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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應(yīng)天無求 云乘風(fēng) 154582 字 2025-07-02 20:40: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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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冷的雨點,帶著初春特有的刺骨寒意,像無數(shù)細(xì)小的冰錐,狠狠砸在應(yīng)無求的臉上、頸窩里。他猛地一個激靈,意識如同沉船般艱難地浮出漆黑冰冷的海面。

劇烈的眩暈感還在顱腔內(nèi)橫沖直撞,撕扯著他的神經(jīng)。上一刻的記憶碎片般回閃:招標(biāo)會現(xiàn)場刺眼的頂燈,對手公司代表那張因報價被碾壓而扭曲漲紅的臉,自己心臟驟然被無形巨手攥緊、揉碎般的劇痛……然后就是無邊的黑暗。

可現(xiàn)在?

沒有消毒水的氣味,沒有心電監(jiān)護(hù)儀單調(diào)的滴滴聲。只有泥土的腥氣、某種劣質(zhì)油脂和人體汗餿味混雜在一起的、令人作嘔的氣息,粗暴地灌滿他的鼻腔。身下是冰冷黏膩的泥濘,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牽扯著胸腔深處殘留的悶痛。

他費(fèi)力地?fù)伍_沉重的眼皮,視線模糊不清。雨水順著額前粘結(jié)成縷、沾滿泥漿的頭發(fā)流下,蟄得眼睛生疼。視線艱難地聚焦,映入眼簾的,是粗糲、冰冷、沾滿污泥的暗青色條石,一塊壓著一塊,壘成一道絕望的高墻,向上延伸,沒入灰蒙蒙的雨幕之中。城墻?

“死了沒有?沒死就趕緊給老子爬起來!裝什么死狗!”

一聲粗暴的呵斥,如同炸雷般在耳邊響起,伴隨著尖銳的破空聲。應(yīng)無求甚至沒來得及完全扭頭,一道黑影帶著風(fēng)聲,“啪”地一聲脆響,火辣辣的劇痛瞬間在他背上炸開!那力道兇狠得像是要抽斷他的脊骨。

他痛得悶哼一聲,身體本能地蜷縮,視線終于捕捉到抽打他的東西——一根浸透了雨水、顯得愈發(fā)油亮烏黑的粗糙皮鞭。持鞭的是個穿著臟污號衣、一臉橫肉的壯漢,眼神像刀子一樣掃過地上橫七豎八躺著的人群。

“洪武九年的城墻!徐大將軍在北邊等著要!耽誤了工期,老子剝了你們的皮當(dāng)鼓敲!”工頭唾沫橫飛,鞭梢再次威脅性地?fù)P起,指向城墻根下,“都滾過去!搬磚!和泥!今天搬不夠數(shù),晚飯喂狗!”

洪武九年?徐大將軍?

應(yīng)無求的腦子像是被重錘狠狠砸了一下,嗡鳴不止。他猛地扭頭,目光越過工頭兇悍的身影,投向更遠(yuǎn)處。雨幕中,巍峨的城門輪廓隱約可見,巨大的青石券洞上方,幾個飽經(jīng)風(fēng)霜雨雪侵蝕卻依舊透著肅殺威嚴(yán)的陰刻大字,如同冰冷的烙印,狠狠燙在他的視網(wǎng)膜上——應(yīng)天府!

大明!朱元璋!洪武九年!

一股寒氣,比這初春的冷雨更加刺骨百倍,瞬間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他,一個二十一世紀(jì)的商業(yè)精英,在即將簽下十億級合同的巔峰時刻,心臟驟?!缓蟊幻\(yùn)這雙無情的手,粗暴地扔回了六百多年前的大明洪武年間?成了這城墻根下,命如草芥的修城苦役?

荒謬!絕望!

“呃啊……”旁邊傳來一聲壓抑痛苦的呻吟。一個同樣渾身泥濘、瘦得脫了形的年輕流民,蜷縮著身體,雙手死死捂著腹部,臉色慘白如紙,豆大的汗珠混著雨水滾落。他掙扎著抬起頭,渾濁無神的眼睛望向不遠(yuǎn)處——城墻根下,渾濁的雨水裹挾著黃黑色的泥漿、腐爛的草葉、甚至可疑的穢物,匯成一條條污濁不堪的小溪,流入同樣污穢的護(hù)城河里。那河水,呈現(xiàn)出一種令人心悸的墨綠色,散發(fā)著陣陣難以形容的腐臭氣味。

那年輕人喉嚨里發(fā)出野獸般的“嗬嗬”聲,強(qiáng)烈的干渴完全壓倒了理智和對污穢的恐懼。他像瀕死的魚一樣,猛地向前撲爬,伸出枯瘦如柴、沾滿泥污的手,就朝著離他最近的一洼渾濁泥水抓去!

“不能喝!”應(yīng)無求幾乎是吼出來的,聲音嘶啞干裂,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急迫。他不知哪來的力氣,猛地?fù)溥^去,一把死死攥住了那年輕人的手腕。那手腕細(xì)得硌手,皮膚滾燙。

年輕人掙扎著,渾濁的眼睛里滿是瘋狂和不解,喉嚨里發(fā)出含糊的嗚咽:“水…渴…死…也要喝…”

“這水喝了才會真的死!”應(yīng)無求聲音低沉急促,如同鐵石相擊。他目光銳利地掃過那洼污水,里面漂浮的腐爛物清晰可見?!昂攘?,肚子絞痛,上吐下瀉,活不過三天!你想現(xiàn)在就爛在這里嗎?” 他前世在非洲援助項目待過,太熟悉這種水源性傳染病帶來的恐怖后果——霍亂、痢疾、傷寒,在這個沒有抗生素的時代,就是一張張催命符!

年輕人的動作僵住了,眼中的瘋狂褪去一些,取而代之的是更深的恐懼和茫然。他看著應(yīng)無求,又看看那污穢的水洼,身體劇烈地顫抖起來。

“滾開!少在這里妖言惑眾!”工頭的鞭子帶著風(fēng)聲再次抽來,這次目標(biāo)是應(yīng)無求。鞭梢擦過他的手臂,又是一道火辣辣的痛楚。

應(yīng)無求猛地抬頭,眼神冰冷如刀,直刺工頭:“管事的!這水是毒水!喝了會死人的!昨天抬走的幾個,是不是都喊過肚子疼?是不是都拉了血?”

工頭被這眼神看得心頭莫名一寒,舉起的鞭子頓在了半空。他想起昨天確實有幾個倒霉鬼被拖走時,那凄厲的哀嚎和惡臭……他臉色變了變,粗聲粗氣地罵了一句:“媽的!晦氣!不喝?渴死你們這群賤骨頭活該!” 罵歸罵,鞭子卻沒再落下,只是煩躁地驅(qū)趕著其他人去干活。

應(yīng)無求沒理會他。他低頭,目光落在自己身上那件早已被泥漿浸透、看不出原本顏色、破得像漁網(wǎng)似的單薄麻布“上衣”上。他咬緊牙關(guān),用盡力氣,“嗤啦”一聲,撕下相對還算完整、勉強(qiáng)干凈的一塊內(nèi)襯布片。布片不大,只有兩個巴掌大小。

他掙扎著起身,拖著沉重如同灌了鉛的雙腿,在周圍人麻木或不解的目光中,踉蹌著走向城墻根下。他避開那些最污穢的死角,選了一處相對流動的泥水洼。他蹲下身,用顫抖的手,費(fèi)力地刨開表層的浮泥和雜物,挖出下面相對濕潤干凈的細(xì)沙和碎石。然后,他又在附近找到幾塊被雨水沖刷得發(fā)白的木炭——大概是之前燒火取暖留下的殘骸。

他回到那個痛苦呻吟的年輕人身邊,無視周圍或好奇或麻木的視線。他找了一塊略微平整的石板,將撕下的布片鋪開。接著,小心翼翼地將挖來的濕沙、碎石、掰碎的木炭,一層層、仔細(xì)地鋪在布片上。細(xì)沙在最底層,碎石在中間,木炭碎塊鋪在最上面。動作緩慢而專注,仿佛在進(jìn)行一項神圣的儀式。

一個簡易的、原始得不能再原始的砂濾炭濾裝置,在他手中成型。

他拿起這個簡陋的“濾器”,再次走到那洼泥水邊。他小心翼翼地將“濾器”懸空架在另一個破瓦罐上,然后,用雙手舀起渾濁不堪的泥水,緩緩地、極其緩慢地傾倒在那三層過濾層上。

第一股泥水澆上去,瞬間將細(xì)沙層染成泥漿色。他耐心地等待著。一滴,兩滴……渾濁的水艱難地滲透過沙層、石層、炭層,滴落在下方的瓦罐里。最初幾滴依舊是渾濁的黃色,但隨著他不斷舀水、緩慢傾倒,瓦罐底部積攢的水滴,顏色竟以肉眼可見的速度,一點點變得清澈起來!

雖然還帶著一絲微黃,但比起原來那墨綠污濁、漂浮雜物的泥水,已是天壤之別!那股刺鼻的腐臭氣味,也淡去了許多。

應(yīng)無求端起瓦罐,自己先湊近聞了聞,只有泥土和淡淡的炭味。他小心地抿了一小口。水帶著土腥味和涼意滑過火燒火燎的喉嚨,沒有想象中的怪味。他長長地、無聲地吁出一口氣,緊繃的神經(jīng)終于松弛了一絲。

他立刻將瓦罐遞到那個蜷縮著的年輕人嘴邊。

年輕人如同抓住救命稻草,貪婪地大口吞咽起來,干裂起皮的嘴唇貪婪地吮吸著這來之不易的“凈水”。幾口下肚,他急促的喘息似乎稍稍平復(fù)了一點點,眼中那瀕死的瘋狂也褪去不少。

“省著點,慢點喝?!睉?yīng)無求低聲囑咐,聲音沙啞。他抬起頭,目光掃過周圍。那些麻木的、絕望的、或是帶著一絲好奇的目光,此刻都聚焦在他手中的破瓦罐上,聚焦在那里面微微晃蕩的、帶著一絲微黃卻清澈的水上。

那眼神里,燃起了一點點微弱的光,叫做生的希望。

“想活命的,排好隊。”應(yīng)無求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穿透了雨聲和呻吟,“一個一個來。水不多,每人只能喝幾口?!?他重新拿起那個簡陋的濾器,走向另一處水源。

雨,還在下。冰冷,無情。但在這段絕望的城墻根下,在那個破瓦罐周圍,一種微弱的、名為秩序的東西,開始悄然滋生。麻木的人群,拖著疲憊不堪的身體,自發(fā)地排起了歪歪扭扭的隊伍。每一雙看向那個簡陋濾器和應(yīng)無求背影的眼睛里,都多了一點東西——不是感激,那太奢侈了,而是一種本能地抓住救命稻草的依賴。

應(yīng)無求低著頭,重復(fù)著舀水、過濾的動作。手臂酸脹得快要抬不起來,背上的鞭傷火辣辣地痛,每一次彎腰都牽扯得他眼前發(fā)黑。但他咬著牙,手上的動作沒有一絲紊亂。瓦罐里的水始終保持著那令人心安的微黃清澈。

“下一個?!彼穆曇粢呀?jīng)嘶啞得幾乎聽不清。

一只枯瘦的手顫抖著伸過來,捧住瓦罐,貪婪地喝了幾口,又小心翼翼地傳給后面的人。

工頭抱著手臂站在不遠(yuǎn)處的窩棚檐下避雨,冷眼看著這一幕,臉色陰沉不定。他旁邊一個獐頭鼠目的跟班湊過去,低聲道:“頭兒,這新來的小子……邪性???那水……”

“哼!”工頭從鼻子里重重哼出一聲,眼神復(fù)雜地盯著應(yīng)無求忙碌的背影,“是有點鬼門道。不過……”他摸了摸下巴,看著排隊取水、秩序井然的人群,又看了看遠(yuǎn)處那些因為腹痛而哀嚎打滾的倒霉鬼,煩躁地啐了一口,“媽的,總比都病倒了耽誤老子工期強(qiáng)!先看著!”

雨勢漸小,天色愈發(fā)晦暗。城墻的輪廓在暮色中如同蟄伏的巨獸。

一天的苦役結(jié)束,監(jiān)工的皮鞭最后一次在空中炸響。流民們?nèi)缤怀榈袅俗詈笠唤z力氣的木偶,拖著沉重的腳步,踉蹌著涌向城墻根下臨時搭起的巨大窩棚。棚內(nèi)彌漫著濃重的汗臭、霉味和劣質(zhì)油脂的氣息。幾口巨大的鐵鍋架在棚子中央,鍋底是快要熄滅的暗紅炭火,鍋里翻滾著渾濁的、黑灰色的糊狀物。

“開飯!”伙夫粗著嗓子吼了一聲,手中的長柄木勺不耐煩地敲著鍋沿。

人群瞬間騷動起來,饑餓驅(qū)使著他們像聞到血腥味的鬣狗,瘋狂地向前擁擠、推搡、爭搶。咒罵聲、哭喊聲、碗勺碰撞聲、伙夫的呵斥聲混雜在一起,震耳欲聾。為了那一勺能照見人影的稀薄糊糊,為了那半個硬得能砸死狗的窩頭,人可以瞬間變成野獸。

應(yīng)無求被洶涌的人潮裹挾著,幾乎站不穩(wěn)腳。他仗著一點殘存的力氣和技巧,勉強(qiáng)擠到鍋邊,奮力伸出破碗。木勺胡亂地舀起一勺糊糊,傾倒下來,溫?zé)岬?、帶著一股餿味的液體濺了他一手。一個粗糲、帶著霉點的黑黃色窩頭被塞進(jìn)他另一只手里。

他擠出人群,找了個相對不擠的角落蹲下。窩頭入手沉甸甸,冰冷堅硬,散發(fā)著一股濃重的霉味。他用力掰開一小塊,里面的霉斑像丑陋的蛛網(wǎng)。胃里一陣翻江倒海,強(qiáng)烈的生理性厭惡讓他幾乎要吐出來。但他知道,不吃,明天就沒有力氣活下去。他閉上眼睛,將那帶著霉點的硬塊塞進(jìn)嘴里,用盡力氣咀嚼著,如同在啃一塊朽木。糊糊的味道寡淡而怪異,帶著一股難以形容的陳腐氣。

“噗通!”一聲悶響從不遠(yuǎn)處傳來,伴隨著壓抑的呻吟。

應(yīng)無求猛地抬頭。只見白天那個被他攔下喝臟水的年輕人,此刻正蜷縮在地上,身體劇烈地抽搐著,雙手死死摳著地面,指甲縫里全是泥。他臉色煞白,額頭上青筋暴起,喉嚨里發(fā)出痛苦的“嗬嗬”聲。

“阿…阿木?”旁邊一個同樣瘦弱的中年流民驚惶地叫了一聲,想去扶他。

“嘔……”被叫做阿木的年輕人猛地側(cè)過頭,一大口黃綠色的、散發(fā)著惡臭的穢物噴濺而出。緊接著,他開始無法控制地劇烈嘔吐,然后是撕心裂肺的慘叫,身體痛苦地蜷縮成一團(tuán),排泄物不受控制地失禁流出,惡臭瞬間彌漫開來。

“瘟??!是瘟??!”人群中不知誰發(fā)出一聲凄厲的尖叫。

恐慌如同瘟疫般瞬間在擁擠的窩棚里炸開!所有人都像是被燙到一樣,驚恐地跳起來,拼命向遠(yuǎn)離阿木的方向擠去,推搡、踩踏,咒罵和哭嚎聲再次掀起高潮。仿佛靠近他一步,就會被無形的死神攫住。

“快!把他拖出去!扔遠(yuǎn)點!”工頭也慌了神,站在窩棚口大聲嘶吼,臉上帶著恐懼,“別讓他傳染給其他人!快!”

幾個平時跟著工頭作威作福的壯丁,此刻也臉色發(fā)白,猶豫著不敢上前,只用棍子遠(yuǎn)遠(yuǎn)地指著在地上痛苦翻滾的阿木。

應(yīng)無求的心沉到了谷底。癥狀太典型了!急性痢疾!而且很可能是霍亂弧菌導(dǎo)致的劇烈腹瀉脫水!在這個沒有電解質(zhì)補(bǔ)充、沒有抗生素的地方,一旦大規(guī)模爆發(fā),這里的人起碼要死掉一半!白天他過濾的水只是杯水車薪,根本擋不住病從口入的源頭——那骯臟的食物和無處不在的污染!

他猛地站起來,幾步?jīng)_到窩棚中央,對著驚恐混亂的人群大吼:“都別慌!聽我說!” 他的聲音嘶啞卻異常洪亮,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穿透力,竟然暫時壓住了棚內(nèi)的混亂。

無數(shù)道驚恐、絕望、懷疑的目光瞬間聚焦在他身上。

“這不是瘟神降災(zāi)!”應(yīng)無求指著地上痛苦不堪的阿木,又指向棚外污穢的護(hù)城河和泥濘的地面,“是病!是喝了臟水、吃了臟東西得的病!會傳染!但能防!能救!”

他語速極快,目光掃過角落里堆放的、用來給監(jiān)工們燒水泡茶的幾口大鐵鍋和散落的木柴:“想活命的,現(xiàn)在都聽我的!有力氣的,立刻去外面,找干凈的石頭!越大越好!要沒被泥水泡過的!”

他指向棚子里幾個巨大的、原本用來盛放雜物的空陶缸:“你們幾個,把這幾口缸抬到外面空地上!洗干凈!用干凈的水沖洗!快!”

他又指向那些燒水的鐵鍋和伙夫:“所有鍋!全部刷干凈!生火!燒開水!有多少燒多少!一刻不停!”

他的命令一個接一個,清晰、急促、不容置疑。人群被他氣勢所懾,加上求生的本能驅(qū)使,短暫的混亂后,竟真的有人開始動作。

“都愣著干什么!想等死嗎?!”工頭也反應(yīng)過來了,扯著嗓子吼道,“照他說的做!快!誰磨蹭老子抽死誰!”

監(jiān)工的淫威加上應(yīng)無求展現(xiàn)出的那點“神異”,終于壓倒了恐慌。有人沖出窩棚,冒著細(xì)雨在遠(yuǎn)處干燥的高地上尋找干凈的大石塊;有人合力抬起沉重的陶缸,挪到窩棚外相對干凈的空地;伙夫手忙腳亂地刷鍋、點火,將白天應(yīng)無求過濾積攢下來的那點可憐凈水倒進(jìn)去燒開。

應(yīng)無求自己則沖到堆放工具的地方,翻找出幾把最鋒利、相對干凈些的鑿子和石錘。他拿起一塊被人搬來的、還算干凈的青石,用盡全身力氣,掄起石錘狠狠砸下!

“鐺!”火星四濺!堅硬的石頭只崩掉一小塊碎屑。

手臂被震得發(fā)麻,虎口瞬間裂開,鮮血混著雨水流下。但他眼神沒有絲毫動搖,咬緊牙關(guān),再次舉起石錘!

“鐺!鐺!鐺!” 單調(diào)而沉重的敲擊聲在雨夜中響起,帶著一種絕望又頑強(qiáng)的韻律。每一次揮錘,都牽扯著背上的鞭傷,痛得他眼前發(fā)黑。汗水、雨水、血水混在一起,順著他棱角分明的下頜不斷滴落。

周圍一片死寂,只有錘鑿聲和遠(yuǎn)處阿木越來越微弱的呻吟。所有人都屏息看著,看著那個在雨中奮力鑿石的身影?;鸸庥痴障?,他赤裸的、布滿新舊傷痕的脊背上,那道新鮮的鞭痕高高腫起,皮開肉綻,隨著他的動作不斷滲出絲絲血跡,混合著泥水,顯得格外猙獰刺目。

不知過了多久,汗水幾乎迷蒙了雙眼。就在他感覺手臂快要斷裂的時候,“咔嚓”一聲脆響!

那塊堅硬的青石,終于被他硬生生鑿開!中心部分,露出了一個勉強(qiáng)能容納拳頭大小的、粗糙的凹坑!緊接著,他又用鑿子沿著凹坑邊緣,艱難地、一點一點向內(nèi)掏挖,擴(kuò)大著空間。

一個原始的石臼,在他手中初具雛形。粗糙,簡陋,卻承載著唯一的希望。

“快!把能找到的木炭!都砸碎!越碎越好!”應(yīng)無求喘著粗氣,把石臼推過去。立刻有人接過鑿子,開始奮力搗碎木炭。

“干凈的布!誰還有稍微干凈點的布!撕成小塊!”他又喊道。人們面面相覷,最終幾個婦人顫抖著,從自己同樣襤褸的衣服上,撕下幾塊相對干凈的里襯布片遞過來。

“燒開的水!倒進(jìn)洗干凈的缸里!涼著!”他指揮著伙夫。

“干凈石頭燒紅!丟進(jìn)涼開水里!”他指向那些搬來的石塊和熊熊燃燒的篝火。

整個城墻根下,陷入了一種奇異的、緊張而有序的忙碌。恐懼被暫時壓下,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被嚴(yán)密組織起來的求生本能?;鸸庠谟暌怪刑S,映照著一張張疲憊不堪卻又帶著一絲期盼的臉龐。

應(yīng)無求走到那個石臼旁,接過已經(jīng)被搗成細(xì)粉的炭末。他用撕好的小塊布,小心翼翼地包裹起一小撮炭粉,做成一個簡陋的炭包。然后,他拿起一個洗刷干凈的破瓦罐,將炭包放進(jìn)去。接著,他又將伙夫剛剛燒開、又稍微放涼了些的開水,緩緩地、一層層地澆在那炭包上。渾濁的開水透過炭包,滴落下來,顏色竟然變得更為澄澈!

他端起瓦罐,走到氣息奄奄、幾乎陷入昏迷的阿木身邊。在所有人緊張的目光注視下,他扶起阿木的頭,將瓦罐里那經(jīng)過二次過濾、帶著炭味的水,小心地、一點點地喂進(jìn)他干裂的嘴里。

阿木無意識地吞咽著。

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雨絲在火光中拉出細(xì)密的銀線。窩棚內(nèi)外一片死寂,只有柴火燃燒的噼啪聲和阿木微弱的呼吸聲。

突然,阿木的喉嚨里發(fā)出一聲細(xì)微的嗆咳。緊接著,他那緊閉的眼皮,極其艱難地顫動了幾下,緩緩地……睜開了一條縫隙!

雖然眼神依舊渙散迷茫,但那微弱的動作,如同黑暗中點亮的第一顆星!

“活了!阿木活過來了!”那個中年流民第一個失聲叫了出來,聲音帶著哭腔。

“嘩——”壓抑的窩棚內(nèi)外,瞬間爆發(fā)出巨大的、劫后余生般的喧嘩!無數(shù)道目光再次聚焦在應(yīng)無求身上,那眼神里的東西徹底變了——不再是麻木,不再是單純的依賴,而是充滿了敬畏、難以置信,以及一種近乎狂熱的希望!

“神了!真是神了!”有人喃喃道。

“活神仙!這是活神仙下凡來救我們了!”一個老婦人顫巍巍地就要跪下磕頭。

工頭站在人群外圍,臉上的橫肉抽動著,眼神復(fù)雜到了極點。他死死盯著應(yīng)無求背上那道在火光下顯得愈發(fā)猙獰的鞭痕,又看了看周圍這群因為阿木的“復(fù)活”而激動得幾乎要沸騰的流民,最后,目光落在了那幾個臨時架起、正在用原始方法凈化水源的陶缸上。

他猛地推開擋在前面的人,大步走到應(yīng)無求面前。棚內(nèi)瞬間安靜下來,所有人都緊張地看著。

工頭上下打量著應(yīng)無求,目光在他背上的鞭痕和那雙沾滿血泥、卻異常沉穩(wěn)的手上停留片刻。半晌,他臉上那慣有的兇橫和輕蔑一點點收斂,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極其罕見的、甚至帶著點別扭的鄭重。他清了清嗓子,聲音干澀,卻清晰地傳開:

“小子……你,叫什么名字?”

應(yīng)無求緩緩直起身,抹了一把臉上的汗水和雨水混合的液體,露出一雙在火光映照下,沉靜得如同古井深潭的眼睛。他看著工頭,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穿透雨幕的清晰:

“應(yīng)無求?!?/p>

“應(yīng)…無求?”工頭咀嚼著這個名字,點了點頭,像是在做一個重大的決定。他猛地提高聲音,對著所有豎起耳朵的流民吼道:

“都聽著!從今兒起,應(yīng)無求!管你們這群人的伙食!他說怎么干,就怎么干!誰敢不聽,老子扒了他的皮!”

他頓了頓,目光掃過應(yīng)無求,語氣帶著一絲不容置疑的強(qiáng)硬,卻又奇異地混雜著一點不易察覺的妥協(xié):

“應(yīng)無求!老子不管你用什么鬼門道!這水,這飯食!你得給老子弄干凈了!再讓老子看見有人拉肚子拉死耽誤工期……”他揮了揮手中的皮鞭,威脅的意味不言自明,但話鋒一轉(zhuǎn),聲音壓低了些,“……還有你背上那一下……算老子欠你個人情!好好干!”

說完,他不再看應(yīng)無求,轉(zhuǎn)身大步走向自己的小窩棚,留下身后一片死寂,隨即爆發(fā)出更大的、帶著難以置信的議論聲。

應(yīng)無求站在原地,冰冷的雨水打在身上,背上火辣辣的傷口被雨水一浸,針扎似的疼。但他清晰地感覺到,周圍那些目光,已經(jīng)徹底不同了。敬畏、依賴、甚至是一絲盲目的崇拜,如同無形的絲線,纏繞在他身上。

他微微垂下眼簾,掩去眸底深處一閃而過的精光。

管伙食?這第一步,成了。

這洪武九年的城墻根下,冰冷、絕望、污穢……但一顆種子,已經(jīng)借著這混亂的雨夜,在污泥中悄然扎下了根。

應(yīng)無求抬起頭,目光越過混亂的人群,越過那高聳壓抑的城墻,投向雨幕深處、那片被燈火隱約勾勒出的、巨大而沉默的宮城輪廓。

應(yīng)天府……朱元璋……洪武九年……

他沾滿血泥的嘴角,勾起一個極淡、極冷,卻又仿佛燃燒著無形火焰的弧度。

路,還很長。但這第一步,他站穩(wěn)了。


更新時間:2025-07-02 20:40: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