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雜種!敢偷我的東西!看我不打斷你的腿!”攤主怒吼著,揚起了蒲扇般的大手,就要朝那孩童臉上扇去。
周圍的行人立刻圍成一圈,指指點點。有人同情,有人鄙夷,但更多的人,只是在看一場熱鬧。
王歌停下了腳步。
他看著那個憤怒的攤主,看著那個恐懼的孩童,看著周圍一張張麻木或好奇的臉。
在他的“心”中,這一幕被清晰地映照出來。
這不是善與惡的爭斗,也不是正義與邪惡的較量。
在他的“理”中,這只是一個簡單的失衡:
攤主的“理”,是貨物與錢財?shù)慕粨Q;孩童的“理”,是饑餓與生存的本能。
兩者發(fā)生了沖突,于是產(chǎn)生了混亂。
在攤主的手掌即將落下的一瞬間,王歌向前走了一步。
他沒有去斥責攤主,也沒有去安撫孩童。
他只是走到了攤主的面前,平靜地開口,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傳入了他的耳中。
“這個炊餅,多少錢?”
一名道袍少年的出現(xiàn)和提問,讓所有人都愣住了。
那攤主揚起的手也停在了半空中,他愕然地看著這個突然冒出來的道童。
王歌沒有理會他的表情,只是從袖中取出了一小塊碎銀,放在了攤位上。
這銀子的價值,足夠買下對方整個攤位的炊餅。
然后,他看著攤主,用同樣平靜的語氣說道:
“現(xiàn)在,兩清了?!?/p>
說完,王歌沒有再看那孩童一眼,也沒有理會周圍人群的竊竊私語。
他只是轉(zhuǎn)過身,繼續(xù)順著街道向前走去,仿佛剛才只是順手拂去了一片落在肩上的樹葉。
他的“心”中,那個失衡的“理”已經(jīng)被撫平。
于是,這件事便結(jié)束了。
王歌繼續(xù)前行,去入世映照這紅塵中,下一幅景象。
他走后,身后傳來攤主撿起銀子時的驚喜呼聲,以及那個得救孩童的啜泣聲。
這些聲音,連同周圍人群的議論,都如風過耳,未在王歌心中留下絲毫漣漪。
只是繼續(xù)向前走。
整個世界,依然是那片空明。
順著主街前行,穿過繁華,他拐入了一條更為僻靜的巷道。
這里的喧囂聲小了許多,陽光被兩側(cè)的屋檐切割成狹長的光帶,投在斑駁的墻壁上。
突然,一陣粗暴的喝罵聲和求饒聲從巷子深處傳來,打破了這里的寧靜。
“臭書生!別給臉不要臉!這塊玉佩看著就值錢,乖乖交出來,爺幾個還能讓你少吃點苦頭!”
“幾位好漢,這……這是學生祖?zhèn)髦?,萬萬不能給啊!求求你們,高抬貴手……”
王歌循聲望去,只見三個流里流氣的地痞,正將一個身穿青色長衫的年輕書生堵在墻角。那書生面色蒼白,死死護著腰間的一塊玉佩,眼中滿是恐懼和絕望。
他停下了腳步。
在他的“心”中,這一幕再次被如實地映照出來。
與剛才的炊餅事件不同,這里的“理”更加混亂。
一方是基于強權(quán)的掠奪,另一方是基于情感和傳統(tǒng)的守護。強權(quán)正在粗暴地碾壓傳統(tǒng)。
王歌走了過去。
他的腳步很輕,但在這寂靜的巷道里,卻顯得格外清晰。
那三個地痞立刻注意到了這名道童。
為首的那個刀疤臉上下打量了王歌一番,看到對方一身道袍,年紀尚幼,眼中閃過一絲不屑。
但當他的目光落在王歌腰間的秋驪劍上時,那不屑立刻變成了貪婪。
“喲,哪來的小道士,也想學人英雄救美……哦不,是救書呆子?”
刀疤臉怪笑道,“看你這把劍不錯,正好,一起孝敬給爺吧!”
王歌沒有看他,目光落在了那個瑟瑟發(fā)抖的書生身上,或者說,是落在了他所守護的那個“理”上。
他平靜地開口,對那刀疤臉說道:
“他的‘理’,在于守護。你的‘理’,在于掠奪。你們的‘理’,相互沖突?!?/p>
這番話語讓那三個地痞都愣住了,仿佛聽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話。
“理?老子就是理!”
刀疤臉獰笑著,揮了揮拳頭,“在這條巷子里,誰的拳頭大,誰就是道理!”
說著,他便向王歌沖了過來,一拳直取面門。
另外兩人也獰笑著包抄上來,準備搶奪這奇怪少年的劍。
面對這裹挾著惡意的拳風,王歌的眼神沒有絲毫變化。
他的心,依然是一片古井無波的湖面。
“心外無物?!?/p>
既然拳頭是他的“理”,那便用我的“理”,去將它撫平。
王歌沒有后退。
在那拳頭即將及體的一瞬間,他的手,動了。
沒有人看清他是如何拔劍的。
仿佛根本沒有拔劍這個動作。
巷道中只閃過一道比陽光更清澈、比秋水更寒冷的流光。
“鏘——”
一聲輕鳴。不是兵刃交擊,而是劍歸入鞘的聲音。
時間仿佛停滯了一秒,然后才恢復流動。
那個沖在最前面的刀疤臉,保持著揮拳的姿勢,僵在了原地。
他臉上的獰笑還未褪去,但眼中已經(jīng)充滿了極致的恐懼。
他低頭看去,只見自己胸前的衣服,被整整齊齊地劃開了一道口子,卻沒有傷及一絲皮肉。
而他身后的另外兩名地痞,則已經(jīng)軟軟地癱倒在地,他們握著刀的手腕上,各有一道淺淺的紅痕,兵器早已脫手落地。
這些人沒有昏迷,只是渾身脫力,再也站不起來。
王歌沒有用劍傷人。
他只是用秋驪劍的劍意,在他們各自的“理”上,輕輕地點了一下。
這一劍斬斷了刀疤臉的“勇”,擊潰了另外兩人的“力”。
王歌沒有否定他們,只是讓他們回歸到了他們本該在的位置——一個失去了勇與力之后,無法再將自己的“理”強加于人的普通人。
巷道里,死一般的寂靜。
王歌沒有再看他們一眼。轉(zhuǎn)過身,準備離開。
“恩……恩公!”
那得救的書生終于反應過來,他連忙上前,對著王歌的背影深深一揖,
“學生……學生陸子游,多謝恩公出手相救!敢問恩公高姓大名,學生日后定當報答!”
王歌停下腳步,卻沒有回頭。
“沒有恩公?!?/p>
他平靜地說道,“我只是路過,看到一處不平,便將它拂平了而已。”
說完,王歌邁開腳步,走出了巷道,重新匯入了那川流不息的人潮之中。
身后,只留下一個目瞪口呆的書生,和三個癱在地上、連恐懼都發(fā)不出聲的地痞。
王歌的心,依舊空明。拂平一處不平,就像拂去衣上一粒塵。
塵埃落定,便再無牽掛。
他走入人潮,如一滴水匯入大江,瞬間便了無痕跡。
對他而言,巷道中的事,已如昨日之夢,了結(jié)了,便散了。
然而,王歌剛走出十余步,身后便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恩公!恩公請留步!”
是那個書生,陸子游。
他追了上來,氣喘吁吁地攔在了王歌的面前,再次深深一揖,臉上帶著一種不容拒絕的執(zhí)拗。
“恩公大恩,子游沒齒難忘!方才恩公說不必報答,此乃恩公高義!但子游若就此離去,不聞不問,則是子游無禮無義!此心難安!還請恩公無論如何,給子游一個報答的機會!”
他的話語懇切,充滿了儒家弟子那種“受人滴水之恩,當涌泉相報”的堅定信念。
這信念,是他心中的“理”。
王歌看著他,平靜的眼眸中,映照出他焦急而真誠的臉。
“你的心,為何不安?”他問。
陸子游一愣,顯然沒料到恩公會這么問。
他理所當然地回答:
“因為……因為受了恩公的恩惠,尚未報答,此乃人倫常理,若不報,則于禮法有虧,于道義有愧,心,自然難安。”
王歌輕輕搖頭。
“我拂平不平,我的心,安了。你執(zhí)著于報恩,你的心,卻亂了?!?/p>
“你所謂的‘禮法’與‘道義’,是外在的規(guī)矩。你為了遵守這個規(guī)矩,而讓自己的心生出波瀾。本末倒置了?!?/p>
陸子游被這番言論說得瞠目結(jié)舌。
他自幼飽讀詩書,從未聽過如此離經(jīng)叛道的道理。
在他看來,人活于世,正是要遵循仁義禮法,才能修身齊家,安邦定國。
怎么到了你這里,反倒成了讓心不安的“外物”?
陸子游看著王歌,眼中充滿了困惑,但更多的是一種學者見到全新知識領(lǐng)域的好奇與探究。
“恩公……小道長之言,子游聞所未聞,實在……實在深奧。”
他換了一種更為恭敬的語氣,
“子游愚鈍,但懇請小道長能給子游一個請教的機會。
前面不遠處有家茶館,能否請小道長賞光,喝杯清茶,也讓子游能聆聽一二教誨?這……這不算報恩,只算是一個后學末進,對先達的請益!”
他將姿態(tài)放得極低,將“報恩”轉(zhuǎn)化為了“求道”。
王歌看著對方那顆因求知而變得明亮的“心”,在他眼中,這顆心,此刻的“理”是順的。
他點了點頭。
“可?!?/p>
兩人來到一家清雅的茶館。
小二引兩人到靠窗的位置坐下。
陸子游點了一壺上好的毛尖,又要了幾碟精致的點心。
茶香裊裊升起,窗外是市井的喧囂,窗內(nèi)卻是一片寧靜。
陸子游親自為王歌斟滿一杯茶,然后才鄭重地問道:
“敢問小道長,方才所言‘心安’與‘外物’之論,究竟是何道理?在子游看來,若無禮法約束,人心豈不泛濫,天下豈不人人為己,陷入大亂?”
王歌端起茶杯,看著杯中翠綠的茶葉在水中舒展、沉浮。
沒有直接回答,而是反問對方:
“你看這杯茶,是茶葉重要,還是水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