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邊那方熟悉的青石凳,被午后慵懶的陽光曬得微微發(fā)燙,幾株垂柳的枝條拂過水面,蕩開一圈圈細碎的漣漪,又被更大的波紋揉碎,空氣里彌漫著水汽、青草和泥土被曬暖的混合氣息,帶著一種寧靜的、幾乎讓人沉溺的安撫力量。
宋歡檸坐在石凳一端,身體有些僵硬地微微前傾,雙手交疊放在并攏的膝蓋上,指尖無意識地摳著牛仔褲上一條細微的磨損線。她看著湖面上那些破碎又重組的波光,像看著自己過去幾天混亂不堪的心緒,答應許昕然“聊聊”,幾乎是憑著那點破釜沉舟的沖動,此刻坐在這里,被湖水環(huán)繞的靜謐包裹著,那份沖動褪去,只剩下面對未知的忐忑和一絲……無處可逃的疲憊。
腳步聲自身后傳來,輕快而熟悉。
許昕然一屁股在她旁邊坐下,帶來一陣混合著淡淡香水味的風,她沒說話,只是把手里一杯用紙杯裝著的、冒著氤氳熱氣的可可塞進宋歡檸冰涼的手里,濃郁的甜香瞬間彌漫開,帶著一種溫暖的侵略性。
“喏,熱的,喝了?!痹S昕然的聲音帶著她一貫的干脆利落,目光卻像探照燈一樣,毫不避諱地在宋歡檸蒼白憔悴的臉上掃視了一圈,最后落在她眼下那兩片濃重的青影上,
“嘖,”她毫不客氣地咂了下嘴,“宋歡檸,你這臉色,比圖書館那扇破門還難看。在廢墟里刨食的感覺怎么樣?硌牙嗎?”
“廢墟里刨食”……這形容精準得近乎殘酷,帶著許昕然特有的辛辣和直白。
滾燙的紙杯透過薄薄的杯壁灼著宋歡檸冰涼的指尖,她沒有立刻喝,只是將雙手更緊地攏住那點暖意,仿佛那是唯一的依靠。她垂下眼簾,長長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陰影,遮住了眼底翻涌的情緒,許昕然的目光太直接,太有穿透力,讓她想把自己縮進一個更小的殼里。
沉默在兩人之間蔓延,只有微風拂過柳枝的沙沙聲,和遠處隱約傳來的學生嬉鬧聲。
宋歡檸的指尖無意識地拂過身下冰涼的石凳表面,石頭的涼意透過薄薄的牛仔褲料滲入皮膚,帶來一種清醒的刺痛感,她看著湖面上被柳枝攪碎的、自己模糊的倒影,那影子隨著水波扭曲、晃動,像她此刻搖搖欲墜的狀態(tài)。
“疼……”一個極其微弱、帶著氣音的單字,像一片被風吹落的柳絮,輕飄飄地從她唇間逸出,聲音干澀嘶啞,幾乎被風聲蓋過。
許昕然沒說話,只是側(cè)過頭,更專注地看著她,眼神里的銳利褪去了一些,多了幾分沉靜的等待。
宋歡檸深吸了一口氣,湖水微腥的氣息涌入肺腑,她依舊沒有抬頭看許昕然,目光只盯著自己倒映在晃動水波里的、破碎的影子,仿佛對著那片影子坦白,能讓她稍微輕松一點。
“但……”她頓了頓,喉結(jié)艱難地滾動了一下,像是在吞咽一塊堅硬的石頭,“……餓不死。”
“餓不死。”許昕然重復了一遍這三個字,語氣很平,聽不出情緒,她拿起自己的那杯飲料,喝了一大口,然后長長地吁出一口氣,白色的霧氣在微涼的空氣里迅速消散,“所以,檸寶,”她放下杯子,身體轉(zhuǎn)向宋歡檸,語氣是前所未有的認真,帶著一種近乎審視的嚴肅,“你到底在廢墟里刨什么呢?就為了證明自己能餓不死?”
問題像一把精準的柳葉刀,瞬間剖開了宋歡檸試圖維持的平靜表象,她猛地攥緊了手中的紙杯,滾燙的液體晃蕩出來,濺在手背上,帶來一陣輕微的灼痛,她咬著下唇,沒有回答。
刨什么?她不知道。
她只是憑著本能,在那些崩塌的、名為“習慣”的瓦礫堆里,尋找著能支撐自己站起來的、一點點屬于自己的東西,一口拒絕的青菜,一個角落的位置,一顆落在筆記邊緣的薄荷糖……這些碎片微小得可憐,甚至帶著屈辱和狼狽,但它們是她唯一能抓住的。
“程予白那傻逼,”許昕然的聲音再次響起,帶著毫不掩飾的鄙夷,“他找過我,紅著眼睛,跟個被搶了玩具的巨嬰似的,嚷嚷著你瘋了,被薛珩洗腦了,說他哪里對不起你……”她嗤笑一聲,眼神冷得像冰,“我一個字都懶得聽,我只問他一句,‘你知道宋歡檸對香菇過敏嗎?’ 你猜他什么反應?”
宋歡檸的心猛地一縮,攥著杯子的指節(jié)用力到發(fā)白,她幾乎能想象程予白那一刻的表情——茫然?錯愕?然后是不以為然的辯解?她太了解他了。
“他愣了半天,”許昕然的聲音帶著一種冰冷的諷刺,“然后居然說,‘???有嗎?她好像……沒說過不喜歡吧?’ ” 許昕然模仿著程予白那種帶著點委屈和不解的語氣,惟妙惟肖,
“檸寶,聽見了嗎?不是不記得,是‘你沒說過不喜歡’,在他那個宇宙中心里,你沒明確說‘不’,就等于‘可以’,等于‘沒關系’,等于他*的‘理所當然’!”
每一個字都像淬了毒的針,狠狠扎在宋歡檸心上,那是一種被徹底否定的寒意,比石凳的冰冷更刺骨,原來她那些隱忍的退讓、無聲的遷就,在程予白的認知里,根本連“付出”都算不上,只是……默認的許可?是她自己,用沉默,親手把自己釘在了那個“可以”的位置上。
巨大的委屈和憤怒像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她,鼻腔酸澀得厲害,視線迅速模糊,她死死咬著下唇,嘗到了更濃的鐵銹味,才勉強將喉頭那股洶涌的哽咽壓了回去。
不能哭。
在許昕然面前,在這片好不容易鼓起勇氣面對的湖邊,她不想再展示脆弱。
就在她拼命壓抑著翻騰的情緒,視線被水汽模糊的瞬間——
湖對岸,林蔭道的盡頭,一個頎長挺拔的身影,極其短暫地一閃而過。
深灰色的薄毛衣,沉靜利落的側(cè)臉線條,在斑駁的樹影和午后的逆光中,只是一個轉(zhuǎn)瞬即逝的輪廓,快得像幻覺……
但宋歡檸的心臟卻像被什么東西狠狠攥了一下,驟然停止了跳動!
薛珩!
那縷熟悉的、若有似無的清冽氣息,仿佛穿透了湖面的水汽,再次極其微弱地拂過她的感知,像一枚無形的薄荷糖,投入她此刻翻江倒海的湖心。
他怎么會在這里?是巧合?還是……又一次精準的“見證”?他看到了什么?看到了她此刻的狼狽和強裝的鎮(zhèn)定?看到了許昕然對她的“審判”?那顆薄荷糖……是預兆,還是提醒?
巨大的窘迫和被窺視感讓她瞬間繃緊了身體,臉頰不受控制地發(fā)燙,她猛地低下頭,長發(fā)垂落,遮住了她瞬間失態(tài)的表情和泛紅的眼眶。
“檸寶?”許昕然察覺到她的異樣,疑惑地叫了她一聲。
“沒……沒事。”宋歡檸的聲音帶著明顯的鼻音和壓抑的顫抖,她胡亂地用手背蹭了一下眼睛,強迫自己抬起頭,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看向許昕然,“風……迷眼了?!?/p>
許昕然盯著她看了幾秒,那雙漂亮的眼睛里掠過一絲了然,但并沒有點破,她只是嘆了口氣,身體往后靠了靠,倚在冰涼的石頭靠背上,語氣緩和了一些,帶著一種難得的、近乎溫柔的無奈:
“行了,別繃著了,在我這兒,哭不丟人,憋壞了才真完蛋,”她頓了頓,看著湖面上那些被風吹散的漣漪,聲音輕了下來,“檸寶,我知道你難受。那片廢墟看著是嚇人,但你要想清楚,你想要的,到底是什么?是繼續(xù)餓不死地在廢墟里撿點別人掉落的殘渣,還是……”她轉(zhuǎn)過頭,目光重新變得銳利而直接,像一把精準的手術(shù)刀,剖向宋歡檸最深的迷茫,“自己動手,搭個哪怕歪歪扭扭、漏風漏雨,但完完全全屬于你自己的……窩棚?”
搭個自己的窩棚?
宋歡檸怔住了。
許昕然的話像一道閃電,劈開了她心頭厚重的迷霧,她一直困在“失去”的痛苦和“拒絕”的恐懼里,像只受驚的鼴鼠,只想著在廢墟的陰影里刨點能果腹的東西,茍延殘喘,她從未敢想“重建”,更不敢想“屬于自己”。
那需要什么?
需要磚瓦,
需要勇氣,
更需要……知道自己需要什么。
她下意識地摸向口袋,指尖觸碰到那顆在階梯教室落在她筆記旁的薄荷糖,糖紙冰涼的棱角隔著布料硌著指腹,那清晰的觸感,像薛珩無聲的詰問,也像一種冰冷的支撐。
她需要什么?
此時此刻,面對著許昕然這雙看透一切的眼睛,站在這片不再平靜的湖邊?
她需要……不再假裝堅強,需要……一點真實的依靠,哪怕只是短暫的。
這個念頭如此清晰、如此強烈地沖破了自我保護的壁壘。
宋歡檸抬起頭,看向許昕然,淚水終于徹底模糊了視線,但她沒有再試圖壓抑,她任由溫熱的液體順著冰涼的臉頰滑落,滴在緊握著熱可可的手背上,和濺出的液體混在一起。
“昕然……” 她的聲音抖得不成調(diào),帶著濃重的哭腔和一種近乎絕望的脆弱,每一個字都像是從被撕裂的傷口里硬擠出來,“我……需要……你陪我去趟醫(yī)務室……”
她艱難地喘息著,仿佛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才將后面的話擠出喉嚨:
“我……好像……發(fā)燒了……頭好疼……”
“需要”。
不是“沒關系”。
不是“我可以”。
是明確、清晰、指向具體的“需要”。
當這沉重的、生澀無比的兩個字終于艱難地、清晰地落地時,宋歡檸感到一種近乎虛脫的癱軟,仿佛所有的力氣都被抽干了。她靠在冰冷的石凳靠背上,像一片被風雨徹底打濕的葉子,只剩下無聲的眼淚洶涌流淌。
許昕然先是一愣,隨即眼神瞬間柔軟下來,那層銳利的外殼徹底剝落,只剩下純粹的心疼。
她二話不說,立刻站起身,伸手攬住宋歡檸微微顫抖的肩膀,聲音是前所未有的溫和與堅定:“走!現(xiàn)在就去!靠著我點!”
宋歡檸被許昕然半扶半抱著站起來,身體虛軟無力,離開石凳前,她下意識地、最后看了一眼平靜的湖面。
湖面上,她和許昕然依偎的倒影被水波揉碎、拉長、重組。
那些屬于程予白的、屬于過去那個沉默宋歡檸的舊日倒影,在蕩漾開的新漣漪里,終于被徹底打散、模糊,消失在了粼粼的波光深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