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英殿那聲如同天罰般的巨響余音,如同沉重的鉛塊,壓在金陵城每一個人的心頭?;食欠较螂[約傳來的金鐵哨音急促尖銳,帶著不容置疑的警訊意味,更添了幾分山雨欲來的肅殺。芷園西廂房內(nèi),那灰衣人“無面”帶來的窒息壓力雖隨其退走而消散,卻留下更深沉的寒意。應(yīng)無求肩背的傷口在藥力下持續(xù)愈合,新生的皮肉帶來鉆心的麻癢,但此刻,這生理上的痛苦遠不及心中翻騰的驚濤駭浪。
沈芷薇緩緩收劍,軟劍幽藍的寒光沒入袖中。她走到窗邊,望著皇城方向依舊陰沉的天空,側(cè)臉線條冷硬如冰雕。指尖無意識地捻動著袖口內(nèi)層,那里縫著一小包用油紙仔細包裹的灰白皂粉。灰衣人臨去時那深不可測的眼神,朱元璋震怒的巨響,哨音的警示…一切線索在她腦海中飛速串聯(lián)、碰撞。
“他…不是胡惟庸的人?!鄙蜍妻钡穆曇魩е唤z不易察覺的沙啞,打破了室內(nèi)的死寂,“那眼神…像在尋找什么…或者說…在確認什么?!彼D(zhuǎn)過身,目光銳利如解剖刀,再次落在應(yīng)無求臉上,“‘師承何處’…他問的是你?!?/p>
應(yīng)無求的心猛地一沉?;乙氯藥淼膲浩雀羞h超胡惟庸的爪牙,那是一種源自力量本質(zhì)的、令人靈魂顫栗的威壓?!靶∪恕_無師承…”他艱難地開口,聲音干澀,“肥皂制法…油脂堿水…皆是坊間摸索…偶然所得…至于…皂粉混硝…更是…生死關(guān)頭…急智亂想…”
沈芷薇靜靜聽著,清冷的眸子審視著他每一絲細微的表情變化。她信,也不全信。應(yīng)無求身上那種在底層掙扎求生磨礪出的敏銳和急智毋庸置疑,但肥皂的奇效,皂粉爆燃的精準運用,絕非單純的“摸索”和“急智”能完全解釋。他身上,必然還藏著更深、更隱秘的東西,或許是天賦異稟,或許是…連他自己都未曾意識到的傳承碎片?而這些東西,如同黑夜中的螢火,吸引了胡惟庸的貪婪,皇帝的算計,甚至引來了灰衣人這等恐怖的存在。
“無論你是否有師承,”沈芷薇的聲音陡然轉(zhuǎn)冷,帶著一種掌控全局的決斷,“現(xiàn)在,你已是風(fēng)暴之眼。胡惟庸不死不休,皇帝虎視眈眈,還有那不知深淺的‘無面’…芷園,護不住你太久?!?/p>
應(yīng)無求的心瞬間提到了嗓子眼!護不???那等待他的,將是比昨夜更可怕的深淵!
“唯一的生路,”沈芷薇的目光如同冰錐,刺穿他眼中的驚惶,“是讓皇帝覺得,你活著,比死了,對他更有用!用你腦子里的東西,證明你的價值,證明你…無可替代!”
她緩步走近,停在榻前,居高臨下地看著他:“肥皂的民生之利,毛驤已報于御前。但僅此,不夠。胡惟庸黨羽遍布朝堂,根深蒂固,陛下要動他,也需時機和足夠的…理由。”她微微俯身,聲音壓得更低,帶著一種魔鬼般的誘惑,“把你那‘皂粉混硝石硫磺’的想法…完善它!把它變成一件…能讓陛下在朝堂上,徹底壓垮胡惟庸的利器!一件…能撬動整個帝國賦稅根基的…驚雷之策!”
賦稅根基?驚雷之策?
應(yīng)無求的瞳孔驟然放大!他一個皂隸坊役夫,怎敢妄言國策?但沈芷薇那銳利如刀、洞悉一切的目光,如同醍醐灌頂,瞬間劈開了他腦海中紛亂的迷霧!
皂粉…硝石…硫磺…
混亂…遮蔽…甚至…燃燒…
這僅僅是戰(zhàn)場殺器嗎?
不!
賦役!丁稅!田賦!
那些如同大山般壓在天下小民肩頭、逼得人賣兒鬻女的沉重枷鎖!那些被豪強隱匿、被胥吏盤剝的賦稅黑洞!那些…他親身經(jīng)歷過的、如同跗骨之蛆般的苦難!
一個模糊而大膽、卻又在底層邏輯上直指要害的念頭,如同閃電般擊中了他!這念頭是如此驚世駭俗,如此離經(jīng)叛道,卻又帶著一種近乎殘酷的簡潔與力量感!
“丁…丁稅…”應(yīng)無求的聲音因激動和巨大的恐懼而顫抖,嘶啞得如同破鑼,“人丁…按口征銀…富者田連阡陌…丁銀不過九牛一毛…貧者…貧者無立錐之地…卻要…負擔(dān)數(shù)口丁銀…賣兒鬻女…家破人亡…此乃…天下賦役…第一大弊!”
沈芷薇的眼神瞬間亮得驚人!如同暗夜中點燃的星辰!她緊緊盯著應(yīng)無求,呼吸都微微急促起來:“說下去!”
應(yīng)無求仿佛被這目光點燃了最后一絲勇氣,他掙扎著想坐起,牽動傷口又是一陣劇痛,卻咬緊牙關(guān),嘶聲道:“若…若將那丁銀…攤?cè)搿瓟側(cè)胩锂€之中!按地畝…多寡…征收賦稅!田多者…多納!田少者…少納!無田者…不納!將丁銀…徹底…化入田賦!”
“攤丁…入畝?”沈芷薇一字一頓地重復(fù)著這四個字,如同在品味一道驚雷!她的身體微微前傾,眼中爆發(fā)出前所未有的精光!這想法…太簡單!太粗暴!卻又…太直接!太有力量!它像一把最鋒利的快刀,直插大明朝賦役制度最腐朽、最不公的心臟!徹底斬斷了人丁與賦稅的直接捆綁!將賦稅的負擔(dān),真正轉(zhuǎn)移到了擁有生產(chǎn)資料的土地之上!
“可…可行?”沈芷薇的聲音帶著一絲她自己都未察覺的顫抖。這想法打敗性太強,阻力之大,難以想象!
“如何不可行?!”應(yīng)無求仿佛被自己的念頭徹底點燃,忘記了傷痛,忘記了恐懼,眼中只剩下一種底層智慧被激發(fā)出的、近乎狂熱的光芒,“丈量天下田畝!清丈!徹查隱田!厘清田畝數(shù)目!按田畝等級…定賦稅額度!將…將原本按人頭征收的丁銀…均攤?cè)搿恳划€田地應(yīng)納的賦稅之中!從此…只問田畝!不問人??!永不加賦!”
他喘著粗氣,額頭上青筋暴起,聲音雖嘶啞,卻帶著一種斬釘截鐵的穿透力:“此法…一可絕豪強隱匿人口之弊!二可免貧民丁銀盤剝之苦!三可增朝廷田賦實收!四可安天下無地流民之心!五…五可斷胥吏上下其手之根!”他一口氣說完,如同耗盡了所有力氣,癱軟在錦褥上,大口喘息,但那雙眼睛,卻亮得如同燃燒的炭火!
沈芷薇僵立在原地,如同被施了定身法。她的腦海中,如同有萬千雷霆炸響!攤丁入畝!永不加賦!清丈田畝!這簡簡單單的十二個字,每一個字都重逾千鈞!這已不是一件軍國利器,這是一把足以重塑帝國根基、再造乾坤的社稷神劍!它的鋒芒,足以斬斷胡惟庸及其黨羽賴以盤剝地方、隱匿財富的無數(shù)觸手!足以讓皇帝朱元璋看到一條徹底解決賦役積弊、穩(wěn)固江山社稷的煌煌大道!
巨大的震撼之后,是更深的悸動!沈芷薇看著榻上這個臉色蒼白、眼神卻燃燒著不屈火焰的男人,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認識到,自己救下的,是怎樣一個驚世駭俗的異類!他的價值,遠非一塊肥皂、一件軍器所能衡量!他是…足以攪動時代風(fēng)云的…潛龍!
“好!好一個‘?dāng)偠∪氘€’!好一個‘永不加賦’!”沈芷薇的聲音帶著一種難以抑制的激動,她猛地轉(zhuǎn)身,快步走到書案前,鋪開宣紙,抓起狼毫,“把你剛才說的!一字不落!給我寫下來!不!你口述!我來寫!要快!要詳盡!這…就是你叩開金鑾殿、向皇帝獻上的…驚雷之策!”
皇城,武英殿。晨光熹微,卻驅(qū)不散殿內(nèi)彌漫的沉重陰霾。
朱元璋高踞龍椅之上,玄色袞服如同凝固的夜色,襯得他面色更加沉郁冷峻。那雙深陷的眼窩里,血絲尚未褪盡,如同蛛網(wǎng)般盤踞,目光掃過下方肅立的文武百官,如同冰冷的刀鋒刮過,帶著毫不掩飾的審視與威壓。昨夜那聲震天巨響仿佛還在耳邊回蕩,毛驤密報中“黑火藥”、“硝石”、“灰衣人”、“影殺”等字眼,如同毒刺,深深扎在他心頭。胡惟庸的野心和威脅,已赤裸裸地擺在了臺面上。
然而,滿朝朱紫,泰半皆是胡惟庸黨羽。六部之中,吏、戶、禮、刑四部堂官,或明或暗,皆仰胡相鼻息。御史臺看似清流,卻也盤根錯節(jié)。此刻,這些官員雖垂首肅立,但那份沉默本身,就透著一種無形的壓力,如同密不透風(fēng)的鐵幕,阻礙著他這柄屠龍刀的落下。
胡惟庸立于百官之首,紫袍玉帶,氣度雍容。他微微垂著眼簾,臉上看不出絲毫昨夜計劃失敗的懊惱,只有一種慣常的、掌控一切的淡漠。仿佛昨夜芷園的血雨腥風(fēng)、皇城的震怒驚雷,都與他毫無關(guān)系。他甚至微微側(cè)身,與身旁一位須發(fā)皆白的老尚書低聲交談了幾句,臉上還帶著一絲溫和的笑意。這份從容,本身就是一種示威。
朱元璋的手指在冰冷的龍椅扶手上緩緩敲擊著,發(fā)出沉悶的“篤篤”聲。每一聲,都敲在殿內(nèi)死寂的空氣里,敲在每一個官員緊繃的心弦上。他在等。等一個破局的契機。等毛驤帶來更多的鐵證。也在等…那個被沈芷薇護在芷園、掌握著肥皂與驚天之秘的役夫…能帶來怎樣的驚喜?或者說…驚嚇?
就在這令人窒息的沉默即將達到頂點之時——
殿外,司禮監(jiān)掌印太監(jiān)王景弘尖細而清晰的嗓音穿透了沉重的殿門:
“啟稟陛下!皇商沈萬三之女沈芷薇,攜皂隸坊役夫應(yīng)無求,奉旨覲見!”
來了!
朱元璋眼中精光一閃!敲擊扶手的手指驟然停下!
胡惟庸臉上的淡漠笑意瞬間凝固,眼底深處掠過一絲極其隱晦的陰鷙!
滿朝文武,齊刷刷地抬起頭,目光如同探照燈般,瞬間聚焦在緩緩開啟的殿門處!
沉重的殿門被兩名錦衣力士緩緩?fù)崎_,發(fā)出沉悶的摩擦聲。清晨的光線涌入,勾勒出兩個身影。
沈芷薇當(dāng)先步入。她依舊是一身素凈的月白襦裙,未施粉黛,青絲用一根簡單的玉簪綰起,露出光潔而略顯蒼白的額頭。她的步伐平穩(wěn)而堅定,身姿挺拔如青竹,清冷的面容上沒有任何多余的表情,唯有那雙眸子,沉靜如深潭,帶著一種洞穿世事的疏離與銳利。她雙手捧著一個紫檀木托盤,上面覆蓋著一方明黃色的錦緞。
在她身后半步,跟著一個穿著半舊青色布衣的身影——應(yīng)無求。他臉色依舊蒼白,帶著重傷初愈的虛弱,行走間步伐略顯滯澀,肩背處似乎還隱隱透著藥氣。但他努力挺直著脊梁,頭顱微抬,目光沒有像尋常小民面對天威時那般畏縮躲閃,而是帶著一種近乎執(zhí)拗的平靜,直視著前方那高高在上的龍椅,以及龍椅上那道如山如岳的身影。那眼神深處,沉淀著底層掙扎的堅韌,劫后余生的慶幸,以及一種孤注一擲的決絕。
兩人的身影,一素雅一質(zhì)樸,在滿殿華服朱紫的映襯下,顯得如此格格不入,卻又如此引人注目。尤其是應(yīng)無求,一個皂隸坊的役夫,竟能踏入這象征帝國最高權(quán)力的武英殿,直面天顏,這本身,就是一道驚雷!
無數(shù)道目光落在應(yīng)無求身上,充滿了驚愕、探究、鄙夷、以及…來自胡惟庸黨羽那毫不掩飾的、如同毒蛇般的陰冷殺意??諝夥路鹉塘耍皇O聝扇四_步聲在空曠大殿內(nèi)的回響。
沈芷薇行至御階之下,盈盈拜倒,聲音清越如玉石相擊:“民女沈芷薇,攜皂隸坊役夫應(yīng)無求,奉旨覲見吾皇萬歲!”
應(yīng)無求也隨之深深拜伏下去,額頭觸及冰冷堅硬的金磚,嘶啞卻清晰地道:“草民應(yīng)無求,叩見陛下!”
朱元璋的目光如同實質(zhì),在兩人身上掃過,最終停留在沈芷薇手中那個覆蓋著明黃錦緞的托盤上,聲音低沉而威嚴:“平身。沈氏女,你手中所呈何物?”
沈芷薇起身,雙手將托盤高舉過頭頂:“回陛下,此乃皂隸坊役夫應(yīng)無求,感念陛下天恩浩蕩,救其于奸相屠刀之下,特獻于陛下的…安邦定國、利在千秋之策!”她的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傳遍了整個大殿,每一個字都如同重錘,狠狠砸在所有人的心上!
安邦定國?利在千秋?一個役夫?!
殿內(nèi)瞬間響起一片壓抑不住的、難以置信的吸氣聲!不少官員臉上露出了荒謬和譏諷的神色。胡惟庸的嘴角更是勾起一絲極其隱晦的、帶著濃濃不屑的冷笑。
朱元璋的眉頭幾不可察地動了一下。他自然知道那托盤里是什么。毛驤的密報早已呈上。但此刻,他需要應(yīng)無求自己說出來!需要這把驚雷之劍,在滿朝文武面前,當(dāng)眾出鞘!
“哦?”朱元璋的聲音聽不出喜怒,目光轉(zhuǎn)向應(yīng)無求,“應(yīng)無求,你有何策,敢稱‘安邦定國、利在千秋’?”
應(yīng)無求深吸一口氣,強壓下心頭的狂跳和面對天威的本能恐懼。他抬起頭,目光迎向龍椅上那道如同神祇般的身影,聲音因緊張而更加嘶啞,卻帶著一種破釜沉舟的穿透力:
“草民…草民斗膽!敢問陛下!敢問諸位大人!”
他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底層小民積壓了無數(shù)代的悲憤與控訴,如同驚雷般炸響在寂靜的大殿:
“天下賦役之苦!首在何處?!”
“首在丁銀!首在人頭稅!”
“富者田連阡陌,奴仆成群,丁銀不過九牛一毛!貧者無立錐之地,卻要負擔(dān)數(shù)口丁銀!賣兒鬻女,家破人亡!此乃天下第一不公!第一積弊!”
“胥吏借此敲骨吸髓!豪強借此隱匿人口!朝廷賦稅,十不存五!百姓膏血,盡入私囊!”
這石破天驚的控訴,如同在滾燙的油鍋里潑進了一瓢冰水!整個武英殿瞬間炸開了鍋!
“放肆!”
“大膽刁民!安敢在御前妄議國政!”
“一派胡言!丁稅乃祖制!豈容你一個役夫置喙!”
“陛下!此子妖言惑眾!擾亂朝堂!當(dāng)嚴懲不貸!”
胡惟庸黨羽瞬間群情激憤,如同被踩了尾巴的貓,紛紛跳出來厲聲呵斥!尤其是戶部尚書陳亮,一張老臉漲得通紅,指著應(yīng)無求的手指都在顫抖,仿佛被戳中了最深的痛處!丁稅,正是他們上下其手、中飽私囊的最大淵藪!
然而,也有部分官員,尤其是來自地方、深知民間疾苦的官員,臉上露出了深思和震撼之色。應(yīng)無求所言,句句血淚,字字誅心,直指要害!
朱元璋端坐龍椅,面無表情,如同泥塑木雕。唯有那雙深陷的眼窩里,精光暴漲,死死盯著階下那個雖然搖搖欲墜、卻依舊挺直脊梁的身影!
應(yīng)無求對滿殿的呵斥充耳不聞,他眼中仿佛只剩下龍椅上的皇帝,嘶啞的聲音帶著一種近乎悲壯的決絕,繼續(xù)吼道:
“草民獻策!唯有釜底抽薪!革除此弊!”
“請陛下!丈量天下田畝!清丈!徹查隱田!厘清田畝數(shù)目!”
“請陛下!廢除丁銀!將那原本按人頭征收的丁銀,盡數(shù)…攤?cè)胩锂€賦稅之中!”
“從此!只問田畝多寡!不問人丁幾何!”
“田多者,多納賦稅!田少者,少納賦稅!無田者,不納賦稅!”
“此法——名為‘?dāng)偠∪氘€’!并昭告天下——‘永不加賦’!”
轟——?。?!
“攤丁入畝!永不加賦!”
這八個字,如同九天神雷,帶著煌煌天威,在武英殿內(nèi)轟然炸響!其威勢,遠超昨夜那御案一掌!震得滿朝朱紫頭暈?zāi)垦#纳窬懔眩?/p>
整個大殿,死寂一片!
落針可聞!
所有的呵斥、憤怒、譏諷…在這一刻,全部被這八個字帶來的巨大沖擊波碾得粉碎!
胡惟庸臉上的從容徹底消失!他猛地抬起頭,眼中第一次露出了難以掩飾的驚駭與震怒!他死死盯著應(yīng)無求,仿佛要將這個膽大包天的役夫生吞活剝!攤丁入畝?!這簡直是要掘他胡黨根基!斷他無數(shù)黨羽財路!此策若行,天下田連阡陌的豪強、隱匿人口的官吏,都將成為他胡惟庸的敵人!這比千軍萬馬更可怕!
短暫的死寂之后,是更加瘋狂的反對浪潮!如同海嘯般洶涌撲來!
“荒謬絕倫!此乃動搖國本之策!”
“祖制!祖制不可違!丁稅乃歷代所行,豈能因一役夫之言而廢?!”
“清丈田畝?談何容易!耗時費力,徒增擾民!必致天下大亂!”
“田畝賦稅本就沉重!再加攤?cè)胫°y,豈非竭澤而漁?逼反天下田主?!”
“陛下!此子包藏禍心!其言看似為民,實則亂國!當(dāng)立斬于殿前!以儆效尤!”
戶部尚書陳亮更是須發(fā)戟張,如同護食的猛虎,厲聲咆哮:“陛下!萬萬不可!丁稅乃國庫歲入重要來源!一旦廢除,攤?cè)胩锂€,田賦陡增!天下田主必然怨聲載道!且清丈田畝,工程浩大,非數(shù)十年不可完成!其間耗費錢糧無數(shù),更易滋生貪腐!此乃禍國殃民之策!請陛下明鑒!將此狂徒逐出殿去!”
胡惟庸黨羽的咆哮聲浪幾乎要掀翻殿頂!他們引經(jīng)據(jù)典,陳說利害,將“攤丁入畝”批得一無是處,仿佛只要施行,大明江山頃刻間便會地動山搖,分崩離析!
朱元璋依舊沉默。他的目光緩緩掃過那些激動得面紅耳赤、唾沫橫飛的官員,如同在看一群跳梁小丑。這些反對的聲音,在他意料之中,甚至…正是他需要的。反對得越激烈,越證明此策擊中了他們的要害!
就在反對聲浪達到最高潮,胡惟庸嘴角甚至露出一絲勝券在握的冷笑之時——
一個清朗而沉穩(wěn)的聲音,如同定海神針般響起:
“兒臣以為,應(yīng)無求此策…大善!”
太子朱標(biāo),一步跨出班列,躬身行禮。他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穿透力,瞬間壓下了滿殿的嘈雜!他抬起頭,年輕的臉上帶著與其父相似的剛毅,眼神清澈而堅定:“父皇!兒臣曾隨父皇巡幸地方,深知民間疾苦!丁稅之弊,確如應(yīng)無求所言,乃天下第一不公!富者愈富,貧者愈貧,實乃亂源!‘?dāng)偠∪氘€’,化丁銀入田賦,按田畝征稅,田多者多擔(dān),田少者少擔(dān),無田者不擔(dān)!此乃正本清源、彰顯公平之大道!雖清丈田畝確有艱難,然長痛不如短痛!若能畢其功于一役,厘清田畝,奠定萬世之基,縱有耗費,亦為社稷之福!至于國庫歲入…兒臣以為,清丈之后,隱田盡出,田賦實收必增!足以抵丁銀之失!且永不加賦之諾,更能安定民心,彰顯陛下仁德!此策…利國利民!兒臣…附議!”
太子一席話,條理清晰,擲地有聲!如同一道清流,沖破了胡黨污濁的反對浪潮!殿內(nèi)瞬間安靜了許多。太子代表著國本,他的態(tài)度,分量極重!
胡惟庸的臉色瞬間變得極其難看!
“臣!魏國公徐達!附議太子殿下!”一個如同洪鐘般的聲音緊接著炸響!身著國公蟒袍的徐達大步出列,虎目如電,掃過那些反對的官員,帶著沙場百戰(zhàn)磨礪出的凜冽殺氣:“臣等武夫,不懂太多彎彎繞!只知當(dāng)兵吃糧,天經(jīng)地義!可軍中多少弟兄,家中幾畝薄田,卻因丁銀苛重,父母妻兒難以為繼!此等不公,早該革除!按田畝征稅!公平!臣看行!誰敢說不行?!”他最后一句,如同炸雷,震得幾個文官下意識地縮了縮脖子。
“臣!永昌侯藍玉!附議!”又一個桀驁的身影站了出來,正是新晉侯爵、鋒芒畢露的藍玉!他嘴角噙著一絲冷笑,目光如同刀子般刮過胡惟庸和陳亮:“什么祖制?什么擾民?我看是擾了某些人的金山銀山吧?清丈田畝怎么了?正好把那些藏在田畝底下的魑魅魍魎都揪出來曬曬太陽!田多就多交稅!天公地道!誰再嘰嘰歪歪,先問問我藍玉手中的刀答不答應(yīng)!”
武將勛貴的接連表態(tài),如同重錘,狠狠砸在胡惟庸黨羽的心頭!太子、徐達、藍玉…這分量,太重了!反對的聲浪如同被掐住了脖子,瞬間弱了下去。許多原本搖擺或懾于胡惟庸威勢的官員,此刻眼神閃爍,開始重新權(quán)衡。
朱元璋的嘴角,終于幾不可察地向上牽動了一下。他看著階下那個在太子和勛貴支持下,眼神重新燃起希望的應(yīng)無求,目光最終落在他肩背處——那里,似乎因激動而微微顫抖。
“應(yīng)無求,”朱元璋的聲音緩緩響起,低沉而威嚴,帶著一種掌控乾坤的力量,“你之所言,驚世駭俗。利弊之爭,朝堂已見。朕只問你,此策,可能…解朕之憂?安…天下之民?”
應(yīng)無求再次深深拜伏下去,額頭重重磕在金磚之上,聲音帶著孤注一擲的嘶啞與無比的堅定:
“陛下圣明燭照!此策若行!清丈之下,隱田盡出,賦稅歸倉,國庫必盈!攤丁入畝,貧者脫枷,民心歸附,天下必安!草民…愿以此殘軀,獻此拙策!為陛下…斬斷奸佞盤剝之爪!為大明…奠定萬世賦役之基!縱…粉身碎骨…亦無憾!”
“好!”
朱元璋猛地一拍龍椅扶手!巨大的聲響如同驚雷炸響!
他霍然起身!高大的身影如同山岳拔地而起!那雙深陷的眼窩里,爆發(fā)出前所未有的、如同熔巖般熾熱的光芒!狂喜!決斷!以及…對胡惟庸黨羽那毫不掩飾的、冰冷刺骨的殺意!
“好一個‘?dāng)偠∪氘€’!好一個‘永不加賦’!好一個…‘為朕斬斷奸佞之爪’!”朱元璋的聲音如同金鐵交鳴,帶著斬釘截鐵的決絕,響徹整個武英殿!
“朕!準了!”
轟——!
這三個字,如同最終的審判,如同開天的神斧,狠狠劈開了籠罩在朝堂之上的鐵幕!劈向了以胡惟庸為首的、盤根錯節(jié)的龐大利益集團!
胡惟庸身體劇震,臉色瞬間慘白如紙!他猛地抬頭,看向龍椅上那道如同神魔般的身影,眼中充滿了難以置信的驚駭與…一絲絕望!他輸了!輸給了一個他從未放在眼里的役夫!輸給了這把名為“攤丁入畝”的驚世之劍!
朱元璋的目光如同萬載寒冰,瞬間鎖定在胡惟庸身上,那眼神,如同在看一個死人:“著戶部、工部、都察院!會同五軍都督府!即刻擬定‘?dāng)偠∪氘€、清丈田畝’細則!太子朱標(biāo)總領(lǐng)!魏國公徐達、永昌侯藍玉協(xié)理!朕…要在一月之內(nèi),看到章程!”
“退朝!”
拂袖轉(zhuǎn)身!龍行虎步!留下滿殿死寂的文武百官,以及…癱軟在地、面無人色的胡惟庸黨羽!一場席卷整個大明朝堂、將徹底改寫帝國命運的血雨腥風(fēng),隨著皇帝這聲“準了”,已然…轟然降臨!
沉重的武英殿大門在身后緩緩關(guān)閉,隔絕了那令人窒息的金鑾殿和無數(shù)道或驚懼、或怨毒、或探究的目光。應(yīng)無求被兩名小太監(jiān)攙扶著,腳步虛浮地走下高高的漢白玉臺階。清晨的陽光有些刺眼,他下意識地瞇了瞇眼,肩背處傳來的陣陣鈍痛提醒著他剛剛經(jīng)歷的一切并非夢境。攤丁入畝…準了…皇帝…準了!
巨大的狂喜如同洪流般沖刷著他的四肢百骸,幾乎讓他眩暈。但緊隨而來的,是更深沉的疲憊和一種劫后余生的虛脫感。他能感覺到身后那些尚未散去的官員投來的目光,如同芒刺在背,尤其是其中幾道,陰冷得如同毒蛇的信子。胡惟庸…他的黨羽…
就在這時,一陣清雅的、帶著一絲冷冽藥香的氣息靠近。應(yīng)無求抬起頭,看到沈芷薇已走到他身側(cè)。她依舊神色清冷,步伐從容,仿佛剛才在殿內(nèi)那場足以改變帝國命運的驚濤駭浪,于她而言不過清風(fēng)拂面。陽光勾勒出她精致的下頜線條,白玉般的肌膚在光線下近乎透明。
“能走嗎?”她的聲音不高,平靜無波。
應(yīng)無求點點頭,強撐著挺直了腰背,掙脫了小太監(jiān)的攙扶,嘶啞道:“能…有勞沈小姐…”
沈芷薇微微頷首,并未多言,只示意他跟上。兩人一前一后,沉默地穿過空曠肅穆的宮前廣場。青石板路在腳下延伸,四周是巍峨的宮墻和沉默佇立的金甲侍衛(wèi),空氣中彌漫著無形的威壓。
應(yīng)無求落后半步,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前方那道素雅挺直的背影上。晨風(fēng)拂過,撩起她鬢角幾縷散落的青絲,露出白皙細膩的頸側(cè)肌膚。他心頭莫名地一悸,慌忙移開視線,卻瞥見她垂在身側(cè)的右手。那只手,手指修長纖細,骨節(jié)勻稱,指甲修剪得干凈圓潤,在陽光下泛著健康的淡粉色光澤。昨夜,正是這只手,握住了那柄幽藍的軟劍,如同守護神般擋在了他與那灰衣人之間…
一絲極其微妙的、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暖流,悄然劃過心間,沖淡了朝堂帶來的寒意和疲憊。他下意識地攥緊了袖中一個硬硬的、冰涼的小瓷瓶——那是臨出芷園前,玉簪偷偷塞給他的傷藥。
“朝堂之上,鋒芒畢露,未必是福。” 沈芷薇清冷的聲音忽然在前方響起,打破了沉默,卻沒有回頭,“胡惟庸根基深厚,今日雖敗一陣,其反噬…必如毒蛇。”
應(yīng)無求心中一凜,那點微妙的暖意瞬間被現(xiàn)實的冰冷取代。他想起胡惟庸最后看他的眼神,想起滿殿那些恨不得將他生吞活剝的目光?!安菝瘛靼住<央x弦…唯有…向前?!彼穆曇魩е环N認命的平靜。
沈芷薇的腳步似乎微微頓了一下,很輕微,幾乎難以察覺。她沒有再說話。
兩人沉默地走到宮門外。沈家的馬車早已等候在那里,老嬤嬤和玉簪焦急地張望著??吹絻扇顺鰜?,玉簪立刻小跑著迎了上來,看到應(yīng)無求蒼白的臉色,眼圈一紅:“應(yīng)大哥!你…你沒事吧?”
“沒事…”應(yīng)無求勉強擠出一個笑容。
沈芷薇走到馬車前,車夫早已放下腳凳。她提起裙裾,姿態(tài)優(yōu)雅地準備登車。就在她一只腳剛踏上腳凳的瞬間,卻忽然停住,微微側(cè)過身。
陽光正好從側(cè)面灑落,給她清冷的側(cè)臉鍍上了一層柔和的金邊。她看向應(yīng)無求,那雙沉靜的眸子在光線下,仿佛褪去了些許冰寒,多了一絲難以言喻的、如同深潭微瀾般的復(fù)雜光芒。有審視,有評估,或許…還有一絲極淡的、連她自己都未曾深究的…欣賞?
“陛下既已準策,你便不再是役夫?!彼穆曇粢琅f清冷,卻似乎少了些往日的疏離,“好生養(yǎng)傷。沈家…暫時還是你的盾?!?/p>
說完,她不再停留,彎腰進入車廂。車簾落下,隔絕了內(nèi)外。
應(yīng)無求怔怔地站在原地,看著那微微晃動的車簾,鼻尖似乎還縈繞著那絲清冽的藥香。那句“沈家暫時還是你的盾”,如同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起了層層漣漪。他袖中的手,無意識地摩挲著那個冰涼的小瓷瓶。
玉簪輕輕扯了扯他的衣袖,低聲道:“應(yīng)大哥,快上車吧,小姐吩咐了,回芷園?!?/p>
馬車緩緩啟動,駛離了森嚴的皇城。應(yīng)無求靠在車廂壁上,疲憊如同潮水般涌來,肩背的傷口也隱隱作痛。他閉上眼,腦海中卻反復(fù)回放著金鑾殿上的驚心動魄,朱元璋那如同實質(zhì)的殺意,胡惟庸慘白的臉,太子朱標(biāo)清澈堅定的眼神,徐達藍玉的力挺…最后,定格在沈芷薇臨上車前,那沐浴在晨光中的、帶著一絲難以言喻意味的側(cè)影…
馬車碾過青石板路,發(fā)出單調(diào)的轆轆聲響。前路,是更兇險的漩渦,還是…一線微光?應(yīng)無求不知道。他只知道,從獻上“攤丁入畝”那一刻起,他這條從地獄邊緣搶回來的命,已徹底綁在了帝國這艘巨輪之上,駛向了未知的驚濤駭浪。而沈芷薇…那座看似清冷的芷園…或許…是他在這驚濤中,唯一能短暫停靠的…港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