臭水溝的爛泥糊了一身，腥臊惡臭直往鼻子里鉆。
阿諒趴在冰冷的草堆里，肩膀的傷像被烙鐵反復燙著，每一次心跳都扯著那塊爛肉突突地跳。
他死死咬著牙，把痛呼憋在喉嚨里，只剩下粗重得像破風箱似的喘息。
旁邊的阿吉也好不到哪去，臉埋在污泥里，身子抖得跟篩糠似的。
巷子里，疤臉李那伙人罵罵咧咧的腳步聲漸漸遠了，大概是分頭追岔了道。
又等了好一會兒，直到外面只剩下海浪的嗚咽和遠處棚戶區(qū)隱約的狗吠，兩人才敢稍微動一動。
“他媽的…疤臉李這王八羔子…”
阿吉撐起身子，抹了把臉上的泥，啐了一口，聲音還帶著驚魂未定的顫，
“栽贓！絕對是栽贓！庫房？老子下午跟你一塊散工走的，哪有空去偷他那破庫房！”
阿諒沒吭聲，忍著劇痛慢慢坐起來。
他喘勻了氣，借著巷口漏進來的一點慘淡月光，低頭看了看肩膀。
裹傷的破布條早就被污泥和臭水浸透了，黏糊糊地貼在傷口上，顏色深得發(fā)黑。
稍微一動，鉆心的疼就讓他眼前發(fā)黑。
他咬著牙，一點一點，小心翼翼地把那黏在皮肉上的爛布條往下撕。
“嘶——”
布條連著皮肉被撕開，阿諒倒抽一口涼氣，冷汗瞬間糊了一臉。
借著昏暗的光線，他看到傷口邊緣的皮肉翻卷著，泡得發(fā)白，中間爛乎乎的一片，看著就瘆人。
更糟的是，還在往外滲著暗紅色的血水，混著污泥，看著就讓人頭皮發(fā)麻。
“操！你這…你這不行?。 ?/p>
阿吉湊過來看了一眼，臉都皺成了苦瓜，
“得趕緊弄干凈！不然爛透了，這條胳膊就廢了！”
阿諒何嘗不知道？
可這深更半夜，萬礁嶼這鬼地方，上哪兒找干凈水？
更別說藥了。
他感覺身體里那點支撐他扛麻袋的暖流，這會兒也像是被這劇痛和冰冷的污水給澆滅了，只剩下無邊無際的疲憊和一陣陣發(fā)冷的虛弱。
就在這時，身后那扇低矮油膩的木門又“吱呀”一聲開了條縫。
老海狗那張皺得像核桃皮的臉露了出來，渾濁的眼睛在黑暗中沒什么光彩，像兩口枯井。
“還趴著等死？” 他的聲音依舊沙啞干澀，沒什么情緒。
阿吉趕緊爬起來，帶著哭腔：
“海爺！您行行好！我兄弟這肩膀…爛得不成樣子了！您老見多識廣，有沒有啥土法子……”
老海狗沒說話，只是慢吞吞地縮回身子。
過了一會兒，門縫里丟出來一個黑乎乎的小布包，砸在阿諒腳邊的污泥里。
“拿去。臭水溝邊上，有種葉子背面發(fā)灰的草，搗爛了糊上。死不了?！?/p>
老海狗的聲音從門縫里飄出來，依舊平淡，
“滾遠點弄，別死我門口招蒼蠅。”
說完，門“砰”地一聲關上了，再沒動靜。
阿吉趕緊撿起那個小布包，打開一看，里面是幾片干巴巴、看不出是啥的葉子，還有一小撮灰白色的粉末，聞著有股子刺鼻的草腥味。
“快！阿諒兄弟！海爺給的！管用！”
阿吉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
阿諒看著那布包，又看看緊閉的破木門，心里說不出是什么滋味。
這老海狗，邪性，但也真有點門道。
他強撐著站起來，在阿吉的攙扶下，深一腳淺一腳地挪到稍微遠離臭水溝、靠近亂石灘的背風處。
阿吉按照老海狗說的，還真在臭水溝邊緣的爛泥縫里找到幾株葉子背面發(fā)灰的野草。
他手忙腳亂地扯下來，用石頭胡亂搗成一團爛糊，又混上布包里的灰白粉末，一股更濃烈刺鼻的味道彌漫開來。
“忍著點??！”
阿吉看著阿諒肩膀上那爛糟糟的傷口，自己都覺得手抖。
他心一橫，把那團墨綠色、散發(fā)著怪味的爛糊，一股腦糊在了阿諒的傷口上！
“呃啊——！”
一股難以形容的、如同無數(shù)鋼針攢刺又帶著火燒火燎的劇痛猛地爆發(fā)！
阿諒眼前一黑，差點直接暈過去！
他死死咬著牙，牙齒咯咯作響，指甲深深摳進了旁邊的礁石縫里，渾身的肌肉都繃得像石頭一樣硬！
這他媽是藥？
還是毒？！
阿諒疼得渾身痙攣，冷汗像瀑布一樣往下淌。
阿吉也嚇傻了：
“兄…兄弟！你…你沒事吧？”
過了好一陣，那鉆心蝕骨的劇痛才像潮水般緩緩退去，留下一種麻木的灼熱感。
阿諒癱在礁石上，大口喘著氣，像條離水的魚。
他感覺肩膀那塊地方徹底沒了知覺，但奇怪的是，之前那種一跳一跳的、讓人發(fā)瘋的刺痛感，似乎真的減輕了？
而且，那不斷滲出的血水，好像也…止住了？
“神了！”
阿吉湊近了看，借著月光，發(fā)現(xiàn)那糊上去的爛糊似乎在傷口表面形成了一層薄薄的、暗綠色的膜，血真的不流了！
“海爺這方子…真他娘的神了！”
阿諒虛弱地扯了扯嘴角，連說話的力氣都沒了。
他靠在冰冷的礁石上，閉著眼，只覺得身體像被掏空了，只剩下劫后余生的疲憊。
但心里頭那根弦，卻繃得更緊了。
疤臉李的栽贓，老海狗的警告，還有那不知藏在何處的蝦兵蟹將……這萬礁嶼，步步殺機。
他得回去找小婉。
好不容易挪回亂石灘邊的破棚子，天都快亮了。
小婉蜷縮在角落，根本沒睡，一看到阿諒這副渾身污泥、臉色慘白、肩膀糊著一大坨惡心糊糊的樣子，嚇得差點叫出來。
“阿諒！你…你這是怎么了？！”
她沖過來，聲音都變了調。
阿諒擺擺手，示意自己還活著，一屁股癱坐在地上，連手指頭都不想動。
阿吉在旁邊嘴快，把晚上怎么被疤臉李栽贓、怎么鉆老海狗的狗洞、怎么上藥的事兒，添油加醋地說了一遍，聽得小婉臉色煞白，后怕不已。
“疤臉李…他背后肯定有人！”
小婉聽完，斬釘截鐵地說，眼神里帶著恨意，
“就因為你下午打聽柯永昌的事？還是因為阿吉幫了你？”
“都有可能?！?/p>
阿諒喘著粗氣，聲音嘶啞，
“老海狗說…島上不太平了…蝦兵蟹將留下了…”
他把老海狗最后那句意有所指的話也告訴了小婉。
小婉的臉色更難看了。
“柯永昌的人…還是赤水幫的？”
她壓低聲音，帶著恐懼，
“疤臉李那幫人就是地痞，他們敢惹赤水幫？除非…他們就是赤水幫留在島上的眼線！”
這個猜測讓破棚子里的空氣都凝固了。
如果疤臉李真是赤水幫的人，那他們倆在這島上，簡直是插翅難逃！
“不能坐以待斃！”
阿諒咬著牙，撐著礁石想站起來，肩膀的麻木感退去，一陣鈍痛又涌了上來，讓他悶哼一聲又坐了回去。
老海狗的藥糊住了血，但傷口還在，鉆心的疼提醒著他現(xiàn)實的殘酷。
“阿吉，”
他看向旁邊的少年，
“老海狗那兒…還能打聽嗎？花錢也行！”
他必須知道疤臉李的底細，知道到底是誰在背后盯著他們。
阿吉苦著臉：
“海爺那人…脾氣怪得很。給錢也得看他心情。而且疤臉李剛鬧過那一出，他肯定更小心了?！?/p>
他撓撓頭，
“不過…我試試？明天我去探探口風？”
也只能如此了。
阿諒點點頭，忍著痛從懷里摸出僅剩的一個銅板，塞給阿吉：
“辛苦…兄弟了?！?/p>
阿吉接過銅板，猶豫了一下，還是揣進了懷里：
“行！包我身上！你們也小心點，疤臉李吃了癟，肯定還得找茬！”
送走了阿吉，破棚子里只剩下阿諒和小婉。
沉默像塊沉重的石頭壓著兩人。
“明天…你別去碼頭了。”
小婉看著阿諒慘白的臉和肩膀上那坨惡心的藥糊，聲音發(fā)澀，
“我去。我去看看有沒有縫補漿洗的零活。你…你就在這兒養(yǎng)著?！?/p>
阿諒沒反對。
他現(xiàn)在這肩膀，確實扛不了麻袋了。
他靠著冰冷的棚壁，閉著眼，感受著肩膀一陣陣的鈍痛和身體深處的虛弱。
那點暖流，好像徹底消失了。
他下意識地又摸了摸胸口那塊冰涼的石頭。
這東西，能讓他從鬼哭峽的水里爬出來，能在他快憋死的時候透口氣，可面對這萬礁嶼的明槍暗箭，它好像…也沒什么用？
一股巨大的無力感和憤怒涌上心頭。
憑什么？
憑什么他就得像陰溝里的老鼠一樣東躲西藏？
憑什么那些王八蛋就能隨意拿捏他們？
“小婉，”
阿諒突然睜開眼，聲音嘶啞，卻帶著一種近乎兇狠的決絕，
“疤臉李…不能留?！?/p>
小婉被他眼中的戾氣嚇了一跳：
“你…你想干嘛？阿諒，你可別亂來！他們人多勢眾…”
“我知道?！?/p>
阿諒打斷她，眼神卻異常清醒，
“硬拼是找死。但…得讓他知道，兔子急了也咬人?！?/p>
他頓了頓，聲音壓得更低，
“老海狗…他肯定知道疤臉李平時在哪兒落腳，跟什么人混。等阿吉的消息。”
接下來的兩天，阿諒像條受傷的野狗，縮在破棚子里養(yǎng)傷。
老海狗那藥糊雖然疼得人死去活來，但效果確實邪門。
傷口不再流血，爛肉似乎也止住了蔓延，只是結了一層厚厚的、暗綠色的痂，又癢又痛。
他強迫自己吃東西，哪怕是最腥臭的小魚小蝦，也硬塞下去。
身體里那股微弱的暖流，在極度的疲憊和傷痛的折磨下，似乎徹底沉寂了，但阿諒能感覺到，它還在，像冬眠的蛇，盤踞在身體深處。
小婉每天早出晚歸，在港口附近轉悠，希望能找到點靈活。
她不敢靠近疤臉李那伙人活動的區(qū)域，只在邊緣打聽些消息。
收獲寥寥，只帶回來更多關于赤水幫的流言蜚語，說島上來了幾個生面孔，行蹤詭秘，連疤臉李那伙混混見了都繞著走。
阿吉第三天傍晚才偷偷摸摸地溜過來，臉色不太好。
“海爺那兒…口風緊得很！”
他一臉晦氣，
“錢收了，屁都沒放一個！就塞給我這個！”
他攤開手心，里面是塊半個巴掌大小、邊緣磨損嚴重的舊木牌。
木牌黑乎乎的，像是被油煙熏了幾十年，上面刻著幾個模糊不清、歪歪扭扭的字，還有一個同樣模糊的、像是船錨的圖案。
“這啥玩意兒？”
小婉湊過來看。
“誰知道呢！海爺就說…‘拿著，有用’?！?/p>
阿吉學著老海狗那沙啞的腔調，一臉無奈，
“問他疤臉李的事，他就跟聾了似的！媽的，這老東西！”
阿諒接過那塊舊木牌。
入手沉甸甸的，帶著一股陳年木頭的腐朽味和淡淡的煙油味。
上面的字跡太模糊，根本認不清。
那船錨圖案也粗糙得很。
他翻來覆去看了半天，也沒看出什么名堂。
老海狗什么意思？
給這么個破玩意兒打發(fā)人？
“還有，”
阿吉壓低聲音，神神秘秘地說，
“我打聽到點別的。疤臉李那王八蛋，傍上大腿了！就在碼頭順風酒館后面那條最深的死胡同里，新開了個賭檔，聽說背后是幾個生面孔在撐腰，兇得很！疤臉李現(xiàn)在就是那兒的看門狗！拽得跟二五八萬似的！”
他啐了一口，
“媽的，難怪敢栽贓老子！有靠山了！”
順風酒館…死胡同…賭檔…生面孔…阿諒腦子里飛快地閃過老海狗之前的話：柯永昌在順風酒館后巷出現(xiàn)過！
疤臉李的新靠山…會不會就是柯永昌留下的蝦兵蟹將？
或者…就是赤水幫的人？！
一股寒意順著脊椎爬上來。
如果真是這樣，疤臉李的栽贓就不是簡單的報復，而是有預謀的試探，甚至…是清除！
不能再等了！
當天深夜，萬礁嶼陷入沉睡。
海風嗚咽，海浪拍打著礁石，掩蓋了所有細微的聲響。
阿諒肩膀上厚厚的藥痂還在隱隱作痛，但他感覺身體恢復了些力氣。
他把那塊沉甸甸的舊木牌揣進懷里，又撿了塊趁手、邊緣鋒利的礁石片藏在袖子里。
小婉看著他，嘴唇動了動，想說什么，最終只是緊緊抓住了他的胳膊，眼神里充滿了擔憂。
“我…去看看?！?/p>
阿諒的聲音在風里很低，卻很穩(wěn)，
“就看看?！?/p>
他沒讓小婉跟著，一個人像幽靈一樣，融入了萬礁嶼濃稠的夜色里。
借著棚屋的陰影和嶙峋礁石的掩護，他朝著港口順風酒館的方向摸去。
酒館早已打烊，黑燈瞎火。阿諒繞到后面，果然有一條狹窄、堆滿垃圾的深巷子，盡頭被一堵高高的礁石墻堵死，是個死胡同。
巷子中段，一扇不起眼的破木門虛掩著，門縫里透出昏黃搖曳的燈光，隱隱傳來骰子碰撞的清脆聲和男人粗野的叫罵、哄笑聲。
賭檔！
就是這里！
阿諒的心跳得飛快，他貼著冰冷潮濕的墻壁，像壁虎一樣悄無聲息地靠近那扇虛掩的門。
里面的聲音更清晰了。
“…疤臉哥！手氣可以??！”
“媽的！再來！老子就不信了！”
“疤臉哥，聽說前兩天栽了個小崽子？活兒利索??！”
“哼！不長眼的東西！敢他媽打聽不該打聽的！弄死他都算輕的！”
是疤臉李的聲音，帶著酒意和得意，
“昌爺交代了，這島上…眼睛得放亮點！特別是那種…身上帶傷的，看著蔫了吧唧的！一個都不能放過！”
昌爺！柯永昌！
阿諒的心猛地一沉，果然是他！疤臉李就是他留在島上的狗！
就在這時，巷子口突然傳來一陣雜亂的腳步聲和醉醺醺的哼唱聲！幾個搖搖晃晃的身影，正朝著死胡同這邊走來，看樣子也是賭檔的?？汀?/p>
阿諒一驚，再躲已經(jīng)來不及！他情急之下，猛地拉開那扇虛掩的破木門，閃身躲了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