講座是在學(xué)校最大的階梯教室舉行的,主題是“決策心理學(xué)與行為陷阱”。
宋歡檸原本只想縮在角落,當(dāng)一個沉默的背景板,最好能隱形,可當(dāng)薛珩的名字被主持人念出,那個穿著剪裁合體的深灰色襯衫的身影從容走上講臺時,整個喧鬧的教室仿佛被按下了靜音鍵。
聚光燈打在他身上,勾勒出挺拔清晰的輪廓,他調(diào)試了一下麥克風(fēng),動作利落,沒有多余的廢話,開口的第一句,聲音透過音響傳遍偌大空間的每一個角落,清晰、沉穩(wěn),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穿透力,直接撞進宋歡檸的耳膜:
“今天,我們不談宏大的理論,只聚焦一個核心問題:為什么我們常常做出違背自身真實意愿的選擇?”
他的目光平靜地掃過臺下黑壓壓的人群,那雙深邃的眼睛在燈光下顯得更加銳利,仿佛能輕易攫取任何一絲游離的注意力。
“其中一個最隱蔽、也最具破壞性的陷阱,叫做‘習(xí)慣性自我犧牲’。”
宋歡檸的心猛地一跳,指尖無意識地蜷縮起來,捏緊了口袋里那張早已被體溫焐得失去棱角、變得綿軟的薄荷糖紙。
薛珩的講述深入淺出,邏輯嚴(yán)密,引用了實驗案例,卻絲毫不顯枯燥。他提到了“社會期待壓力”,提到了“關(guān)系維持成本”,提到了“避免沖突的短期舒適”……每一個點都像一根細(xì)小的針,精準(zhǔn)地刺向宋歡檸內(nèi)心深處那些她早已習(xí)以為常、甚至視為美德的角落。
“最可怕的是,”薛珩的聲音微微一頓,目光似乎不經(jīng)意地掠過宋歡檸所在的方向,又似乎只是掃視全場,“當(dāng)這種犧牲成為習(xí)慣,我們會模糊‘需要’和‘想要’的界限,甚至徹底壓抑后者,我們會用‘沒關(guān)系’、‘都行’、‘算了’來粉飾太平,告訴自己這很‘懂事’、很‘顧全大局’?!?/p>
宋歡檸感到一陣窒息,他說的每一個字,都像在描述她的人生劇本。她下意識地挺直了背脊,仿佛這樣能讓自己顯得不那么“對號入座”,但指尖已經(jīng)深深陷進掌心,那張可憐的薄荷糖紙被揉捏得面目全非。
“然而,”薛珩的語調(diào)陡然加重,帶著一種冷靜的審判意味,“這種持續(xù)的自我壓抑,本質(zhì)上是一種最高級別的自我消耗,它不會帶來真正的和諧,只會積累無法消解的內(nèi)在沖突和委屈,最終反噬自身,逃避真實的自我需求,是走向心理失衡和關(guān)系枯竭最短的路徑?!?/p>
“砰!”
一聲悶響從宋歡檸斜后方的位置傳來,是程予白的腦袋終于支撐不住,重重地磕在了前排的椅背上。他猛地驚醒,茫然地揉了揉撞痛的額頭,睡眼惺忪地左右看了看,似乎完全沒意識到自己錯過了什么,他放在腿上的手機屏幕還亮著,停留在某個色彩斑斕的游戲失敗界面上,電量顯示岌岌可危。
他打了個大大的哈欠,換了個姿勢,眼皮又開始沉重地往下耷拉,顯然對臺上正在剖析的“行為陷阱”毫無興趣,只惦記著補覺和下一局游戲。
宋歡檸的目光掠過睡得人事不省的程予白,再看向講臺上那個光芒萬丈、字字珠璣剖析著人性弱點的薛珩。一種巨大的荒誕感和冰冷的距離感瞬間攫住了她,她費盡心力維護的、習(xí)以為常的世界,在薛珩冷靜的剖析下顯得如此脆弱和…可笑。而程予白的存在,更像是對這種“自我犧牲”最無聲也最諷刺的注腳——你的付出,未必會被看見,更未必會被珍惜。
“……所以,識別并正視自己的真實需求,哪怕它微小、甚至不合時宜,是擺脫陷阱的第一步。學(xué)會說‘不’,學(xué)會表達‘我想要’、‘我不喜歡’,這不是自私,而是自我負(fù)責(zé)的開始?!毖︾竦目偨Y(jié)陳詞落下,清晰有力。
臺下爆發(fā)出熱烈的掌聲。
宋歡檸卻像是被抽干了力氣,僵直地坐著,連鼓掌都忘了,她只覺得臉上熱得厲害,耳朵更是像被架在火上烤。
“檸寶,”許昕然湊到她耳邊,溫?zé)岬臍庀⒎鬟^她滾燙的耳廓,聲音壓得極低,帶著了然的笑意和一絲促狹,“你耳朵紅得快滴血了哦?!彼器锏卣A苏Q郏庥兴傅仄沉艘谎壑v臺方向,“薛師兄這課,看來是講到某些人的心坎里去了?”
宋歡檸像被燙到一樣猛地縮回脖子,臉上熱度飆升,窘迫得幾乎想找個地縫鉆進去,她慌亂地?fù)u頭,嘴唇翕動,卻發(fā)不出任何有效的辯解,許昕然的敏銳讓她無所遁形。
講座結(jié)束,人群開始喧鬧地往外涌。宋歡檸幾乎是逃也似的站起來,想隨著人流盡快離開這個讓她窒息的地方。她低著頭,腳步匆匆,只想快點回到那個可以讓她蜷縮起來的、安全的殼里,口袋里那張被揉捏了整整一節(jié)課的薄荷糖紙,像一個沉重的負(fù)擔(dān),硌著她。
就在她快要走到門口時,一道身影不著痕跡地?fù)踝×怂娜ヂ?,熟悉而清冽的氣息,混雜著淡淡的紙墨味道,瞬間將她包裹。
宋歡檸猛地剎住腳步,心臟幾乎要跳出胸腔,她抬起頭,正對上薛珩那雙平靜無波、卻深不見底的眼睛。他已經(jīng)換下了講臺上的正式感,深灰色襯衫最上面一顆紐扣松開了,少了幾分距離感,但那洞察一切的銳利卻絲毫未減。
“宋歡檸。”他叫她的名字,發(fā)音清晰,沒有任何疑問的語氣,仿佛只是在陳述一個事實。
“……”
宋歡檸喉嚨發(fā)緊,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周圍的嘈雜聲仿佛瞬間被抽離,只剩下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和他身上那股清冽的氣息。
薛珩的目光在她微微泛紅的耳根上停留了一瞬,快得讓人以為是錯覺。
他沒有寒暄,沒有客套,只是用一種極其自然、仿佛在討論天氣的口吻,拋出了下一句話:
“下次見面,試著告訴我一件你不喜歡的事?!彼穆曇舨桓?,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引導(dǎo)力,穿透嘈雜的背景音,清晰地落入她耳中,“一件很小的事就可以,比如,”他頓了頓,視線似乎意有所指地掃過她緊緊攥著的口袋,“比如不喜歡某種口味的糖?!?/p>
宋歡檸的呼吸徹底停滯了,她像被施了定身咒,僵在原地,血液似乎都涌向了臉頰。
他知道了!
他不僅知道她在聽,還看穿了她口袋里那點可笑的心思!那句“下次見面”更是像一個提前布好的陷阱,讓她避無可避。
薛珩沒有等她回應(yīng),也沒有給她任何思考和拒絕的余地,他只是微微側(cè)身,讓開了通道,動作流暢自然。那雙深潭般的眼睛看著她,里面沒有戲謔,沒有逼迫,只有一種沉靜的、等待驗證某種理論般的專注。
宋歡檸幾乎是憑著本能,像一尾受驚的魚,猛地從他讓開的空隙中沖了出去,一頭扎進外面明亮得有些刺眼的午后陽光里。陽光灼熱,她卻感覺不到絲毫暖意,只有一種被徹底剝開、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的冰冷和眩暈。
她一路疾走,直到拐進一條無人的林蔭小徑,才扶著樹干劇烈地喘息,口袋里那張早已不成形的薄荷糖紙,被汗水浸得更軟。她顫抖著手指將它掏出來,那張曾經(jīng)包裹著一點清涼慰藉的彩色塑料紙,此刻皺巴巴、黏糊糊地躺在掌心,像一個被戳破的、難堪的象征。
她盯著它看了幾秒,然后,幾乎是帶著一種決絕的、近乎自毀的沖動,用力將它揉成一團,指尖狠狠掐進那軟爛的塑料里。
她走到路邊那個綠色的分類垃圾桶旁,沒有絲毫猶豫,抬手,松開。
那枚承載了短暫慌亂、羞窘和一絲隱秘依賴的薄荷糖紙,在空中劃出一道小小的弧線,無聲無息地落入了“其他垃圾”的桶口深處。
看著它消失,宋歡檸的心口像被什么東西重重地挖走了一塊,空落落的,帶著一種鈍痛。但同時,又有一種近乎虛脫的、破釜沉舟般的輕松。
薛珩的話,像一把冰冷而精準(zhǔn)的手術(shù)刀,毫不留情地刺穿了她賴以生存的、名為“習(xí)慣”的厚厚外殼,那道裂縫已經(jīng)撕開,透進了刺眼的光。
有些東西,注定是藏不住了。
而那個“下次見面”的約定,像懸在頭頂?shù)倪_摩克利斯之劍,宣告著這場強行撬開外殼的“治療”,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