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婉的嘴唇抿成一條蒼白的直線。那些冰冷的警告,那些駭人的風險,再次清晰地浮現(xiàn)在腦海。她沉默著,這沉默本身,就是最沉重的回答。
望連城的心沉到了谷底。他不需要她親口復述,也能想象到醫(yī)生會給出怎樣殘酷的預判。他看著眼前這個在黑暗中挺直脊背、護著小腹、如同孤軍奮戰(zhàn)守護著最后堡壘的女子,看著她蒼白臉上那份近乎悲壯的倔強,一股巨大的酸楚和心疼瞬間沖垮了他所有的顧忌和界限!
“文婉!” 望連城的聲音帶著前所未有的急切和不容置疑的堅定,他向前一步,似乎想靠近,又怕驚擾到她,只能壓抑著情緒,低聲道,“讓我?guī)湍?!求你!讓我照顧你!?/p>
文婉渾身一顫,幾乎是立刻搖頭,帶著強烈的抗拒:“不!不用!我自己可以!我不需要……”
“你可以?!” 望連城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壓抑不住的痛心和焦慮,打斷了她的話,“你怎么可以?!文婉!你看看你自己!你看不見!你懷著孕!你的病隨時可能把你和孩子都拖垮!醫(yī)生的話你比誰都清楚!你需要絕對的靜養(yǎng)!需要最精心的照顧!需要有人盯著你的血壓、你的藥、你的飲食、你的每一次不適!你一個人,怎么做到?!”
他急促地說著,每一個字都像重錘,砸在文婉試圖筑起的、名為“堅強”的脆弱壁壘上。
“買菜?做飯?去醫(yī)院?甚至在家里,倒杯水,拿個藥,萬一頭暈摔倒怎么辦?萬一狼瘡突然活動起來,身邊連個打電話叫救護車的人都沒有怎么辦?!” 望連城的語氣充滿了恐懼和后怕,仿佛已經(jīng)預見了那可怕的場景,“文婉!這不是逞強的時候!這不是你一個人的命!還連著歐陽留下的……這個孩子?。 ?/p>
“孩子”兩個字,像最精準的箭矢,瞬間擊中了文婉最柔軟、最脆弱也最不容觸碰的軟肋!她護著小腹的手微微顫抖起來。望連城的話,像一把鋒利的刀,無情地剖開了她刻意維持的、獨自支撐的假象,將血淋淋的、孤立無援的現(xiàn)實擺在她面前。是啊,她真的可以嗎?在看不見的黑暗里,在隨時可能被病魔擊倒的危險中,她真的能保護好這個脆弱的小生命嗎?萬一……萬一因為她的倔強,因為身邊沒有人及時施以援手,而失去了這個孩子……她如何對得起歐陽?如何對得起自己拼上性命的堅持?
一種巨大的恐懼和無助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她。她一直強撐的、用以對抗整個世界的堅硬外殼,在這一刻,在故人撕心裂肺的質問和那份沉甸甸的關切面前,終于出現(xiàn)了一絲裂痕。
望連城敏銳地捕捉到了她情緒的動搖和身體的顫抖。他放緩了語氣,聲音低沉下來,帶著一種近乎卑微的懇求,也帶著一種磐石般的堅定:
“文婉,我知道。我知道你心里只有他。我從來沒想過要取代歐陽在你心里的位置,一絲一毫都沒有!” 他的聲音無比真誠,甚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哽咽,“我對你好,照顧你,不是因為我想得到什么,更不是因為憐憫!我只是……只是不想看到當年那個照亮了我整個青春的女孩,就這樣……就這樣在黑暗里獨自掙扎,獨自承擔所有!我只是想代替歐陽……代替那個再也不能守護你的人……在他無法觸及的地方,盡我所能地……護著你,護著你們的孩子……平安地……走到能看見光的那一天?!?/p>
“求你了,文婉,” 他最后的聲音輕得像嘆息,卻蘊含著千鈞之力,“給我一個機會……一個能讓我心安的機會……讓我照顧你。不是為了我,是為了你自己……更是為了……歐陽留給你的……這份最后的希望?!?/p>
超市里明亮的燈光透過墨鏡,在文婉的感知里是一片混沌的灰暗。望連城的話語,卻像穿透厚重云層的陽光,帶著灼熱的溫度和沉重的力量,直直地照進她冰封絕望的心底最深處。那些尖銳的質問,撕開了她強裝的堅強;那些卑微而堅定的懇求,瓦解了她孤軍奮戰(zhàn)的壁壘;那句“代替歐陽……護著你們的孩子”,更是精準地擊中了她靈魂中最柔軟、最恐懼也最渴望被守護的部分。
淚水,毫無預兆地洶涌而出。不是嚎啕大哭,而是無聲的、洶涌的淚水,瞬間浸濕了墨鏡下的臉頰,順著蒼白的下巴滴落,砸在冰冷的地磚上。她護著小腹的手,因為情緒的劇烈波動而無法控制地顫抖著。
她一直以為自己足夠堅強,足夠背負起歐陽留下的所有重量,包括這份意外的、沉重的生命饋贈。她以為自己能在永恒的黑暗中,獨自開辟出一條生路??赏B城的出現(xiàn),他那番撕心裂肺的剖析和懇求,讓她驟然看清了自己的脆弱和孤立無援。原來,她筑起的堡壘如此不堪一擊;原來,獨自守護希望的代價,是如此巨大而危險。
為了孩子……為了歐陽留下的這唯一的血脈……
這個念頭,如同黑暗中唯一的燈塔,指引著她即將崩潰的意志。
她張了張嘴,喉嚨像是被滾燙的砂礫堵住,發(fā)不出任何聲音。只能用力地點了點頭。一下,又一下。動作很輕,卻帶著一種耗盡全身力氣的決絕。淚水依舊不停地流淌。
望連城看著她在黑暗中無聲落淚、用力點頭的模樣,心頭那塊壓得他喘不過氣的巨石,終于松動了一些。一股混雜著心酸、心疼和巨大責任感的暖流涌了上來。他知道,她點頭的瞬間,意味著什么。這不是接受,而是托付,是將她和歐陽最后希望的安危,部分地交到了他的手上。
“謝謝……” 望連城的聲音也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哽咽,他強壓下翻涌的情緒,迅速恢復了行動力。他小心翼翼地、極其自然地接過文婉手中的購物車推桿,動作輕柔得像是怕驚擾了什么?!拔覀兿热ベI完你需要的東西,然后我送你回家,好嗎?清單……還在嗎?或者你需要什么,告訴我?!?/p>
文婉深吸一口氣,努力平復著翻騰的情緒和身體的不適。她摸索著從口袋里拿出手機(“守光者”已與手機藍牙連接)?!笆毓庹摺睖睾偷碾娮右暨m時響起:“購物清單已調取:無鹽蘇打餅干、脫脂純牛奶、蘋果、香蕉、全麥面包……”
“我念給你聽?!?望連城立刻接話,語氣溫和而沉穩(wěn),“蘋果和香蕉在水果區(qū),我們剛才就在這附近。蘇打餅干在零食區(qū),牛奶在冷藏區(qū)……” 他一邊清晰地復述著位置,一邊穩(wěn)穩(wěn)地推著購物車,同時不著痕跡地用身體隔開周圍可能靠近的行人,為文婉撐開一小片安全的空間。
接下來的購物過程,變得安靜而高效。望連城成了文婉延伸的“眼睛”和有力的支撐。他精準地描述商品的位置、品牌、生產(chǎn)日期(“守光者”的OCR識別依舊工作,但望連城的補充讓過程更流暢),耐心地等待文婉的觸摸確認。結賬時,他自然地接過所有物品,掃碼、裝袋、付款,動作流暢。文婉只需要安靜地站在他身側,握著盲杖,感受著那份久違的、被人小心呵護著的安心感。盡管這安心感,帶著無法言說的復雜滋味。
走出超市,南城傍晚濕潤的空氣帶著一絲涼意。望連城一手提著沉重的購物袋,另一只手臂微微抬起,形成一個穩(wěn)固而克制的支撐,讓文婉可以輕輕扶著。“這邊走,我的車停在路邊。小心臺階,兩級?!?/p>
坐進副駕駛,系好安全帶。車內干凈整潔,彌漫著淡淡的、類似雪松的清新香氣,沒有一絲煙味或其他雜亂的味道。望連城啟動車子,平穩(wěn)地匯入車流。
“守光者”提示著路線。文婉靠在椅背上,墨鏡后的世界一片黑暗。身體的疲憊和孕吐帶來的不適感在短暫的松懈后再次襲來。她閉著眼,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無名指上那枚素雅的銀戒,冰涼的觸感帶來一絲微弱的慰藉。
車子在紅燈前停下。望連城側過頭,看著文婉蒼白疲憊的側臉和微微蹙起的眉頭,心中酸澀更甚。他猶豫了一下,還是輕聲開口,打破了車內的沉默,語氣帶著小心翼翼的試探和不容置疑的認真:
“文婉,我知道現(xiàn)在說這些可能不合適……但我必須讓你知道我的安排。” 他的聲音沉穩(wěn),帶著一種讓人安心的力量,“我住的地方離你的小區(qū)不遠,大概十分鐘車程。從明天開始,我會負責你的一日三餐。醫(yī)生強調的低鹽、優(yōu)質蛋白飲食,我會嚴格按照要求來做。你的產(chǎn)檢、復查,我陪你去。家里有什么需要采購的,或者需要修理的,都交給我?!?/p>
他頓了頓,語氣更加鄭重:“我知道你習慣了獨立,不愿意事事依賴別人。但我希望你能答應我,任何時候,只要你覺得不舒服,頭暈、關節(jié)痛、或者只是覺得累了,立刻給我打電話!不要猶豫!我的手機24小時為你開機。另外……我會給你準備一個緊急呼叫器,放在你床頭和衛(wèi)生間這些容易發(fā)生意外的地方。按下按鈕,我的手機和家里的報警系統(tǒng)會同時收到信號?!?/p>
他考慮得如此周全,幾乎涵蓋了所有她能想到和想不到的風險點。這份細致,這份沉重到幾乎令人窒息的責任感,讓文婉心頭五味雜陳。感激、愧疚、不安……種種情緒交織在一起。
“望連城……” 她終于開口,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和沙啞,“你不用這樣……太麻煩你了……我……”
“不麻煩!” 望連城立刻打斷她,語氣斬釘截鐵,“文婉,這是我自己的選擇,也是我唯一能為你、為……歐陽做的事?!?他提到歐陽的名字時,聲音有一瞬間的凝滯,但很快恢復了堅定,“你不需要有任何心理負擔。你只需要……安心養(yǎng)好身體,保護好孩子。其他的,交給我?!?/p>
他轉過頭,目光透過擋風玻璃看向前方重新亮起的綠燈,聲音低沉而充滿了力量:“相信我。我會像守護自己的眼睛一樣,守護好你們?!?這句話,像一句無聲的誓言,沉甸甸地落在車廂里,也落在了文婉荒蕪而黑暗的心田上。
車子平穩(wěn)地駛入文婉所住的小區(qū),停在她熟悉的單元樓下。望連城先下車,繞到副駕駛,打開車門,伸出手臂。文婉扶著他的手臂,借力下了車。他一手穩(wěn)穩(wěn)地提著所有購物袋,另一只手臂依舊提供著支撐,護送她走進單元門,進入電梯,最后來到她家門前。
文婉摸索著鑰匙。望連城安靜地站在一旁等待,沒有一絲催促。門開了,熟悉的、帶著淡淡藥味的家的氣息撲面而來。
望連城將購物袋放在玄關的柜子上,并沒有立刻進去。他站在門口,像一個恪守界限的守護者,聲音溫和:“東西放這里了。你早點休息。明天早上八點,我來送早餐。” 他頓了頓,補充道,“我會按門鈴。你不用急著開門,確認是我再開?!?/p>
文婉站在門內,面向著門口的方向。黑暗中,她能感覺到他關切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那份沉甸甸的、不求回報的守護,像一張無形的網(wǎng),溫柔地將她包裹,卻也讓她感到一絲無所適從的沉重。
“……謝謝。” 最終,她只能再次說出這兩個字,聲音輕得像嘆息。
“好好休息。有事一定打電話?!?望連城最后叮囑了一句,然后輕輕帶上了門。
咔噠一聲輕響,隔絕了內外。
文婉背靠著冰冷的門板,緩緩滑坐在地上。墨鏡被摘下,空洞的雙眼茫然地“望”著眼前永恒的黑暗。指尖觸碰著小腹,那里有一個微弱卻真實存在的小生命。耳畔,仿佛還回響著望連城那句沉重的誓言——“我會像守護自己的眼睛一樣,守護好你們?!?/p>
黑暗中,只有那個模擬著歐陽聲音的“守光者”,發(fā)出極其微弱的待機電流聲。一個新的、沉重的、帶著無盡復雜情感的篇章,就在這寂靜的黑暗里,悄然掀開了第一頁。前路是更深的兇險,還是……絕境中一絲意想不到的微光?她不知道。她只知道,為了腹中的孩子,為了歐陽,也為了這份突如其來的、沉重的守護,她必須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