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
灰蒙蒙的天壓著鱗次櫛比的屋脊，青灰色的瓦片連綿起伏，如同凝固的、毫無生氣的海浪。狹窄的街巷如同迷宮，彌漫著一種混雜了煤灰、劣質(zhì)油脂、汗水和某種深巷里陰溝發(fā)酵出的、若有似無的腐朽氣息。人潮涌動，販夫走卒的吆喝聲、車輪碾過石板路的轆轆聲、茶館里傳出的咿呀彈唱聲…匯集成一片巨大而沉悶的嗡鳴，敲打著耳膜，也敲打著緊繃的神經(jīng)。
我裹在一件從城外流民身上“換”來的、散發(fā)著汗餿味的破舊棉袍里，寬大的兜帽壓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張臉。后背幾道被怪物骨爪撕裂的傷口，在粗劣布料和汗水的摩擦下，傳來陣陣火辣辣的刺痛。胸口的貫穿傷在體內(nèi)那股混亂力量的“滋養(yǎng)”下，愈合的速度快得詭異，只留下一道深紫色的、如同蜈蚣般猙獰的疤痕，但每一次呼吸，那疤痕下的血肉仿佛都在與某種冰冷灼熱交織的異物搏動，帶來持續(xù)不斷的隱痛。
每一步，都走得異常艱難。身體沉重得如同灌了鉛，虛脫感如同跗骨之蛆。體內(nèi)，蝕心蠱的灼熱余燼、“血影”的冰冷殺意，以及那塊被攥在手心、緊貼著胸前皮肉、如同活物般微微搏動的墨玉碎片，三者形成了一種微妙的、脆弱的平衡。它們互相傾軋，又在對抗中散逸出狂暴的“余燼”，強行支撐著這具殘破的軀殼。每一次力量的涌動，都帶來經(jīng)脈撕裂般的劇痛，皮膚下青黑與暗紅的紋路如同活蛇般游走、明滅。
最要命的，是那股無處不在的、冰冷的窺視感。
自從踏入這座巨大囚籠般的城市，它就如同無形的蛛網(wǎng)，悄然籠罩下來。
在擁擠的餛飩攤前，那個低頭喝湯、眼角余光卻如同鉤子般掃過我的精瘦漢子。
在街角陰暗處，倚著墻根、仿佛在打盹、袖口卻隱約露出半截奇門兵刃的乞丐。
甚至…在那擦肩而過的、衣著光鮮、搖著折扇的公子哥身上，也偶爾會閃過一絲極其隱晦的、帶著評估意味的冰冷目光。
隱機閣。
他們像一群隱沒在陰影里的鬣狗，耐心而高效。無處不在，卻又無跡可尋。他們知道我在城里，如同貓知道老鼠進了籠子。他們不急于收網(wǎng)，只是在等待，等待我疲憊，等待我暴露弱點，或者…等待我主動走向那個被警告的地方。
京城。地宮。蠱源。
血手那飽含絕望的警告，如同冰冷的鐵鏈，纏繞在脖頸。每一次攥緊胸前那塊碎片，那警告的意念便如同電流般刺入腦海，帶來一陣眩暈和深入骨髓的寒意。
不能去！絕不能去！
可這具殘軀，又能去哪里？又能躲多久？體內(nèi)的力量如同定時炸彈，隨時可能失衡，將這具軀殼連同靈魂一起炸得粉碎。隱機閣的網(wǎng)，只會越收越緊。
巨大的茫然和一種被圍獵的窒息感，幾乎要將我吞噬。我像一頭迷失在鋼鐵森林中的困獸，漫無目的地在街巷中游蕩，試圖尋找一絲喘息之機，或者…一個可以暫時藏身的角落。
不知不覺，腳步偏離了喧囂的主街，拐進了一條更為僻靜、也更為破敗的巷子。兩側(cè)是低矮的、墻皮剝落的土墻，墻角堆滿了雜物和散發(fā)著惡臭的垃圾。巷子盡頭，隱約可見一座早已荒廢、墻垣坍塌了大半的小廟。廟門前，一棵巨大的、不知枯死了多少年的老槐樹，虬枝盤曲，如同扭曲的鬼爪般伸向灰蒙蒙的天空。樹下，一口用巨大青石壘砌、布滿苔蘚和裂紋的八角古井，如同一個沉默的、被遺忘的巨口，嵌在枯樹的陰影里。
荒涼。死寂。與幾步之隔的喧囂市井，如同兩個世界。
一絲微弱卻清晰的悸動，毫無預兆地從我攥緊的碎片上傳來！
嗡！
那悸動并非來自碎片本身，而是…仿佛受到了某種遙遠而深沉的共鳴！冰冷！粘稠！帶著一種令人靈魂都為之凍結(jié)的、純粹的腐朽與貪婪氣息！
蠱源？！
我的心臟猛地一縮！幾乎要跳出喉嚨！腳步瞬間釘在原地！巨大的恐懼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頭頂！血手的警告在耳邊瘋狂尖嘯！身體的本能瘋狂地想要后退！逃離這個散發(fā)著不祥氣息的地方！
然而，就在這恐懼爆發(fā)的瞬間——
“喲！這位爺，瞧著面生吶？”
一個油滑、帶著京城底層特有的憊懶腔調(diào)的聲音，突兀地在身后響起。
我猛地轉(zhuǎn)身！
一個穿著洗得發(fā)白、打著補丁的衙役服，腰間松松垮垮掛著根水火棍的漢子，不知何時已堵在了巷口。他身材不高，有些佝僂，一張臉帶著常年混跡市井的油膩和風霜，眼睛不大，卻閃爍著一種如同老鼠般精明的光。他斜倚著巷口的土墻，嘴里叼著根草莖，臉上堆著看似熱情、實則充滿試探的假笑。
“這地界兒可荒涼，爺您…是迷路了？還是…”他拖長了音調(diào)，渾濁的眼珠在我裹得嚴嚴實實的破棉袍和低垂的兜帽上滴溜溜地轉(zhuǎn)著，“…找什么東西？”
隱機閣的眼線！而且，是故意在這個時間點出現(xiàn)！
一股寒氣順著脊椎骨竄上頭頂！他出現(xiàn)的位置，時機，都太過精準！像是早已守候在此，就等著我與那古井產(chǎn)生感應的瞬間！
體內(nèi)的混亂力量瞬間被這突如其來的威脅和古井深處傳來的恐怖悸動雙重刺激，猛地躁動起來！冰冷殺意與灼熱蠱毒在經(jīng)脈中瘋狂沖突，皮膚下的紋路灼熱發(fā)亮，劇痛排山倒海般襲來！我死死攥住胸前的碎片，尖銳的棱角刺入掌心，帶來一絲刺痛，勉強維持著意識的清醒。
“沒…沒什么?！蔽业穆曇羲粏「蓾?，試圖側(cè)身繞過他，“走…走錯了?！?/p>
“走錯了？”衙役臉上的假笑更深了，腳下卻如同生了根，牢牢堵住去路，手中的水火棍看似隨意地橫了過來，擋住了狹窄的巷子?！斑@枯樹井可是有名的兇地，邪性得很吶！前朝鬧過瘟疫，埋了不知多少死人骨頭！這井里啊，聽說還淹死過好幾個好奇的娃子，怨氣沖天！尋常人躲都來不及，爺您倒好，還往這兒湊？”他一邊說著，一邊用那雙精明的鼠眼死死盯著我的兜帽陰影，試圖看清我的臉。
他話語里的警告和試探，如同冰冷的針。他在拖延！在確認！或者…在等待！
幾乎就在他話音落下的同時——
嗖！嗖！
兩道極其細微、卻帶著刺骨寒意的破空聲，如同毒蛇吐信，毫無征兆地從巷子兩側(cè)低矮的屋頂上襲來！
不是射向我！而是射向我左右兩側(cè)的地面！
嗤！嗤！
兩枚閃爍著幽藍光澤、尾部帶著細長銀鏈的菱形飛梭，深深釘入我腳邊的石板縫隙！銀鏈瞬間繃直，如同兩道冰冷的柵欄，將我困在中間！
緊接著，兩道如同鬼魅般的黑影，如同大鳥般從屋頂無聲滑落，輕盈地落在巷口衙役的身后！同樣一身不起眼的灰布短打，臉上蒙著黑巾，只露出兩雙冰冷、毫無感情的眼睛。他們的目光如同實質(zhì)的冰錐，瞬間鎖定了被困在銀鏈之間的我。
隱機閣的爪牙！果然有埋伏！而且不止一個！
“嘿，這位爺，您瞧，我說什么來著？這地方邪性，招東西！”那衙役臉上的假笑瞬間消失，換上了一副冰冷而戲謔的表情，他慢悠悠地抽出腰間的破舊鐵尺，在掌心輕輕拍打著，發(fā)出啪啪的輕響。“兄弟們跟了您一路了，夠辛苦的。您懷里那點…小玩意兒，還有背上那柄不吉利的家伙什兒，是不是該物歸原主了？”他的目光掃過我緊捂的胸口和背上用破布纏繞的“血影”劍柄。
被堵死了！
前有虎（衙役和兩個灰衣殺手），后有…那散發(fā)著恐怖悸動的枯井！左右是閃爍著幽藍光澤、顯然淬了劇毒的鎖鏈！
體內(nèi)的混亂力量在死亡的威脅下徹底沸騰！蝕心蠱的灼熱與“血影”的冰冷如同兩頭被激怒的兇獸，在我經(jīng)脈中瘋狂撕咬沖撞！劇痛幾乎要撕裂我的意志！皮膚下的青黑暗紅紋路如同燒紅的烙鐵般灼熱發(fā)亮，半邊臉頰的血管猙獰凸起！
“吼——！”一聲壓抑不住的、如同野獸般的低吼從我喉嚨里擠出！兜帽下，我的眼睛恐怕已經(jīng)布滿了血絲！
不能硬拼！這具殘軀撐不住！一旦力量徹底失控，或者被圍攻，必死無疑！
目光如同電光石火般掃過身后那口散發(fā)著不祥氣息的古井！
血手的警告在瘋狂尖嘯！但…那井，是唯一可能的生路！也是唯一指向“蠱源”的入口！那碎片傳來的悸動，如同魔鬼的低語，在誘惑，在召喚！
拼了！
就在那衙役眼神一厲，手中鐵尺即將揚起，兩個灰衣殺手也同時踏前一步的瞬間！
我猛地將體內(nèi)所有混亂的力量，不顧一切地、孤注一擲地灌注到雙腿！
轟！
腳下堅硬的石板應聲碎裂！塵土飛揚！
借著這股狂暴的推力，我的身體如同離弦之箭，不退反進！但不是沖向巷口的敵人，而是…朝著身后那口深不見底的枯井，猛撲而去！
目標，正是那八角井口中央、那如同巨獸咽喉般的黑暗！
“攔住他！”衙役的怒吼和灰衣殺手的低喝同時響起！
兩道幽藍的鎖鏈如同毒蛇般猛地繃緊，試圖纏繞我的腳踝！兩枚閃爍著寒光的飛鏢帶著刺耳的尖嘯，直取我的后心！
但我撲向枯井的速度，快到了極致！也決絕到了極致！
嗤啦！幽藍的鎖鏈擦著我的腳后跟掠過，帶起一片布屑！
噗噗！飛鏢深深釘入我剛才站立的地面！
而我的身體，已經(jīng)如同投石般，一頭扎進了那八角枯井深邃的黑暗之中！
冰冷！粘稠！帶著濃重水腥和古老苔蘚腐朽氣息的空氣，瞬間包裹了全身！
下墜！無休止的下墜！
上方，井口的光亮迅速縮小，如同一個遙遠的、灰白色的圓點。衙役和灰衣殺手驚怒的面容在井口邊緣一閃而逝。
“該死！他跳下去了！”衙役氣急敗壞的聲音如同從遙遠的天外傳來。
“追！閣主要的是碎片！活要見人，死要見尸！”一個冰冷的聲音命令道。
緊接著，繩索摩擦井壁的窸窣聲和快速下降的衣袂破風聲，清晰地傳入耳中！他們下來了！
下墜還在繼續(xù)。井壁粗糙冰冷，布滿濕滑的苔蘚，在指尖留下滑膩的觸感。黑暗中，只有耳邊呼嘯的風聲和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動的巨響。攥在胸口的碎片，搏動得更加劇烈，如同被喚醒的活物，散發(fā)出冰冷的幽光，微弱地照亮了周圍飛速掠過的、布滿裂紋和古老刻痕的青石井壁。
那來自地底深處的、冰冷粘稠的恐怖悸動，隨著下墜，變得越來越清晰，越來越…強大！如同一個沉睡的遠古巨獸，正緩緩睜開它貪婪的眼睛！
警告！絕望！恐懼！混雜著一種飛蛾撲火般的、瘋狂的決絕！
我閉上了眼睛，任由身體在黑暗中墜落，攥緊手中的碎片和那柄沉寂的兇劍。
地獄的大門，已經(jīng)打開。而追獵的惡鬼，緊隨其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