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手嘶啞冰冷的聲音,如同最后一塊寒冰,封死了所有生路。那柄暗紅色的窄劍,帶著老仆溫熱的殘血和雨水的冰冷,穩(wěn)穩(wěn)地懸在我的咽喉之上,距離皮膚不過毫厘。劍尖的寒意,仿佛已刺入了骨髓。
蝕心蠱!
這三個字,如同燒紅的烙鐵,在我混亂不堪的腦海里反復灼燒,每一次都帶來撕心裂肺的劇痛。二十年的遺忘堤壩徹底崩潰,渾濁的記憶洪流裹挾著冰冷的碎片洶涌而出。
金碧輝煌的盟主大殿,觥籌交錯間暗藏的殺機;那些諂媚笑容下,如毒蛇般窺伺的眼神;堆積如山的武林密報,每一份都浸透著血腥與陰謀……還有最后,那個我視若手足、卻在我最疲憊松懈時,將蠱毒混入安神茶中的“心腹”!
我記起來了!在蠱毒徹底吞噬神智、扭曲意志、將我變成一個只知殺戮與征服的恐怖傀儡之前,那最后一絲清明!巨大的恐懼和更巨大的責任,如同兩座山岳壓垮了我。我不能成為浩劫的源頭,不能讓整個武林因我而血流成河!
唯一的辦法,就是在徹底失控之前,徹底抹去“謝停云”的存在!
于是,在意識沉淪的邊緣,我用盡最后的意志,避開了所有可能被“它”感知的耳目,找到了最隱秘、最忠誠、也最冷酷無情的力量——代號“血手”。我顫抖著,用那曾經(jīng)號令群雄的筆跡,簽下了那張注定沒有回頭路的追殺令。目標:謝停云。簽發(fā)人:謝停云。并加蓋了這方代表武林至高權柄的盟主??!
那方墨玉麒麟印,此刻就躺在離我手邊不遠的血污和碎木之中,麒麟昂首,祥云環(huán)繞,卻沾滿了泥濘和暗紅的血漬,在昏暗的光線下,散發(fā)著一種詭異而悲涼的威嚴。
“我…我下的令…”我癱在冰冷的地上,雨水混合著淚水、血水和泥水,從臉上蜿蜒而下,聲音嘶啞破碎,充滿了巨大的荒謬與痛苦,“為了…為了阻止…蝕心蠱…我不想變成…怪物…”
我猛地抬起頭,不顧喉間那致命的鋒刃,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著血手那雙深不見底的空洞眼眸,仿佛要從中挖掘出一絲理解,一絲屬于“人”的情緒。
“二十年了!二十年!”我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絕望的控訴,“它…蠱毒…或許…或許早就失效了!或許…我贏了!你看我!你看我現(xiàn)在!一個廢人!一個連雞都不敢殺的廢人!我躲了二十年,裝聾作啞二十年!我早就不是那個…那個可能禍亂武林的謝盟主了!我只是…我只是想活著!像個普通人一樣活著!”
我的話語在書齋的廢墟中回蕩,被嘩嘩的雨聲切割得支離破碎。血手靜靜地聽著,他的姿勢沒有絲毫改變,像一尊用玄鐵和寒冰澆筑的雕像。那柄劍,穩(wěn)得可怕。只有他蒙面巾下微微起伏的胸膛,證明他是一個活物。
他那雙空洞的眼睛,在我激動扭曲的臉上停留了片刻,然后,極其緩慢地,移向了我手邊那方沾滿污穢的墨玉大印。
麒麟昂首,印文猙獰。
時間仿佛凝固了。雨聲、風聲、我粗重的喘息聲,都成了遙遠模糊的背景音。整個世界,只剩下那柄懸停的劍,那雙審視的眼睛,和那方象征著一切因果起點的冰冷玉印。
血手的眼神,似乎在那印上停留了比在我臉上更久的時間。那深潭般的空洞里,仿佛有極其細微的漣漪蕩開,一種近乎于…困惑?或者是對某種既定程序產(chǎn)生邏輯沖突時的短暫停滯?
“令出如山?!彼K于再次開口,聲音依舊嘶啞冰冷,毫無波瀾,卻像是在重復一個不容置疑的鐵律,“謝停云,必死。”
但就在他話音落下的瞬間,異變陡生!
“噗!”
一聲極其輕微、卻清晰無比的悶響,從我自己的胸膛里傳來!
不是劍刺入的聲音,而是…仿佛某種東西破裂了!
一股難以形容的、尖銳到靈魂深處的劇痛,猛地在我心口炸開!那痛楚并非來自外傷,而是源自體內(nèi),像是沉寂了二十年的火山,在這一刻毫無征兆地猛烈噴發(fā)!
“呃啊——!”
我身體猛地弓起,像一只被投入滾油的大蝦,雙手死死抓住胸口前的衣襟,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泛白。一股灼熱的氣息瞬間席卷四肢百骸,伴隨著針扎蟻噬般的痛苦,瘋狂地啃噬著我的經(jīng)脈、血肉、乃至意識!
眼前的一切開始劇烈地搖晃、旋轉(zhuǎn)、模糊。血手的身影在視野里扭曲、分裂。那柄暗紅的劍,仿佛化作了無數(shù)條擇人而噬的血蛇。
蝕心蠱!
它沒死!它只是…沉睡了二十年!在我精神最崩潰、意志最薄弱的這一刻,在我親口喊出它名字、被死亡徹底籠罩的刺激下,它…蘇醒了!
一股狂暴、混亂、充滿毀滅欲望的意念,如同黑色的潮水,瞬間沖垮了我搖搖欲墜的精神堤防。二十年的恐懼、壓抑、逃亡的屈辱,在這一刻被點燃,混合著蠱毒帶來的原始獸性,化為滔天的怒火!
“嗬…嗬…”我的喉嚨里發(fā)出野獸般的低吼,身體不受控制地劇烈抽搐。一股前所未有的力量,帶著毀滅一切的沖動,在我殘破的身體里瘋狂滋生!那力量如此陌生,如此可怕,卻又帶著一種詭異的…熟悉感?仿佛它本就潛伏在我體內(nèi),只是被漫長的歲月和懦弱所掩埋!
我猛地抬起頭,看向血手。視線依舊模糊,但我能感覺到,自己的眼神變了!不再是恐懼和哀求,而是充滿了暴戾、瘋狂和一種…毀滅一切的渴望!那眼神,或許正是二十年前,蝕心蠱徹底爆發(fā)時,那個令人聞風喪膽的“魔盟主”才有的眼神!
血手那始終穩(wěn)如磐石的身體,第一次出現(xiàn)了極其細微的震動!
他那雙空洞的眼睛,死死地鎖在我身上,瞳孔似乎在那一瞬間收縮到了極致!他清晰地看到了我身上發(fā)生的變化——那扭曲的面容,那驟然爆發(fā)又混亂狂暴的氣息,那眼中瘋狂滋長的、非人的赤紅光芒!
追殺令的目標是“謝停云”。
眼前的這個人,前一秒還是那個懦弱驚恐的書生,下一秒,卻仿佛被某種可怖的東西附體,散發(fā)出令他都感到心悸的、純粹的毀滅氣息!
這…還是“謝停云”嗎?
執(zhí)行命令的時機…似乎出現(xiàn)了致命的偏差!
就在血手這極其短暫的、因目標狀態(tài)劇變而產(chǎn)生的判斷遲滯中,我體內(nèi)那股被蠱毒強行催發(fā)出來的、混亂而狂暴的力量,如同決堤的洪流,徹底沖垮了理智!
“吼——!”
一聲完全不似人聲的咆哮從我喉嚨里炸響!我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身體完全被那股毀滅的本能所驅(qū)動!
我沒有沖向血手,也沒有試圖躲避那柄致命的劍。我的目光,被地上那方沾滿血污的墨玉麒麟印死死吸引!那印,是盟主的象征,是權力的源頭,也是所有痛苦的起點!一種源自蠱毒最深處的、對一切束縛與標記的極端憎恨,瞬間點燃!
“毀…了…它?。?!”
伴隨著野獸般的嘶吼,我像一頭失控的瘋牛,用盡全身那被蠱毒強行榨取出來的、扭曲的力量,猛地朝地上的盟主印撲去!五指箕張,帶著同歸于盡的瘋狂,狠狠抓向那冰冷的玉麒麟!
我的動作毫無章法,快得只剩下一個念頭——粉碎它!
血手的劍,動了!
在我撲出的同一剎那,那柄暗紅的窄劍,如同早已預判到我的軌跡,不再是靜止的威脅,而是化作一道撕裂雨幕的死亡寒芒,精準無比地刺向我的心臟!速度快到了極致,帶著一種終結宿命的決絕!
“嗤——!”
利刃入肉的聲音,在嘩嘩的雨聲中,異常清晰。
冰冷的劍鋒,毫無阻礙地穿透了單薄的衣衫,穿透了皮肉,刺入了我的胸膛。
劇痛傳來,但更強烈的,是體內(nèi)那股被蠱毒點燃的、瘋狂暴走的力量洪流!
“噗!”
我的手掌,也幾乎在同一時間,狠狠地拍在了那方墨玉麒麟印上!凝聚了所有瘋狂與絕望的力量,毫無保留地傾瀉而出!
“喀嚓——!”
一聲清脆得令人心碎的裂響,在劍鋒刺入胸膛的悶響之后,驟然迸發(fā)!
溫潤的墨玉麒麟印,在那狂暴的、同歸于盡般的力量沖擊下,應聲而裂!
麒麟昂首的頭顱,連同它腳下的祥云,在刺耳的碎裂聲中,瞬間崩解!化作數(shù)塊大小不一的碎片,四散飛濺!其中一塊尖銳的碎片,甚至擦著我的臉頰飛過,留下一道火辣辣的痛感。
盟主印…碎了!
象征著武林至高權柄、也象征著二十年噩夢源頭的信物,在我自己的手下,在我被刺穿心臟的瞬間,徹底化為齏粉!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被無限拉長。
我低頭,看著胸前透出的那一小截暗紅色的、滴著血的劍尖。身體里那股瘋狂的力量,如同被戳破的氣球,隨著生命的流逝和心臟的劇痛,開始飛速消散。蝕心蠱帶來的狂暴意念,也如同退潮般迅速消退,只剩下無盡的冰冷和…一種奇異的平靜。
我終于…解脫了?
我艱難地抬起頭,視線模糊,卻努力聚焦在血手的臉上。
他的劍,深深刺入了我的胸膛。他那雙空洞的眼睛,此刻卻死死地盯著地上那堆墨玉碎片。眼神里,第一次出現(xiàn)了極其劇烈的波動!不再是空洞,不再是冰冷,而是一種…難以置信的驚愕?一種程序被徹底打亂的茫然?甚至…一絲極其罕見的…震撼?
盟主印碎了。
追殺令的目標“謝停云”在臨死前,親手毀滅了簽發(fā)追殺令的憑信——那方象征著命令源頭合法性的盟主??!
這…意味著什么?
“令出如山”…但“山”…在他眼前,被目標親手崩碎了!
血手握著劍柄的手,似乎第一次,微不可察地…顫抖了一下。
我的意識開始模糊,身體的力量飛速抽離。劇痛和冰冷交織著席卷全身。但在徹底沉入黑暗之前,我似乎看到,血手那雙深潭般的眼睛里,那亙古不變的寒冰,裂開了一道細微的縫隙??p隙之下,是更深的黑暗,還是…一絲被這荒誕結局所動搖的…人性?
雨,還在下。
冰冷的雨水沖刷著書齋的廢墟,沖刷著老仆僵硬的尸體,沖刷著我胸前不斷涌出的溫熱血跡,也沖刷著地上那堆失去了所有意義的、黯淡無光的墨玉碎片。
血手依舊站在那里,劍還留在我的身體里。他像一尊突然被抽走了所有指令的殺戮機器,第一次,在完成任務的關鍵時刻,陷入了徹底的、冰冷的死寂。
追殺令的目標,謝停云,即將死去。
但命令本身,似乎也在那方玉印碎裂的瞬間,變得…失去了根基。
他…該何去何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