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不是落下來的,是大地在向天空嘔吐。
鉛灰色的云層沉重地壓向荒廢已久的“奇樂”游樂場,空氣濕冷粘稠,
吸飽了水分的風(fēng)刮過生銹的金屬骨架,發(fā)出嗚咽般的尖嘯。
十二歲的林哲站在那座孤零零聳立在廢棄游樂場中央的蹦極跳臺頂端,腳下是深淵般的黑暗。
風(fēng),帶著鐵銹和雨水腥咸的氣息,像無數(shù)冰冷的小手,
瘋狂撕扯著他身上那件極不合身的裙子——細(xì)碎的藍(lán)花圖案,裙擺被狂風(fēng)卷起,倒翻著,
像一朵被強(qiáng)行釘在懸崖邊的、瀕死的喇叭花。這件裙子是雙胞胎姐妹小枝和小蔓塞給他的。
就在半小時前,放學(xué)路上那條堆滿建筑垃圾的僻靜小巷里,她們截住了他。
雨水早已打濕她們濃密烏黑的辮子,濕漉漉地垂在洗得發(fā)白的舊校服前襟上,
宛如某種不祥的印記。“穿上。”小枝的聲音毫無起伏,像一塊冰。
她手里托著那件疊得整整齊齊的藍(lán)花裙子?!盀槭裁??”林哲的聲音在顫抖,
雨水順著頭發(fā)流進(jìn)眼睛,又澀又疼。他看著巷口,希望有人經(jīng)過,
可只有雨幕和垃圾堆散發(fā)出的腐味。小蔓上前一步,蒼白的小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只有雨水不斷滑落?!耙?guī)則?!彼穆曇粝袷切≈Φ幕匾簦涞刂丿B在一起,“必須遵守。
”反抗是徒勞的。她們看似瘦小,力氣卻大得驚人。冰冷的雨水混合著屈辱的淚水,
林哲在她們沉默的注視下,在骯臟濕滑的墻角換上了那條裙子。粗糙的布料摩擦著皮膚,
裙子下擺空蕩蕩的,一種前所未有的、令人窒息的羞恥感攫住了他。然后,她們一左一右,
不容抗拒地將他帶到了這座廢棄的游樂場,推上了這座搖搖欲墜的高臺?,F(xiàn)在,他站在這里,
世界的邊緣。跳臺下方的黑暗里,隱約能看到一個巨大的、早已癟塌變形的充氣城堡殘骸,
像一只被開膛破肚后丟棄的怪獸內(nèi)臟,顏色在昏暗的光線下模糊成一片骯臟的混沌。
風(fēng)更猛烈了,幾乎要將他從高臺上掀下去。“規(guī)則。”小枝的聲音穿透雨幕,從下方傳來。
她和小蔓就站在跳臺邊緣下方的空地上,仰著小臉,雨水沖刷著她們一模一樣的面孔。
“必須遵守。”小蔓的聲音緊隨其后,如同冰冷的回聲。林哲的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動,
幾乎要掙脫肋骨。他低頭看著自己身上那件可笑的藍(lán)花裙子,看著腳下那片吞噬一切的黑暗。
他想回家,想脫下這身屈辱的裝扮,想質(zhì)問她們?yōu)槭裁?。但他不敢。她們的眼神?/p>
即使在滂沱大雨中,也透著一股非人的空洞和不容置疑。他閉上眼,
深吸了一口冰冷刺骨、帶著鐵銹味的空氣,猛地向前倒去!失重感瞬間降臨,
像一只無形的巨手攥緊了他的五臟六腑,狠狠向下拖拽!風(fēng)在耳邊發(fā)出尖銳的呼嘯,
裙子被氣流猛烈地向上翻卷,冰冷的空氣灌滿口鼻,他無法呼吸,
只能感受到身體正被重力瘋狂地撕扯,墜向那片黑暗的、未知的死亡之地。
就在這毀滅性的下墜勢頭達(dá)到頂峰,林哲以為自己下一秒就要粉身碎骨的剎那——嗡!
一種奇異的聲音,像是緊繃的琴弦被巨力驟然撥動,又像無數(shù)昆蟲同時振翅,
壓過了風(fēng)雨的嘶吼。林哲感到腳踝處傳來一股巨大而柔韌的、違背所有物理法則的向上拉力!
這股力量精準(zhǔn)地扼住了他下墜的勢頭,將他猛地懸停在半空之中,不上不下。
他驚恐地向下看去。兩根烏黑濕亮的東西,如同有生命的巨蟒,死死地纏住了他的腳踝!
那是小枝和小蔓的辮子!它們此刻繃得筆直,從下方兩個女孩的頭頂延伸而出,
無視了應(yīng)有的長度,無視了重力,像兩根有生命的、冰冷的黑色鋼索,
將他吊在了這不上不下的地獄夾縫里。然而,這僅僅是開始。更令人魂飛魄散的景象,
以他懸停的身體為中心,向整個廢棄游樂場乃至目力所及的天地席卷而去!
時間仿佛被按下了巨大的倒放鍵。那億萬顆原本義無反顧撲向大地的雨滴,
在萬分之一秒的絕對靜止后,驟然掙脫了重力的鎖鏈!它們齊刷刷地,以一種決絕的姿態(tài),
調(diào)轉(zhuǎn)方向,朝著那低垂翻滾、墨汁般濃稠的烏云天空,逆流而上!
沙…沙沙沙……億萬雨滴倒飛沖天,匯聚成一片浩大無邊、違反一切常理的喧囂。
整個世界的聲音都被這倒卷的雨聲覆蓋、重塑。林哲像一顆被遺忘的、孤零零的紐扣,
懸在顛倒的天地之間。他僵硬地轉(zhuǎn)動脖頸,視野所及,
盡是世界崩壞的奇景:腳下的巨大充氣城堡殘骸,在無數(shù)倒流雨水的沖刷下,
色彩開始瘋狂地暈染、流淌。原本骯臟的黃色、紅色、藍(lán)色,像被水洗的劣質(zhì)顏料,
混合著雨水,形成詭異的、不斷扭曲變幻的色塊漩渦。
城堡的結(jié)構(gòu)在色塊的流動中軟化、變形,如同一個正在融化的、巨大的噩夢。更遠(yuǎn)處,
那架早已銹蝕斑斑、只剩下骨架的旋轉(zhuǎn)木馬,頂棚上積存的雨水,
此刻也化作一道渾濁的水龍,咆哮著倒灌回天空。失去了頂棚的骨架在風(fēng)雨中吱呀作響,
那些只剩下鐵骨的馬匹,在下方積水形成的、不斷被倒流雨水沖擊的、破碎的鏡面倒影中,
竟詭異地兀自旋轉(zhuǎn)起來!倒影與殘骸,在逆流的雨中構(gòu)成一幅瘋狂而荒誕的圖景。
整個世界都在失重,都在翻轉(zhuǎn)。雨,向上飛;色彩,向下流;倒影,在破碎的水面上旋轉(zhuǎn)。
只有他,林哲,被兩根冰冷的發(fā)辮吊著,成為這混亂宇宙中唯一靜止的、荒謬的坐標(biāo)?!翱?!
”小枝的聲音帶著一種非人的、近乎狂喜的興奮,穿透了逆流雨水的巨大嗡鳴,
清晰地刺入林哲的耳膜。林哲如同提線木偶般,艱難地轉(zhuǎn)動僵硬的脖子,
順著聲音的方向望去。目光觸及腳踝的瞬間,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
凍結(jié)了他所有的思維!那兩條死死纏住他腳踝的烏黑辮子,正在發(fā)生著令人毛骨悚然的異變!
無數(shù)倒飛而上的雨珠,仿佛被一股無形的、強(qiáng)大的引力所捕獲,
正瘋狂地、不計其數(shù)地撞向那兩條濕漉漉的發(fā)辮!雨珠并沒有被彈開,
而是瞬間融入了烏黑的發(fā)絲之中,消失不見!更恐怖的是,吸收了雨水的發(fā)辮,
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發(fā)生著駭人的變化!它們像吸飽了水的藤蔓,開始劇烈地膨脹、扭動!
每一根發(fā)絲都在瘋狂地增生、分裂、纏繞!它們不再是兩條簡單的、屬于小女孩的辮子,
而是變成了某種活著的、貪婪的、不斷自我編織的恐怖造物!
烏黑的發(fā)絲在膨脹中互相絞合、纏繞、打結(jié),發(fā)出令人牙酸的“咯咯”聲,如同骨骼在生長。
轉(zhuǎn)瞬之間,兩條辮子已經(jīng)在他腳踝上編織、融合成了一條!這條新生的繩索異常粗壯,
濕漉漉的,表面覆蓋著一層不斷流動的、幽暗冰冷的微光,
仿佛由凝固的夜色和冰冷的雨水共同鑄成!它向上延伸,末端如同巨樹的根系,分叉開來,
依舊牢牢地握在小枝和小蔓那兩只小小的手中。她們站在下方肆虐的倒流雨水中,
小小的身體竟穩(wěn)如磐石,紋絲不動。雨水沖刷著她們的臉頰,洗刷著她們的表情,
只剩下一種深不見底的漠然。她們仰著頭,目光越過懸停的林哲,投向更高更遠(yuǎn)的虛空,
仿佛在欣賞一場由她們親手導(dǎo)演的戲劇?!白ゾo了!”小蔓的聲音突兀地響起,冰冷、清晰,
毫無波瀾,如同機(jī)器的指令。話音落下的瞬間,
林哲感到腳踝上那條由發(fā)辮和雨水共同構(gòu)筑的、散發(fā)著幽光的“雨繩”猛地一顫!
一股龐大得難以想象、卻又充滿奇異彈性的力量驟然爆發(fā)!這股力量并非簡單的拉扯,
而是帶著一種毀滅性的、令人作嘔的韻律,像一只無形巨獸的脈搏在瘋狂搏動!轟!
林哲整個人被這股力量猛地向上拋擲而去!速度之快,遠(yuǎn)超他剛才下墜的勢頭!
狂風(fēng)不再是呼嘯,而是變成了實質(zhì)的、冰冷的巨錘,狠狠砸在他的臉上、身上!
那件藍(lán)花裙子被狂暴的氣流瞬間鼓起、撕裂!布帛碎裂的聲音被風(fēng)聲吞噬,
裙擺瘋狂地向上翻飛、膨脹,在億萬顆倒飛的雨珠映襯下,
真的如同一朵在逆流地獄中驟然盛放的、巨大而詭異的藍(lán)色喇叭花!上升!上升!
可怕的上升!冰冷倒飛的雨珠如同無數(shù)細(xì)密的冰針,
密集地、無情地刺向他裸露的皮膚和臉頰,留下細(xì)碎的、冰冷的刺痛。
腳下的廢墟在視野中急劇縮小、扭曲變形,那座巨大的充氣城堡殘骸變成了一個蠕動的色斑,
旋轉(zhuǎn)木馬的骨架縮成了一個模糊的黑點。頭頂,那片墨汁般翻滾的烏云,從未如此迫近!
云層中隱隱翻滾著沉悶的雷聲,如同巨獸壓抑的咆哮,
冰冷、潮濕、充滿毀滅的氣息撲面而來!
他甚至能看清云層邊緣翻涌的、如同臟污棉絮般的結(jié)構(gòu),
能感受到那徹骨的寒意幾乎要凍結(jié)他的血液!
就在他以為自己即將一頭撞進(jìn)那翻滾的、仿佛能吞噬一切的墨色云層,
被徹底撕碎或凍結(jié)的剎那——那股將他狂暴拋擲向上的力量,毫無征兆地,
由極致的“上”瞬間轉(zhuǎn)換成了極致的“下”!仿佛那條由頭發(fā)和雨水編織的“雨繩”,
其可怕的彈性在拉伸到某個無法承受的極限后,終于開始了更恐怖的反撲!反彈!
林哲的身體,像一顆被巨弓射出的、失去控制的炮彈,
被一股比上升時更狂暴、更絕望的力量,狠狠拽回,
朝著那片他剛剛逃離的、模糊而危險的地面廢墟,以隕星墜地般的速度俯沖而下!“啊——!
?。 ?凄厲的慘叫終于沖破了喉嚨的封鎖,卻在瞬間被狂暴的氣流撕得粉碎,
連他自己都幾乎聽不見。風(fēng)不再是錘,而是化作了無數(shù)把冰冷的剃刀,
切割著他的皮膚和神經(jīng)。倒飛的雨珠此刻變成了迎面射來的子彈,撞在臉上生疼,冰冷刺骨。
心臟在胸腔里瘋狂地、無序地沖撞,每一次搏動都帶來窒息般的劇痛,
仿佛下一秒就要炸裂開來。視野被急速拉近的地面景象和扭曲的光線所充斥,
絕望如同冰冷的毒蛇,死死纏住了他的心臟。那片模糊的充氣城堡殘骸,那片蠕動的色斑,
正以駭人的速度在眼前放大!他甚至能看清那殘骸上撕裂的巨大口子,
像一張獰笑著、等待吞噬他的巨口!死亡!粉身碎骨!這就是終點!
這個念頭清晰無比地烙進(jìn)腦海。他徒勞地閉上眼,等待著那毀滅性的撞擊,
等待著劇痛和永恒的黑暗降臨。然而,
就在他離那片骯臟的、色彩扭曲的充氣城堡殘骸僅剩咫尺之遙,
甚至能聞到那破敗塑料散發(fā)出的刺鼻霉味的瞬間——腳踝上那條散發(fā)著幽藍(lán)微光的“雨繩”,
再一次展現(xiàn)了它超越常理、掌控生死的詭異偉力!一股難以言喻的、柔韌到極致的緩沖力量,
如同瞬間展開的、由億萬根最堅韌的蛛絲編織成的無形巨網(wǎng),驟然彌漫開來!
這股力量并非硬碰硬的阻擋,而是帶著一種詭異的、粘稠的吸力,
仿佛墜入了深不見底的冰冷泥沼。俯沖!緩沖!懸停!俯沖的毀滅性勢頭,
在這股柔韌粘稠力量的包裹下,被不可思議地、層層疊疊地化解、吸收。
林哲身體下墜的速度以肉眼可見的、違反物理直覺的方式急劇衰減。最終,
在距離那色彩暈染、扭曲變形的充氣城堡表面,僅僅不到半米的高度,
他像一片被無形蛛網(wǎng)捕獲的羽毛,再一次輕盈地、詭異地懸停住了!
他懸浮在離地半米的空中,腳下就是那片如同活物般蠕動、流淌著骯臟色彩的殘骸。
心臟還在胸腔里瘋狂跳動,每一次搏動都帶來虛脫般的震顫。冰冷的空氣嗆進(jìn)肺里,
帶來一陣劇烈的咳嗽。汗水、雨水和屈辱的淚水混合在一起,模糊了視線。
劫后余生的巨大虛脫感和更深的恐懼,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他。
他下意識地、帶著無法抑制的顫抖,抬起頭,目光越過自己懸停的身體,
投向跳臺下方那片空地。小枝和小蔓依舊站在那里。雨水無情地沖刷著她們小小的身體,
洗得發(fā)白的舊校服緊緊貼在身上,勾勒出單薄的輪廓。她們濃密的烏黑辮子,
此刻如同兩條巨大的、散發(fā)著幽藍(lán)水光的冰冷纜繩,末端牢牢地纏在林哲的腳踝上,
另一端則穩(wěn)穩(wěn)地握在她們各自的小手中。她們仰著臉,
雨水順著她們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的臉頰滑落,流過下頜,滴落在同樣濕透的衣襟上。
就在林哲的目光與她們接觸的剎那,一股比剛才懸停半空、直面死亡更深邃的寒意,
瞬間凍結(jié)了他的骨髓!她們的眼睛!那絕非人類孩童應(yīng)有的眼神!瞳孔深處,
正閃爍著極其細(xì)微、卻無比銳利的幽藍(lán)色光芒!那光芒冰冷、精確,毫無溫度,
如同兩顆鑲嵌在眼眶中的、來自宇宙最深寒處的古老冰核,正透過層層雨幕,
毫無感情地注視著他。那光芒,
踝上那條由她們頭發(fā)和逆流雨水共同編織的、仍在微微脈動的“雨繩”內(nèi)部流淌的幽藍(lán)微光,
如出一轍!一種冰冷、非人、如同俯瞰螻蟻般的漠然,清晰地倒映在她們的眼眸深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