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寰燼域(斷魂涯):
墨色的蒼穹仿佛被一只無形巨手狠狠撕裂,粗糲的裂痕蜿蜒如猙獰的傷疤,從中傾瀉下無窮無盡的、裹挾著亙古寒意的冰冷。那不是尋常的雨,更像是天河倒灌下的玄冰碎片,豆大的雨點帶著萬鈞之勢,瘋狂抽打著斷魂崖那嶙峋如魔鬼獠牙的怪石。
每一滴落下,都炸開一片刺骨的冰霧,發(fā)出令人心悸的、連綿不絕的噼啪爆響——那聲音密集得讓人頭皮發(fā)麻,不似人間凡響,倒真像是九幽之下,萬千厲鬼在永夜中絕望地、永不停歇地敲打著堆積如山的森森骸骨,怨毒之音直透骨髓。
狂風,是這死亡絕地唯一的活物,卻又比死物更令人窒息。它在深淵上方呼嘯盤旋,如同無形的龐大魔龍,攪動著本就混亂的天地。
它卷起崖邊散落的、早已被歲月和戾氣腐蝕成碎片的玄色旌旗,那些殘破的布帛獵獵作響,發(fā)出的聲音絕非尋常風聲,而是低沉、扭曲、飽含無盡痛苦的嗚咽,如同被開膛破肚的瀕死巨獸,在生命的最后時刻,用盡殘存的氣力向深淵發(fā)出不甘的咆哮與詛咒。這風聲鉆進耳膜,帶著一種能凍結靈魂的濕冷,仿佛無數(shù)亡魂在耳邊凄厲地低語。
崖下,便是令九寰燼域億萬生靈聞之色變、足以止小兒夜啼的“噬魂淵”。濃稠如墨的霧氣,仿佛沉淀了億萬載的死亡精華,終年不散,翻滾不息,形成一片深不見底的、令人絕望的黑暗之海。那墨霧并非靜止,而是在緩慢地、粘稠地蠕動著,偶爾翻騰起的渦流深處,似乎有難以名狀的、扭曲的陰影一閃而逝,又或是傳來一聲微弱到幾近幻覺、卻足以讓道心不穩(wěn)者瞬間崩潰的凄厲尖嘯。
傳說,這墨霧是無數(shù)被吞噬的真靈殘渣與天地至陰戾氣融合而成,擁有著湮滅一切生機的恐怖偉力。
即便是證得長生道果、萬劫不滅的大羅金仙,若不幸墜入其中,也絕無幸理。那濃稠的墨霧會在瞬息間,如億萬貪婪的蛭蟲,穿透護體仙光,鉆入四肢百骸,瘋狂吮吸、撕扯、磨滅那歷經萬劫才凝練出的不朽元神。
不是簡單的死亡,而是徹底的、永恒的湮滅——元神被抽干、碾碎、化為墨霧的一部分,真靈印記被徹底抹除,連輪回轉世、化作飛灰的機會都不會有,是真正意義上的“永世不得超生”,連“存在”本身都被這深淵吞噬殆盡。
斷魂崖頂,冰冷的雨水沖刷著早已被染成暗褐色的巖石,崖邊零星散落著一些早已失去光澤、布滿裂痕的法器碎片,或是半掩在泥土中的、不知屬于何年何月何人的森白骨殖,無聲地訴說著無數(shù)膽敢靠近或被迫墜入者的結局。這里是死亡的象征,是絕望的終點,是九寰最深邃的墓穴,連“恐懼”本身,在墜入那無底墨淵的瞬間,也會被永恒的虛無徹底吞噬。
刑臺,就矗立在這萬丈深淵的邊緣。
粗糲的黑曜石刑臺被雨水沖刷得油亮,冰冷刺骨。此刻,它被黑壓壓的人群所包圍。修士、凡人、各宗各派的代表,臉上交織著憤怒、恐懼、幸災樂禍與一絲病態(tài)的狂熱。唾罵聲、詛咒聲、呼號聲匯聚成一股污濁的洪流,在風雨中翻騰不息,幾乎要將整個斷魂崖掀翻。
“魔頭!蕭家的孽種!天音谷三百多條冤魂在看著你!”
“屠夫!畜生!抽筋扒皮都是便宜了你!”
“殺了他!把他的魂魄丟進噬魂淵,讓萬鬼噬咬!”
“天音谷的血債,要用你蕭燼的魂來還!挫骨揚灰!”
爛菜葉、臭雞蛋、裹著泥漿的石塊,甚至帶著惡毒符咒的穢物,如同密集的冰雹,不斷砸向刑臺中央那個被鎖鏈禁錮的身影。每一次砸落,都激起一片更瘋狂的叫囂。
蕭燼就跪在這風暴的中心。
精鋼鍛造、篆刻著壓制符文的“鎮(zhèn)魂鎖鏈”,深深嵌入他裸露的皮肉之中,暗紅的血痂混合著雨水和污泥,在鎖鏈邊緣凝結、剝落,又滲出新的血痕。兩根手腕粗細、通體烏黑、頂端雕刻著猙獰鬼面的“鎮(zhèn)魂釘”,殘忍地洞穿了他的兩側琵琶骨,將他死死釘在冰冷的刑臺上。每一次細微的移動,哪怕只是呼吸帶來的胸膛起伏,都牽引著鎖鏈和骨釘,帶來撕心裂肺、深入骨髓的劇痛,仿佛有無數(shù)燒紅的鋼針在體內攪動。
他身上的囚衣早已破爛不堪,形同虛設。裸露出的皮膚上,布滿了密密麻麻、新舊交疊的傷痕。鞭痕交錯,烙印猙獰,刀疤深可見骨,還有無數(shù)被指風、劍氣、甚至毒蟲啃噬留下的印記。這些,都是在“鐵證如山”的審判下,長達數(shù)月乃至數(shù)年牢獄生涯中,無數(shù)次的嚴刑拷打、私刑泄憤、以及“正義之士”們的“小懲大誡”留下的殘酷勛章。雨水無情地沖刷著他,洗去一些污穢,卻沖不散那濃得化不開的血腥氣,也沖不淡他身上那股近乎實質的沉郁煞氣。
雨水順著他凌亂、沾滿血污的頭發(fā)流下,沖刷著他臉上的泥濘。血水混著雨水滑過臉頰,勾勒出他深刻的、棱角分明的輪廓。長時間的折磨和牢獄生涯讓他瘦削得顴骨高聳,眼窩深陷,但那雙眼睛,卻在污濁和疲憊中,燃燒著令人心悸的火焰。那不是絕望的灰燼,而是被滔天冤屈、刻骨恨意以及一種源自生命最深處的、近乎野獸般的求生本能所點燃的——焚世之炎!它不屈、狂野、充滿了毀滅一切的暴戾氣息,穿透層層雨幕,冷冷地掃視著周圍喧囂的人群。這目光所及之處,竟讓一些修為稍低的修士感到靈魂深處泛起一絲寒意,叫囂聲也不自覺地弱了幾分。
在蕭燼那充滿毀滅意志的目光盡頭,是監(jiān)刑高臺。與下方刑臺的污穢、混亂、冰冷截然不同,高臺之上,彌漫著一股肅殺而沉重的威壓。數(shù)位氣息淵深、身著各宗長老服飾的人物默然肅立,目光復雜地看著下方。但所有人的視線焦點,都落在那立于高臺最前方的一抹素白身影上——云澈。
一襲天音谷首席弟子專屬的“素雪流云袍”,即使在如此狂暴的風雨之中,依舊纖塵不染,潔白如初雪。袍袖在狂風中微微拂動,衣袂翻飛,宛如濁世之中遺世獨立的一株青蓮。他身姿挺拔如崖頂孤松,雨水順著他輪廓完美、此刻卻冷硬如萬載玄冰的俊美面龐滑落,勾勒出堅毅緊繃的下頜線。他靜立在那里,仿佛與周圍的風雨、喧囂、污穢都隔著一層無形的屏障。
然而,最令人心悸的,是他那雙眼睛。那雙曾經被天音谷上下譽為“映照星海、蘊藏音律天機”的眸子,此刻已徹底失去了所有光彩與溫度,只剩下兩潭凍結一切的寒冰深淵。雨水無法在其上留下絲毫痕跡,仿佛連靠近的雨滴都會被那極致的寒意瞬間凍結、粉碎。他的目光,穿透重重雨幕,如同兩柄淬了萬年寒毒的利劍,死死地、精準地鎖定在刑臺上那個渾身浴血、狼狽不堪的身影——蕭燼身上。
那目光之中,沒有任何憐憫,沒有一絲波瀾,只有深入骨髓、淬煉了三年的、凝如實質的恨意!
這恨意,源于血海深仇。
前段時間那個同樣暴雨傾盆的夜晚,天音谷,那個被譽為“仙音凈土”、承載了他所有溫情與道之起始的地方,一夜之間化作修羅地獄。琴弦盡斷,宮闕傾頹。三百余口同門,那些朝夕相處的師兄弟,那些慈祥敦厚的長輩,還有……還有他視若親父、一手將他撫養(yǎng)長大、傳他無上琴道的師尊——妙音真人!他們溫熱的血,染紅了天音谷每一寸土地,染紅了谷中終年不謝的凈世琉璃花。而他,云澈,作為首席弟子,卻在宗門最需要守護的時刻,因追蹤一樁與蕭家有關的“屠村血案”線索而身在外地,未能及時趕回!當他歸來時,看到的只有滿目瘡痍和堆積如山的尸?。‖F(xiàn)場殘留的,正是蕭家獨門功法“焚世劫炎”那霸道、灼熱、帶著毀滅氣息的靈力痕跡!更有“幸存”的雜役弟子,在彌留之際,嘶吼著指認了兇手——蕭燼!
這恨意,更深一層,源于無法釋懷的因果糾纏。
因為蕭燼,不僅僅是他天音谷血仇的“元兇”,更是他云澈自身背負的另一樁血案——蕭家滅門慘案的關鍵人物!
五年前,蕭家,那個同樣在焚炎山脈威名赫赫、以鎮(zhèn)守地脈魔火為己任的家族,同樣在一夜之間被屠戮殆盡?,F(xiàn)場,留下了明顯的、帶著“天音谷”標志性的“玄冰斷魂勁”的痕跡!而當時,唯一被“目擊”到的身影,其功法特征直指云澈的師尊妙音真人!更“鐵證如山”的是,當時年僅十五歲、作為蕭家唯一幸存者的蕭燼,在極度悲憤和混亂中,指認了妙音真人的“法器殘片”和“一縷殘留的寒屬性靈力氣息”!正是蕭燼的這份“證詞”和“物證”,讓整個修真界將矛頭指向了天音谷,指向了妙音真人。
雖然后來因證據(jù)鏈尚有瑕疵且妙音真人德高望重,并未立刻定罪,但這根刺已經深深扎下,成為懸在天音谷頭頂?shù)睦麆?,也成了云澈心中巨大的恥辱和壓力。他堅信師尊的清白,認定是有人栽贓陷害,而蕭燼,這個蕭家余孽,要么是被人利用,要么就是刻意誣陷!
新仇——天音谷三百余條人命!
舊恨——蕭家滅門導致的師尊蒙冤與自身恥辱!
兩條血債,如同兩條淬毒的鎖鏈,將蕭燼死死鎖在云澈仇恨的祭壇之上!不共戴天!唯有蕭燼的鮮血和魂魄,才能稍解他心頭之恨,才能告慰天音谷亡魂,才能洗刷師尊蒙受的不白之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