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賦騎在馬上,只覺得渾身不自在。
墨竹為他準備的靛藍色錦袍雖不似其他世家子弟那般華麗,但上好的云緞料子依然在陽光下泛著淡淡的光澤,腰間一條銀絲束帶勒得他幾乎喘不過氣。
他下意識地想去扯松衣領,卻被墨竹一個眼神制止。
“公子,前面就是寄太傅府了?!蹦竦吐曁嵝?。
曲賦抬眼望去,只見一座氣派的府邸前車馬如龍,各色衣著華貴的公子小姐們正三三兩兩往里走。
他們或執(zhí)折扇,或捧書卷嘴里說些“久仰”、“幸會”之類的客套話。
空氣中飄著脂粉與熏香混合的氣味,熏得曲賦太陽穴突突直跳。
“喲,”不是昭武郎嗎?一個穿著湖綠色錦袍的年輕男搖著折扇走來,“久聞大名”今日終于得見。"
曲賦僵硬地點了點頭。那人卻自顧自地說下去,“在下柳卓然。禮部侍郎之子,早聽聞昭武郎武藝超群,沒想到今日也能在詩會上見到,實在是風采卓然?!?/p>
“過獎?!鼻x硬邦邦地打斷他,聲音干澀得像是砂紙摩擦。
柳卓然臉上的容僵了僵,隨即又熱絡起來:"昭武郎初參加詩會,不如由在下...”
“不必?!鼻x大步越過他,徑直往府門走去。
他能感覺到身后投來的詫異目光,耳邊似乎還聽見幾聲低笑,但他顧不得這許多——再待下去,他怕自己會忍不住一拳打碎那張?zhí)搨蔚男δ槨?/p>
寄太傅府內更是讓他渾身不適。
曲徑通幽的庭院里,假山流水,亭臺樓閣,處處透著雅致。
三三兩兩的文人墨客聚在一起,或吟詩作對,或品評書畫。曲賦站在回廊下,只覺得格格不入。
“這位就是新科武狀元吧?!”一個須發(fā)皆白的老者笑吟吟地迎上來,“老朽寄遠山,久仰昭武郎大名?!?/p>
曲賦抱拳行禮:“寄太傅?!?/p>
“今日以'春'為題,昭武郎可有佳作?”寄太傅和藹地問道。
曲賦的掌心沁出冷汗。他張了張嘴,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四周漸漸安靜下來,無數(shù)道目光如針般刺在他身上。
“武狀元莫非不善詩詞?”人群中不知是誰輕聲說了一句,隨即引來幾聲低笑。
曲賦的拳頭在袖中攥緊,指甲深深陷入掌心。他猛地抬頭,正對上寄太傅探究的目光。
“本官確實不識字?!彼蛔忠活D地說,聲音低沉卻清晰地傳遍整個庭院。
滿座嘩然。
寄太傅臉上的笑容僵住了,四周的竊竊私語如潮水般涌來。曲賦卻突然覺得輕松了許多——就像當年在街頭,他第一次承認自己是個乞丐時一樣。
“不過——”他忽然拔出腰間佩劍,寒光閃過,一截桃枝應聲而落。
劍尖輕挑,那枝桃花正落在嘲笑者案前,花瓣簌簌抖落。
“這就是本官的'詩'?!?/p>
在眾人震驚的目光中,曲賦轉身大步離去。
曲賦幾乎是落荒而逃地穿過幾道月洞門,直到那些竊竊私語徹底消失在身后。
他扯開勒得喉結生疼的衣領,深深吸了幾口帶著花香的空氣。
后花園比前院清靜許多,只有幾只早春的蝴蝶在花叢間翩躚。
他正想找個石凳坐下,忽聽得一陣琴音自曲水行廊處飄來。
那琴聲斷斷續(xù)續(xù),像是在調弦,卻又透著一股說不出的清越。
曲賦不由自主地放輕了腳步,循著琴聲走去。
行廊盡頭的水亭里,坐著個雪青色長袍的青年。
那人背對著他,腰背挺得筆直,如松如竹。
修長的手指在琴弦上輕攏慢捻,幾個零散的音符便化作一泓清泉,叮叮咚咚地墜入春日的陽光里。
曲賦不自覺地屏住了呼吸。他見過街頭賣藝的瞎子拉二胡,聽過青樓傳來的琵琶曲,卻從未聽過這樣的琴聲——干凈得像山澗溪流,又清冷似檐角懸冰。
青年似乎沒發(fā)現(xiàn)有人靠近,指尖一挑,一段完整的旋律便流淌而出。
曲賦聽不懂這是什么曲子,只覺得眼前忽然浮現(xiàn)出許多畫面:
破廟檐角滴落的雨珠,城墻上掠過的一行秋雁,雪地里獨自綻放的一朵紅梅......
他下意識地摸向腰間的劍。
琴聲漸急,如珠落玉盤。
曲賦手腕一翻,龍泉劍應聲出鞘。
劍光如水,隨著琴音的起伏在空中劃出流暢的弧線。
他的劍法沒有半點花哨,每一式都干凈利落,卻偏偏與那琴聲契合得天衣無縫。
最后一個音符落下,曲賦的劍尖正巧挑起枝頭開得最盛的一簇桃花。
他收劍回鞘,輕輕一躍,將那支桃花放在琴案一角。
“好劍?!?/p>
清冷的聲音響起,撫琴的青年終于抬起頭來。
曲賦這才看清他的樣貌——眉如遠山,眸若點漆,唇色很淡,唇形分在好像是被水沖淡的胭脂。
最特別的是他額間一點朱砂痣,襯得膚色愈發(fā)白皙。
青年看著琴邊的桃花,唇角微微揚起:“只是不知,這是贈花,還是贈劍?”
曲賦一時語塞。他本就不善言辭,此刻更不知該如何解釋自己方才的舉動。
“我......”他張了張嘴,突然注意到青年搭在琴弦上的手指——修長白皙,卻在指尖處纏著幾道細小的繃帶,“你的手......”
“練琴磨的?!鼻嗄贻p描淡寫地收回手,“不比將軍戰(zhàn)場負傷來得光榮?!?/p>
曲賦皺眉:“我沒上過戰(zhàn)場?!?/p>
“那這劍法?”
“打架打的?!?/p>
青年一怔,隨即輕笑出聲。這一笑如同冰河解凍,連眼角那顆淚痣都生動起來:“有趣。在下寄弦,字霜,寄太傅幺子。”
曲賦這才恍然大悟。難怪這人能在詩會上獨自躲清凈,原來是主人家的小公子。他抱了抱拳:“曲賦。”
“我知道。”寄弦的手指輕輕撫過琴弦,“新科武狀元,街頭長巷長大的狼崽子,現(xiàn)在滿京城都在傳你的故事。”
曲賦的耳根突然有些發(fā)熱。他不習慣被人這樣直白地打量,更不習慣對方眼中那種純粹的好奇——沒有鄙夷,沒有憐憫,就像在欣賞一把好劍或一曲好琴。
“你不去前院?”他生硬地轉移話題。
寄弦垂眸,指尖撥出一個清冷的單音:“我討厭詩會。”
“為什么?”
“因為他們作的不是詩,是敲門磚?!奔南姨ь^,黑曜石般的眸子直視曲賦,“就像將軍討厭那些虛偽的客套一樣?!?/p>
曲賦心頭一震。這個看起來弱不禁風的公子,竟一眼看穿了他的心思。
“你會彈《廣陵散》嗎?”他突然問道。
寄弦挑眉:“嵇康絕響,早已失傳。”
“我聽過。”曲賦認真地說,“在城南破廟,有個老瞎子會哼?!?/p>
寄弦的眼睛亮了起來。他正要說話,前院突然傳來一陣喧嘩。幾個錦衣公子搖著折扇往這邊走來,為首的正是方才那個。
“寄小公子原來躲在這里!”柳卓然夸張地叫道,"讓我們好找......咦,這不是昭武郎嗎?"
曲賦的臉色瞬間陰沉下來。寄弦卻不動聲色地將琴一推,站起身來:“曲將軍正在聽我講解古琴譜,諸位有事?”
柳卓然訕訕地摸了摸鼻子:“詩會要開始了,寄太傅讓您過去......”
“知道了。”寄弦冷淡地應了一聲,轉頭對曲賦道,“將軍可要同去?”
曲賦看著那幾個公子哥臉上精彩的表情,突然覺得心情大好:“好。”
離開水亭時,寄弦忽然壓低聲音:“改日,我想聽聽那個老瞎子哼的《廣陵散》。”
曲賦低頭,發(fā)現(xiàn)對方往他手里塞了張紙條。他展開一看,上面寫著一行小字:城西聽雪樓,隨時恭候。
“我不識字。”他坦然道。
寄弦眨了眨眼,忽然伸手在他掌心輕輕劃了幾下:“這是'聽',這是'弦'......記住了?”
他鬼使神差地點了點頭。
前院的喧鬧聲越來越近,寄弦已經(jīng)恢復了那副清冷疏離的模樣。
曲賦本已打算離開,卻在穿過回廊時聽見一陣喝彩聲從前院傳來。
鬼使神差地,他轉身折返,隱在人群最后方的一株老梅樹下。
詩會正進行到高潮。
寄太傅端坐主位,兩側席位上坐著數(shù)十位錦衣華服的文人雅士。
而場中央,那道雪青色的身影正執(zhí)筆揮毫,筆走龍蛇間,周圍響起此起彼伏的贊嘆。
“寄小公子這首《春江吟》,當真妙絕!”
“七步成詩,不愧是名滿京城的才子!”
曲賦瞇起眼睛。此刻的寄弦與方才水亭中撫琴的判若兩人——脊背挺得筆直,執(zhí)筆的姿勢端莊如執(zhí)玉圭,眉宇間那股清冷之氣更甚,連額間朱砂都顯得格外醒目。
“聽說寄小公子七歲就能即興賦詩?”身旁兩個年輕文人小聲議論。
“何止!十六歲入宮為皇子講學,如今圣上都稱他'寄先生'。”
曲賦不自覺地往前挪了半步。只見寄弦擱下毛筆,朝眾人微微頷首。
那姿態(tài)優(yōu)雅得像是畫中走出的謫仙,與曲賦記憶中指尖纏著繃帶、直言討厭詩會的青年重疊在一起,竟顯出幾分奇異的鮮活。
“寄家兩位公子,當真是龍章鳳姿?!庇腥烁袊@,“長子寄年掌管翰林院,幺子寄弦更是......”
曲賦心頭一動。原來寄弦并非獨子。
“可惜啊......”那人話鋒一轉,“寄小公子這般人物,偏偏......”
話音未落,場中忽然響起一個洪亮的聲音:“久聞寄公子才高八斗,不知可否以'劍'為題,即興一首?”
眾人嘩然。提問的是個虎背熊腰的武將,明顯是故意刁難。
詩會上突然命題已是不敬,更別說讓一個文弱書生詠劍。
曲賦的拳頭驀地攥緊。
他認得那人——兵部侍郎之子趙莽,曾在校場被他三招打落馬下。
寄弦卻神色不變。
他輕輕拂袖,重新執(zhí)筆。這一次,他沒有立即書寫,而是抬眸環(huán)視四周。
當那雙如墨的眸子掃過梅樹時,曲賦分明看見他眼底閃過一絲笑意。
筆落宣紙,如驚鴻掠影。
“《詠劍》—”侍從高聲誦讀,“百煉鋼成繞指柔,匣中龍吟待時休。非為金紫折腰故,只向人間斬不平?!?/p>
滿座寂然。
趙莽的臉色瞬間鐵青。這詩明著詠劍,暗里卻在諷刺他們這些趨炎附勢的權貴。
更妙的是,四句詩竟暗合劍道至理——曲賦這個不通文墨的武夫都聽懂了其中精妙。
“好!”
一聲喝彩突兀地響起。
眾人回頭,只見梅樹下立著個高大的身影,正是方才憤然離席的昭武郎。
寄雪遙遙望來,唇角微不可察地揚了揚。
“昭武郎也懂詩?”趙莽陰陽怪氣地問。
曲賦冷冷掃他一眼,突然拔劍出鞘。寒光閃過,眾人驚呼后退,卻見那劍尖輕挑,將案上一枝桃花斬落。
他接住花,與詩箋一同收入懷中。
“不懂?!彼谷坏?,“但我知道什么是好劍。”
說罷轉身離去,再不管身后如何嘩然。走出寄府大門時,他摸出懷中的詩箋,對著日光看了又看。
那些彎彎曲曲的墨跡他一個也不認得。
墨竹牽馬過來,見狀笑道:“公子何時對詩文感興趣了?”
“這......”墨竹欲言又止,“要不要奴才念給您聽?”
“不必?!鼻x翻身上馬,“我......”
他忽然頓住。遠處府門內,那道雪青色的身影正立在回廊下,朝他微微頷首。
春風拂過,吹起寄弦寬大的衣袖,宛如展翅的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