朽爛的柴草。
灰塵積了厚厚一層,連看守的士兵都懶得瞥上一眼。
最關鍵的是,它有一個半塌的灶膛,深幽、避風,且遠離主屋。
深夜,萬籟俱寂。
連呼嘯的寒風似乎也暫時停歇。
李安和李良如同兩道融入夜色的影子,悄無聲息地潛入了廢棄灶房。
李良在外圍警戒,如同最沉默的石雕。
感官提升到極致,捕捉著館內(nèi)任何一絲風吹草動。
李安則矮身鉆進了那狹窄、布滿蛛網(wǎng)和灰燼的灶膛深處。
這里,只有灶口透入的極其微弱的星光,勉強勾勒出物體的輪廓。
空氣里彌漫著陳年的煙灰和泥土氣息。
李安的心跳在死寂中顯得格外清晰。
他小心翼翼地取出幾個被體溫焐熱的、緊緊包裹的粗布包—--
里面是他和李良費盡心思才得到的“成果”。
一個布包里,是經(jīng)過多次干燥、研磨、小心篩除粗粒后的暗黃色粉末。
帶著揮之不去的刺鼻硫磺味(提純硫磺)。
另一個布包里,則是從墻根地窖刮下的“白霜”。
同樣經(jīng)過反復溶解、過濾、重結晶后得到的、近乎無色的細小晶體(提純硝石)。
最后一個布包里,是李良用匕首將上好木炭一點點刮削、研磨成的、細膩如墨的黑粉(木炭粉)。
比例,這是最模糊,也是最關鍵的一環(huán)。
李安只能依靠前世記憶中那個最基礎、也最模糊的配方輪廓:
一硝二磺三木炭?
他無法精確,只能估算。
他屏住呼吸,用一根特制的小木勺,從三個布包里,極其謹慎地舀出微量的粉末。
硝石粉稍多些,硫磺粉次之,木炭粉再次之。
他將這三小撮粉末,輕輕傾倒在一張攤開的、事先準備好的光滑硬紙片上。
然后,他用一根極細的竹簽,如同進行最精密的刺繡
開始極其緩慢、極其輕柔地混合它們。
動作必須輕緩,任何劇烈的摩擦或撞擊都可能帶來災難性的后果。
汗水,無聲地從他額角滑落,滴在冰冷的灰燼里。
每一次竹簽的攪動,都像是在撥動命運的琴弦。
終于,三色粉末被混合成一種均勻的、帶著奇異灰黑色的混合物。
最危險的時刻到了。
李安將那張硬紙片小心地挪到灶膛最深處、最避風的角落。
他拿起一根早已準備好的、細長的引火絨(用硝水浸泡過的棉線搓成)。
一端小心翼翼地插入那堆灰黑色的混合物中。
他深吸一口氣,將身體退到灶膛口,只伸進一只手臂。
另一只手,則握著一塊從火盆里夾出的、燒得通紅的炭塊(僅余燼,無明火,避免火光外泄)。
他的手臂因緊張和寒冷微微顫抖。
引火絨的另一端,對準了那灼熱的炭塊邊緣。
滋——!
一點微弱的火星瞬間在引火絨上跳躍起來!
火星沿著引火絨,如同一條極細小的火蛇,飛速竄向那堆灰黑色的混合物!
李安的瞳孔驟然收縮,全身的肌肉瞬間繃緊,做好了隨時撲倒躲避的準備!
噗!
一聲極其輕微、如同燭芯爆裂般的悶響!
那堆混合物猛地騰起一團拳頭大小、極其耀眼的橘紅色火光!
伴隨著一股刺鼻的、濃烈的硫磺硝煙味瞬間彌漫開來!
火光只持續(xù)了短短一瞬,如同暗夜中驟然綻放又瞬間熄滅的詭異之花。
只在視網(wǎng)膜上留下短暫的殘影,以及一股灼熱的氣浪撲面而來!
成功了!
雖然威力微乎其微,遠不足以傷人。
甚至連灶膛壁上的浮灰都未能震落多少。但它確實被點燃了!
并且產(chǎn)生了瞬間的閃光和爆燃的效果!
巨大的喜悅和一種難以言喻的悸動瞬間沖上李安的頭頂,讓他幾乎眩暈!
這微弱的光芒,是知識跨越時空壁壘的證明。
也是他在這個冰冷囚籠和險惡世界中,親手點燃的第一簇、屬于他自己的、打敗性的力量之火!
然而,這狂喜僅僅持續(xù)了一瞬。
那刺鼻的硝煙味,那瞬間爆發(fā)的、蘊含著毀滅能量的火光。
像一盆冰水,瞬間澆熄了心頭的火焰。
一股源自靈魂深處的寒意,比歸云館的冬夜更甚,悄然蔓延。
他仿佛看到了這微弱火種背后,那足以吞噬山川城池、焚盡生靈萬物的恐怖陰影。
這力量,一旦失控,后果不堪設想。
他用力甩了甩頭,將那些過于沉重的念頭強行壓下。
現(xiàn)在,不是思考未來宏圖或道德深淵的時候。
現(xiàn)在,他需要的是在當下活下去的自保之力。
李安迅速清理掉實驗痕跡,將殘留的灰燼小心地混入灶膛底部的陳年老灰中,并用破布扇動,驅散那刺鼻的氣味。
確認無誤后,他才和李良如同來時一樣,悄無聲息地退回了廂房。
回到相對安全的屋內(nèi),李安并未停歇。
他借著油燈微弱的光線,開始下一步工作。
他取出幾段早已準備好的、手指粗細、內(nèi)壁光滑、一端帶竹節(jié)的小竹管。
然后,他用那根特制的小木勺,將混合好的灰黑色粉末,極其小心地、一點點地灌入竹管中。
每個竹管只裝入不到小指甲蓋容量的粉末。
然后在粉末上方,塞入一小團干燥蓬松的艾絨作為阻隔層。
最后,用削好的小木塞緊緊塞住開口。
他取過浸泡過硝水的堅韌麻線,將其一端埋入竹管開口處的艾絨中。
另一端則小心地纏繞在竹管外壁,預留出一小截作為引信。
一個極其簡易,卻蘊含著瞬間閃光與爆響能力的裝置,完成了。
它更像是一個加強版的、瞬間爆燃的火折子,或者叫“驚嚇彈”更合適。
李安一共制作了五枚這樣的小竹管。
他將其中三枚用油紙仔細包好,遞給了一旁沉默守護、眼中帶著驚異與濃濃困惑的李良。
“良叔,”
李安的聲音壓得極低,神色是前所未有的凝重,
“此物,收好。藏于最隱秘處,非你我二人,絕不可示人?!?/p>
他直視著李良那雙銳利如鷹隼的眼睛,一字一句,如同烙鐵刻?。?/p>
“記住:此物非為攻伐,只為防身!
非至生死關頭,絕不可用!
使用時,點燃此線頭,立刻全力擲向目標腳下或身側空處即可!
切記,遠離自身!用完即毀,不留痕跡!”
李良沒有多問一個字。
他伸出雙手,如同接過一件稀世珍寶。
又像捧著一團灼熱的炭火,極其鄭重地接過了那三個油紙包。
他能感受到李安話語中那沉甸甸的分量和近乎恐懼的嚴肅。
雖然完全不明白這小小的竹管有何威力。
但李安的神態(tài)和昨夜灶膛里那轉瞬即逝的詭異火光,已足以讓他明白此物的非同尋常。
“公子放心!”
李良的聲音低沉而堅定,帶著一種獻祭般的忠誠,
“良以性命起誓,定遵公子之命!此物在,良在;此物失,良亡!”
他迅速轉身,在屋內(nèi)最不起眼的角落、一塊松動的地磚下。
挖出一個早已準備好的小坑,將油紙包埋入,仔細蓋好地磚,抹平痕跡。
動作流暢而隱秘。
李安看著李良做完這一切,緊繃的神經(jīng)才略微放松。
他手中還剩下兩枚同樣的竹管,小心地藏入了自己貼身的暗袋之中。
油燈的火苗跳躍著,將兩人的影子長長地投在冰冷的墻壁上。
歸云館的夜,依舊深沉寒冷。
但在這囚籠深處,兩顆用以在絕境中撕開一線生機的、帶著硫磺與硝煙氣息的微小獠牙,已被悄然鑄成。
知識化為了盾牌。
而這微弱卻危險的火種,則成了藏在盾牌之后,那最后的、玉石俱焚的尖刺。
李安摩挲著袖中那冰涼堅硬的竹管。
感受著那微小空間里蘊藏的、足以撕裂寂靜的狂暴力量。
他第一次,在這冰冷的囚籠中,感受到了一絲微弱卻真實的、掌握主動權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