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下得沒完沒了。檐角掛下的水線,連綿不絕,敲在青石階上,滴滴答答,織成一張密不透風的網(wǎng),將這方破敗的書齋死死罩在里面??諝饫锔又环N陳年舊紙被濕氣浸透后散發(fā)的霉味,混著若有似無的墨香,沉甸甸地壓在胸口。
我蜷縮在書案后,借著油燈那點茍延殘喘的光暈,一個字一個字地抄錄著《莊子》的殘篇。竹管毛筆在粗糙的紙上艱難移動,發(fā)出沙沙的輕響,仿佛垂死之人的嘆息。墨跡在潮氣里暈開,字字都像是要哭出來。寫到“子非魚,安知魚之樂”時,筆尖微微一滯,墨點便洇開了一小片混沌的灰黑。我下意識地抬手,用指腹蹭了蹭,那點涼膩的墨跡立刻在指頭上暈染開來,像一道洗不凈的污痕。
二十年了。我早已記不清最初提筆寫詩作賦時的意氣風發(fā),只記得十年顛沛流離,十年裝聾作啞,十年易容改扮。從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變成深山里的“啞巴”樵夫,再變成市井中無人多看一眼的佝僂老叟……每一次,都以為能徹底抹去“謝停云”這個名字的痕跡??擅恳淮?,那道如附骨之蛆的陰影,總能循著冥冥中無形的絲線,精準地纏繞上來。
“血手”。
江湖第一殺手的名字,像一塊燒紅的烙鐵,燙在每一次午夜夢回的驚悸里。他不為錢,不為仇,只為一張追殺令。一張我至今想破頭也不明白,為何會落在我這個不通拳腳的書生身上的催命符。
窗外,雨聲似乎驟然密集了幾分。幾滴冰冷的水珠,毫無預兆地從頭頂朽爛的瓦縫間滴落,“啪嗒”、“啪嗒”,砸在攤開的書卷上,瞬間洇開幾朵深色的花。我心頭猛地一縮,一股寒氣沿著脊椎骨倏地竄上頭頂。
來了!
幾乎是念頭閃過的同一剎那,“嘩啦”一聲巨響!頭頂大片朽爛的瓦片和椽子,如同被一只無形的巨掌狠狠拍碎,裹挾著渾濁的雨水和塵灰,轟然塌陷!一道黑影,快得超出了目力捕捉的極限,裹挾著凜冽刺骨的殺意和漫天冰冷的雨珠,從那破開的窟窿中直貫而下!
轟?。?/p>
木屑、碎瓦、泥水,暴雨般砸落。書案被沉重的斷木狠狠壓垮,發(fā)出不堪重負的呻吟,瞬間四分五裂。油燈被掀翻在地,火苗微弱地掙扎了一下,倏地熄滅。小小的書齋,頃刻陷入一片混沌的黑暗與冰冷的雨水中。只有窗外偶爾劃過天際的慘白電光,才將這片狼藉短暫地照亮。
電光石火間,一股巨力猛地撞在我腰側。是老仆!那個跟了我十年,沉默得像塊石頭的老仆!他枯瘦的身體爆發(fā)出驚人的力量,將我狠狠撞向墻角堆滿舊書的角落。我重重摔在冰冷潮濕的書堆上,后背磕得生疼,眼前金星亂冒。
就在我被撞開的瞬間,一道比閃電更刺目、更冰冷的寒光,撕裂了黑暗!
“嗤——!”
利刃穿透皮肉的聲音,在雨聲和廢墟倒塌的余音里,顯得異常清晰,又異常粘稠。時間仿佛被這聲音凍結了半拍。
借著又一次慘白的電光,我看到了永生難忘的一幕。老仆的身體僵直地立在書齋中央,被那道寒光釘穿。那是一柄劍,劍身狹長,窄如韭葉,在電光下流淌著一種幽暗的、仿佛凝固血液般的暗紅光澤。劍尖從他瘦弱的胸膛透出,帶著一抹刺眼的猩紅。
血手!
他整個人如同剛從地獄的陰影里凝聚成形,一身緊窄的玄色勁裝,濕漉漉地緊貼在身上,勾勒出精悍而充滿爆發(fā)力的線條。臉上蒙著一塊同樣質地的黑巾,只露出一雙眼睛。那雙眼睛……沒有絲毫溫度,空洞得像是兩口深不見底的寒潭,映著窗外斷續(xù)的電光,閃爍著非人的、令人骨髓都為之凍結的幽芒。雨水順著他緊抿的嘴角和棱角分明的下頜線不斷滴落。
他沒有看被釘在劍上的老仆,那空洞得令人心寒的目光,穿透黑暗,精準地鎖定了縮在墻角書堆里的我。沒有絲毫猶豫,他手腕一振,動作干脆利落得令人發(fā)指。
“噗——”
劍刃從老仆身體里抽離,帶出一蓬溫熱的血霧,在冰冷的雨水中彌散開一股濃烈的腥甜。老仆的身體像一截被伐倒的朽木,無聲無息地軟倒在地,發(fā)出一聲沉悶的撞擊。
血手一步踏前。他腳下的積水被踩得飛濺,混著泥濘和碎屑。冰冷的劍尖,帶著老仆溫熱的血液和雨水的濕寒,穩(wěn)穩(wěn)地點在了我的咽喉上。皮膚瞬間起了一層細密的栗粒,那鋒銳的觸感,幾乎要刺破我的意志。
一個嘶啞、冰冷,如同砂礫摩擦生銹鐵片的聲音,穿透嘩嘩的雨聲,清晰地鉆進我的耳朵:
“謝盟主,”他頓了頓,那空洞的眼睛里似乎掠過一絲極其復雜的情緒,快得讓人以為是錯覺,“躲了二十年,該清賬了?!?/p>
謝盟主?
這三個字像三道驚雷,接連劈在我的頭頂!
我渾身劇震,所有的血液仿佛瞬間涌向大腦,又在下一秒被凍結。茫然、錯愕、巨大的荒謬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我的神志。盟主?什么盟主?我?謝停云?一個連雞都不敢殺的書生?一個被追殺了二十年、如同喪家之犬的可憐蟲?
喉嚨被劍尖抵著,我只能艱難地、極其緩慢地抬起頭。目光越過那柄滴血的、散發(fā)著死亡氣息的窄劍,死死地盯住血手——不,是盯住他那只并未握劍、此刻正緩緩抬起的左手。
他的左手里,捏著一張折疊起來的、顏色枯黃、邊緣破損不堪的紙。借著窗外又一次劃破夜幕的慘白電光,那紙張被瞬間照亮。
上面是幾行墨跡。
那墨色,歷經(jīng)二十年歲月,已然黯淡,卻依舊能辨認出曾經(jīng)的遒勁和一種不容置疑的威嚴。那字形結構,那起筆收鋒的習慣……每一個轉折,每一個頓挫……都像一把無形的重錘,狠狠砸在我的眼球上,砸進我的腦子里!
那是我二十年前的筆跡!絕對沒錯!我臨摹過無數(shù)碑帖,對自己的字跡熟悉到骨子里!那是我年輕時特有的、帶著幾分狂放不羈的“停云體”!
可……可那內容……
我的視線死死釘在紙張下方,那個代表最終裁決的位置。
那里,赫然是三個力透紙背、鐵畫銀鉤的大字——
**謝停云!**
簽發(fā)人:謝停云!
那張追殺令上,簽發(fā)追殺“謝停云”命令的人,竟然是我自己?!
“不…不可能……”破碎的、帶著極度驚恐和茫然的聲音從我緊咬的牙關中擠出,微弱得如同瀕死的蚊蚋。巨大的荒謬感和一種源自靈魂深處的恐懼攫住了我,全身的力氣仿佛都被瞬間抽空,只剩下不受控制的劇烈顫抖。我的眼睛死死盯著那張紙,仿佛要把它燒穿,想證明那是一個拙劣的模仿,一個可怕的幻影。
血手那雙空洞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線下似乎微微瞇了一下,像是在審視一件極其古怪的物品。他握著追殺令的手,紋絲不動。另一只手中的窄劍,依舊穩(wěn)穩(wěn)地指著我的咽喉,冰冷的觸感時刻提醒著死亡的臨近。他沒有再開口,只是用那雙毫無生氣的眼睛看著我,仿佛在等待什么,又仿佛只是單純地執(zhí)行著程序。
我被他看得毛骨悚然,混亂的思緒如同沸水般翻騰。二十年!整整二十年!我像陰溝里的老鼠一樣東躲西藏,恐懼著這個無處不在的殺手,恐懼著那張催命的追殺令!我拋棄了名字,拋棄了過往,拋棄了生而為人的一切尊嚴,只為了活下去!結果到頭來……那把懸在我頭頂?shù)睦麆?,竟是我自己親手鑄就、親手懸起的?!
“為什么……”我失魂落魄地喃喃,聲音干澀得像砂紙摩擦,“我…我為什么要殺我自己?”
血手的眼神似乎又波動了一下,那空洞的寒潭深處,似乎有什么更深沉、更冰冷的東西翻涌上來。他依舊沉默,只是握著追殺令的手,幾不可察地緊了緊。那張枯黃的紙在他指間發(fā)出細微的窸窣聲。
就在這時,一陣穿堂的冷風,猛地從屋頂那個破開的大洞灌了進來。風里卷著冰冷的雨水,打著旋,掃過一片狼藉的書齋地面,卷起了散落的書頁和灰塵。也卷動了墻角書堆上方,一個蒙著厚厚灰塵的、尺許見方的硬木匣子頂蓋。
那匣子原本被一堆破爛典籍壓在最底下,此刻頂蓋被風掀開了一道縫隙。
風掠過縫隙,發(fā)出嗚嗚的低鳴。
緊接著,一道極其微弱、極其暗淡的、帶著金屬質感的反光,從那縫隙中一閃而過!
那光芒微弱得如同幻覺,卻像一根燒紅的針,狠狠刺了我一下。我的目光,幾乎是不受控制地、被一股無形的力量牽引著,猛地從血手臉上移開,死死地釘在了那個不起眼的舊木匣上!
心,在胸腔里瘋狂地擂動,震得耳膜嗡嗡作響。一股難以言喻的、混雜著驚懼和某種詭異熟悉感的沖動,驅使我忘卻了喉間的利劍,忘卻了眼前致命的殺手。我的身體像被無形的線拉扯著,僵硬地、一寸寸地,朝著那個木匣的方向挪動。
喉嚨上的劍尖隨著我的動作微微移動,冰冷的鋒刃始終貼著皮膚。血手沒有阻止我,他那雙深潭般的眼睛,也轉向了那個匣子,眼神里似乎第一次出現(xiàn)了一絲凝重之外的審視。
近了。
指尖終于觸碰到了那冰冷、粗糙、布滿灰塵的木匣表面。觸感傳來的瞬間,一種難以言喻的電流感猛地竄過手臂!那感覺……像是觸摸到了自己失散多年的肢體,陌生又熟悉得令人心悸!我猛地吸了一口氣,冰冷的空氣嗆進肺里,帶來一陣刺痛。我用盡全身力氣,猛地掀開了那沉重的匣蓋!
“哐當!”
積年的灰塵被猛地揚起,在潮濕的空氣中彌漫開一股陳舊腐朽的氣息。
匣子里面,沒有金銀,沒有秘籍。
只有一方印。
一方沉重、方正、通體呈現(xiàn)出溫潤內斂光澤的墨玉大?。?/p>
印鈕,是一只昂首向天、腳踏祥云的麒麟。麒麟的鱗爪須發(fā),在昏暗的光線下依然能看出雕工的精絕,威嚴凜凜,透著一股睥睨天下的氣勢。
印身底部,朝向匣口。
借著窗外最后一絲殘余的天光,和書齋內彌漫的、死亡與塵埃的氣息,那底部深深鐫刻的、以繁復古篆體呈現(xiàn)的四個大字,清晰地映入了我的眼簾——
**武林盟主印!**
轟?。。?/p>
仿佛九天驚雷直接在靈魂深處炸響!
所有的聲音——嘩嘩的雨聲、廢墟的呻吟、自己狂亂的心跳——瞬間遠去。整個世界陷入一片死寂的空白。我的眼睛死死地釘在那四個字上,每一個筆畫都像燒紅的烙鐵,狠狠燙進我的眼底,燙進我的意識深處!
武林盟主印……
謝盟主……
追殺令……
我自己的筆跡……
無數(shù)破碎的、被刻意塵封的、被二十年逃亡生涯碾壓得不成樣子的記憶碎片,在這一刻,如同被投入巨石的深潭,瘋狂地翻攪、上涌!一些模糊的光影在腦海中劇烈地閃爍:金碧輝煌的大殿!無數(shù)狂熱崇拜的眼神!堆積如山的卷宗!一張張或諂媚或敬畏的臉!還有……還有最后,那張被我親手寫下名字、蓋下這方冰冷大印的紙!那紙上的名字……是“謝停云”!是我自己!
為什么?當時為什么?!
一個名字,一個塵封在記憶最深處、如同禁忌般的名字,帶著撕裂靈魂般的痛苦和徹骨的寒意,猛地沖破了二十年的遺忘封?。?/p>
**“蝕心蠱!”**
我失聲尖叫,聲音凄厲得變了調,像瀕死的野獸最后的哀嚎。身體再也支撐不住,雙腿一軟,整個人重重地癱倒在冰冷潮濕、滿是瓦礫和血污的地面上。那方墨玉大印從我顫抖的手中滑落,“咚”的一聲悶響,砸在旁邊的碎木上。
蝕心蠱……是了……是了!二十年前!那些明槍暗箭,那些防不勝防的詭譎手段!那個被我視為心腹、最終卻在我茶中……在最后的時刻,我察覺了!我寫下了那張追殺令!我要在自己徹底淪為傀儡、成為武林浩劫的源頭之前,終結“謝停云”這個身份!我命令最隱秘的力量,不惜一切代價,追殺“謝停云”!只有死亡,才能阻止那無法想象的災難!
喉嚨里的劍尖,不知何時已經(jīng)移開。
我癱在泥濘和血泊里,渾身抖得如同風中的落葉,巨大的眩暈感幾乎將我吞噬。我艱難地抬起頭,視線模糊,只能看到血手那雙深潭般的眼睛,此刻正低垂著,俯視著我。那里面,空洞依舊,卻似乎多了一絲……了然?或者說,一種任務終于接近終點的沉寂?
他緩緩地、極其緩慢地,將左手那張枯黃的追殺令,重新折疊好。動作一絲不茍,仿佛在進行某種神圣的儀式。然后,他抬起了右手。
那柄暗紅色的、剛剛飲血的窄劍,劍尖,再次穩(wěn)穩(wěn)地指向了我。
冰冷的劍鋒,在昏暗的光線下,反射著一點微弱的、殘酷的光。
他空洞的眼睛看著我,那嘶啞冰冷的聲音,再次響起,比窗外的冷雨更寒徹骨髓:
“令出如山,”他頓了頓,每一個字都像是冰錐,敲擊在我的神經(jīng)上,“謝停云,必死?!?/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