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雨,終于在子夜時分徹底停歇。南京城巨大的輪廓浸泡在濃得化不開的墨色里,濕漉漉的青石板街道反射著宮城角樓稀疏的慘淡燈火,如同鬼蜮。聚寶門巨大的陰影下,流民營地的窩棚如同匍匐在巨獸腳下的卑微蟲豸,死寂無聲,只有間或傳來的壓抑咳嗽和夢囈,在濕冷的空氣中艱難地游蕩。
應(yīng)無求蜷縮在城墻根背風(fēng)處那個逼仄的角落。身下墊著的薄薄一層干草早已被地氣和濕氣浸透,冰冷刺骨。背部的鞭傷在死寂的寒夜里,痛感變得格外清晰、銳利,仿佛有無數(shù)冰冷的鋼針在反復(fù)穿刺著愈合中的皮肉,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牽扯著胸腔深處沉悶的鈍痛,如同破舊風(fēng)箱在拉鋸。他閉著眼,意識卻在極度的疲憊和身體的痛苦中保持著一種奇異的清醒。
懷里的金餅冰冷堅硬,隔著單薄的粗麻衣,緊緊貼著心臟的位置。那沉甸甸的觸感,是希望,也是懸頂?shù)睦?。沈家小姐那張素箋上娟秀卻不容置疑的字跡,趙掌柜那如同墓穴陰風(fēng)般的警告,胡府暖閣里無聲燃燒的蜂窩煤爐,還有胡福那張在酒意笑容下深藏劇毒的臉……無數(shù)碎片在黑暗中翻騰、碰撞,試圖拼湊出一張無形的、卻足以致命的巨網(wǎng)。
“小神仙…” 黑暗中,阿木爹壓抑的、帶著恐懼和不安的聲音如同游絲般飄來,“俺…俺心里慌得很…那茶寮的老頭…他那話…俺總覺得…有刀子…” 他蜷縮在幾步外的陰影里,身體微微發(fā)抖。
應(yīng)無求沒有睜眼,只是極輕微地?fù)u了搖頭,示意噤聲。耳朵卻如同最靈敏的雷達(dá),捕捉著窩棚外一切細(xì)微的聲響。死寂中,似乎只有遠(yuǎn)處秦淮河方向隱約傳來的、被濕氣阻隔得模糊不清的更鼓聲。
突然!
一陣極其輕微、卻絕非自然發(fā)出的摩擦聲,如同毒蛇在枯葉上滑行,從窩棚頂?shù)拿┎菘p隙間傳來!緊接著,是幾聲幾乎被風(fēng)聲掩蓋的、類似夜梟啼鳴的短促口哨,三長兩短,帶著一種冰冷的節(jié)奏感!
應(yīng)無求猛地睜開雙眼!黑暗中,那雙眸子如同淬煉過的寒星,瞬間爆射出凌厲的光芒!來了!他全身肌肉瞬間繃緊,背部的劇痛被強(qiáng)行壓下,如同蓄勢待發(fā)的獵豹,無聲無息地從冰冷的草墊上彈起,身體緊貼著冰冷潮濕的城墻根!
“別出聲!”他低喝一聲,聲音壓得極低,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yán),瞬間凍結(jié)了阿木爹所有的動作和即將出口的驚呼。
幾乎就在他起身貼墻的同時!
“嘩啦——!”
窩棚那本就簡陋的、用枯枝和破草席胡亂捆扎的“門”,如同紙糊般被一股巨力從外面猛地撕開!幾道黑影如同鬼魅,悄無聲息卻又迅捷無比地魚貫而入!他們動作矯健,落地?zé)o聲,身上穿著與夜色融為一體的深灰色勁裝,臉上蒙著黑巾,只露出一雙雙在黑暗中閃爍著冰冷、漠然光芒的眼睛,如同擇人而噬的野獸!沒有任何言語,沒有任何多余的搜索動作,幾道冰冷的目光如同探照燈般,瞬間鎖定了應(yīng)無求藏身的角落!
殺機(jī),如同實質(zhì)的冰水,瞬間淹沒了這個狹小的空間!
為首的黑影,身形最為高大魁梧,眼神也最為銳利兇悍。他沒有任何廢話,身形微晃,一只戴著黑色皮套、骨節(jié)粗大的手,如同鐵鉗般帶著撕裂空氣的尖嘯,直抓應(yīng)無求的脖頸!速度快得只留下一道殘影!意圖簡單直接——擒拿,或者當(dāng)場格殺!
應(yīng)無求瞳孔驟然收縮!對方的速度和力量遠(yuǎn)超他的預(yù)估!在這狹窄的空間,避無可避!千鈞一發(fā)之際,他身體不退反進(jìn),迎著那只鐵爪,猛地一個矮身前沖!不是硬拼,而是險之又險地貼地翻滾,如同貍貓般從對方抬起的腿側(cè)縫隙中鉆了過去!同時,他沾滿泥污的手閃電般探入懷中,并非去掏那枚可能暴露身份的碧玉,而是抓起了那幾塊用樹葉包裹、貼身藏著的改良香皂!
“嗯?”那高大黑影顯然沒料到這看似孱弱的役夫竟有如此敏捷的身手和膽魄,一爪落空,發(fā)出一聲短促而意外的冷哼。他反應(yīng)亦是極快,抓空的鐵爪變爪為掌,反手就朝著應(yīng)無求翻滾的后心狠狠拍下!掌風(fēng)凌厲,帶著一股腥氣!
應(yīng)無求根本來不及起身,只能憑著本能,在翻滾中將身體強(qiáng)行擰轉(zhuǎn),用肩膀硬抗!
“嘭!”
一聲沉悶的肉體撞擊聲!
一股沛然莫御的巨力狠狠砸在應(yīng)無求的左肩胛骨上!劇痛瞬間炸開,眼前金星亂冒,喉嚨一甜,一股腥氣直沖喉頭!他整個人被這股巨力拍得如同斷線風(fēng)箏般,橫飛出去,“砰”地一聲重重撞在窩棚另一側(cè)的泥墻上!本就搖搖欲墜的泥墻簌簌落下塵土,背部鞭傷被狠狠擠壓,痛得他幾乎昏厥過去!
“小神仙!”阿木爹目眥欲裂,恐懼被一股血勇沖垮,嚎叫著抓起地上一根燒火棍,不管不顧地朝著最近的一個黑影撲去!
“找死!”另一個黑影冷哼一聲,看也不看,反手隨意一拂,如同驅(qū)趕蒼蠅。一股陰柔卻帶著穿透性的勁風(fēng)掃中阿木爹的胸口。
“噗!”阿木爹如遭重錘,口中鮮血狂噴,瘦小的身體如同破麻袋般倒飛出去,撞在角落的瓦罐上,發(fā)出一陣稀里嘩啦的破碎聲,人已軟軟癱倒,生死不知。
“帶走!”為首的高大黑影看都沒看阿木爹一眼,冰冷的目光鎖定在靠著泥墻、嘴角溢血、眼神卻依舊銳利如刀的應(yīng)無求身上。他語氣森寒,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兩個黑影立刻上前,動作粗暴地架起應(yīng)無求的雙臂。應(yīng)無求沒有掙扎,只是借著被架起的瞬間,身體微微前傾,沾滿泥污和血跡的手指,極其隱蔽地在泥地上飛快地劃了幾下,留下幾道微不可察的淺痕,隨即被鞋底蹭亂。
“搜!”高大黑影目光如電,掃視著這個狹小污穢的空間。一個黑影立刻上前,在應(yīng)無求剛才蜷縮的草墊和破碎的瓦罐碎片中快速翻檢。除了幾塊散落的、沾著泥污的粗糧餅子和破碎的陶片,一無所獲。應(yīng)無求懷里的金餅和紙條,早已被他用破布纏緊,塞進(jìn)了墻根一道極不起眼的縫隙深處,用泥塊封死。
“哼,窮鬼!”負(fù)責(zé)搜查的黑影啐了一口,顯然沒找到預(yù)想中的“贓物”。
高大黑影眼神陰鷙地掃過應(yīng)無求蒼白卻平靜的臉,不再言語,一揮手。
應(yīng)無求被兩個黑影如同拖死狗般架出了窩棚,雙腳在冰冷泥濘的地面上拖出兩道長長的痕跡。他最后瞥了一眼窩棚角落阿木爹癱軟的身體,眼中閃過一絲冰冷的殺意,隨即被強(qiáng)行壓下。身體被粗暴地塞進(jìn)一輛停在營地外圍陰影里、沒有任何標(biāo)識的密閉青篷馬車。
車門“砰”地關(guān)上,隔絕了外面冰冷的世界。馬車內(nèi)部狹窄黑暗,彌漫著一股劣質(zhì)皮革和灰塵混合的氣味。應(yīng)無求被丟在冰冷的車板上,雙臂被反剪,用粗糙的牛筋繩死死捆住,勒進(jìn)皮肉。馬車立刻啟動,車輪碾過泥濘,發(fā)出沉悶的聲響,朝著未知的黑暗深處駛?cè)ァ?/p>
車廂劇烈地顛簸著,每一次震動都牽扯著應(yīng)無求左肩和背部的劇痛,如同鈍刀反復(fù)切割。他靠著冰冷的車壁,閉著眼,強(qiáng)迫自己冷靜下來。敵人是誰?胡府?還是其他勢力?目標(biāo)是什么?肥皂配方?蜂窩煤技術(shù)?還是…僅僅因為他與沈家的接觸,觸動了某些人的神經(jīng)?趙掌柜的警告在耳邊回響…路滑,有坑…這坑,比他預(yù)想的來得更快,更深!
馬車在黑暗中行駛了不知多久,感覺穿過了喧鬧的街市(能聽到模糊的叫賣聲),又拐入了寂靜的深巷。終于,在一陣壓抑的馬嘶和車夫低沉的呵斥聲后,停了下來。
車門被拉開,冰冷的夜風(fēng)灌入。外面不再是城墻根下的破敗,而是一堵高聳、厚重、在夜色中如同巨獸脊背般的青磚圍墻。圍墻一角,一扇極其隱蔽、包著鐵皮的角門無聲地打開。兩個黑影架著應(yīng)無求,如同拖拽一件貨物,迅速閃入門內(nèi)。角門在身后沉重地合攏,發(fā)出“哐當(dāng)”一聲悶響,徹底隔絕了外界。
眼前是一條狹窄、幽深、僅容兩人并肩的石砌甬道。兩側(cè)高墻聳立,遮天蔽日,只有頭頂一線狹窄的、被厚厚云層遮蔽的慘淡天光。墻壁上每隔一段距離,便插著一支昏黃搖曳的火把,將甬道映照得光影幢幢,更添幾分陰森鬼氣??諝庵袕浡还蓾庵氐?、混合著苔蘚、灰塵和某種鐵銹般的、令人不安的氣息。
甬道盡頭,是一扇厚重的、包著鐵皮的木門。門旁站著兩個同樣黑衣蒙面、懷抱腰刀的守衛(wèi),眼神冰冷麻木,如同兩尊石雕。
“人帶到?!奔苤鴳?yīng)無求的黑影之一,對著門內(nèi)沉聲道。
厚重的木門無聲地向內(nèi)滑開一條縫隙,僅容一人通過。一股更加濃烈、帶著地底陰寒和血腥鐵銹味的氣息撲面而來!
應(yīng)無求被粗暴地推了進(jìn)去。
門在身后沉重地合攏。
眼前驟然一暗,只有幾盞掛在石壁凹槽里的油燈,散發(fā)著豆大昏黃的光暈,勉強(qiáng)照亮眼前的空間。
這不是牢房。
更像是一個……行刑室。
空間不大,四壁和頭頂都是冰冷粗糙的條石壘砌,沒有任何窗戶??諝馕蹪嵴吵?,帶著濃得化不開的血腥味、汗餿味、鐵銹味和一種肉體燒焦般的、令人作嘔的惡臭。地面中央,是一個巨大的、用整塊青石鑿成的火塘,里面殘留著冰冷的灰燼和一些燒得焦黑的、形狀可疑的殘渣。火塘旁邊,散亂地堆放著各種令人毛骨悚然的刑具:掛著暗紅色銹跡的鐵鉤、帶著倒刺的皮鞭、邊緣磨得鋒利的鐵鉗、大小不一的烙鐵頭被隨意丟在炭灰里、還有幾根粗大的、沾著黑褐色污漬的木樁……
墻角陰影里,似乎還蜷縮著幾個黑乎乎的人形,一動不動,如同破敗的麻袋,散發(fā)著死寂的氣息。
一個穿著深青色布衣、身形佝僂、頭發(fā)花白稀疏的老頭,正背對著門口,慢條斯理地用一塊油膩的破布,擦拭著一把寒光閃閃的薄刃小刀。刀刃在昏黃的油燈下,流轉(zhuǎn)著瘆人的冷芒。聽到動靜,他緩緩轉(zhuǎn)過身。
一張臉。
一張如同風(fēng)干橘皮般布滿深刻皺紋的臉。眼皮松弛耷拉,幾乎遮住了大半渾濁發(fā)黃的眼珠。嘴唇干癟,嘴角向下撇著,形成一個刻薄而麻木的弧度。他佝僂著背,動作遲緩,像一具剛從墳?zāi)估锱莱鰜淼男惺呷?。然而,?dāng)那雙幾乎被眼皮蓋住的小眼睛抬起來,落在應(yīng)無求身上時,應(yīng)無求感到一股極其陰冷的、如同毒蛇信子舔舐般的寒意,瞬間穿透了皮膚!
“唔…新貨色?”老頭的聲音干澀沙啞,如同砂紙摩擦朽木,帶著一種對生命徹底漠視的麻木。他放下手中的薄刃小刀,慢悠悠地踱步過來,佝僂的身體在昏暗的光線下投下扭曲變形的巨大陰影。他湊得很近,一股濃烈的、混合著血腥和老人體臭的氣息噴在應(yīng)無求臉上。
他伸出枯瘦如柴、指甲縫里嵌滿黑紅色污垢的手指,極其隨意地捏了捏應(yīng)無求被反剪捆住的手臂,又在他肩部被掌擊的地方按了按。應(yīng)無求痛得悶哼一聲,額角瞬間滲出冷汗。
“筋骨還行,沒斷?!崩项^渾濁的眼珠里沒有任何情緒波動,如同在檢查一塊砧板上的肉,“皮肉傷,死不了?!?他收回手,又在應(yīng)無求沾滿泥污血跡的臉上抹了一把,湊到鼻尖聞了聞,干癟的嘴唇撇了撇,“一股子泥腿子的窮酸晦氣。” 語氣充滿了毫不掩飾的輕蔑和厭惡。
他不再看應(yīng)無求,轉(zhuǎn)身慢吞吞地走向旁邊一張沾滿污漬的木桌。桌上散亂地放著些瓶瓶罐罐,還有筆墨紙硯。老頭拿起一支禿了毛的毛筆,蘸了蘸墨汁,在桌上攤開的一本厚厚的、邊角卷起的冊子上,慢吞吞地記錄著什么。
“姓名?!崩项^頭也不抬,干澀的聲音在石室里回蕩。
應(yīng)無求沉默。
“啞巴?”老頭嗤笑一聲,筆尖頓了頓,“進(jìn)了這‘洗心堂’,是龍得盤著,是虎得臥著。骨頭硬?好?!?他放下筆,慢悠悠地轉(zhuǎn)過身,渾濁的目光掃過火塘邊那些冰冷的刑具,最后落在一根燒得暗紅、插在炭灰里的烙鐵柄上,嘴角那抹麻木的刻薄弧度似乎擴(kuò)大了一絲?!按龝海械氖欠ㄗ幼屇汩_口?!?/p>
“應(yīng)無求?!睉?yīng)無求的聲音嘶啞,卻清晰地響起,打破了石室死寂的壓抑。
老頭渾濁的眼珠抬了抬,似乎有些意外,隨即又恢復(fù)了麻木:“身份?!?/p>
“修城苦役?!?/p>
“為何被抓?”老頭的語氣平淡得像在問天氣。
“不知。”
“不知?”老頭干笑兩聲,如同夜梟啼鳴,“進(jìn)了這里的人,都說不知。有意思?!?他不再追問,慢吞吞地在冊子上記錄著,嘴里含混不清地念叨,“應(yīng)…無求…役夫…嗯…”
記錄完畢,老頭放下筆,又慢悠悠地踱到應(yīng)無求面前。這次,他那雙渾濁的小眼睛,如同探照燈般,仔仔細(xì)細(xì)、一寸一寸地在應(yīng)無求臉上、身上掃視著,仿佛要將他從里到外看透。目光尤其在他那雙沉靜得不像話的眼睛上停留了許久。
“小子…”老頭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探究,“看你…不太像個泥腿子。” 他枯瘦的手指突然抬起,閃電般戳向應(yīng)無求的胸口!不是攻擊,而是精準(zhǔn)地點向他懷中那處原本貼身藏著香皂的位置!
應(yīng)無求心中警鈴大作!身體本能地想后縮,卻被身后的黑衣人死死按?。?/p>
老頭的指尖觸到了應(yīng)無求胸前粗麻衣的布料。那里空空如也,只有被汗水浸透的冰冷。老頭渾濁的眼珠里閃過一絲極淡的失望,隨即又被更深的麻木覆蓋。他收回手,在衣襟上擦了擦,仿佛碰到了什么臟東西。
“帶下去,丙字七號?!崩项^揮揮手,不再看應(yīng)無求,重新拿起那塊油膩的破布,慢條斯理地擦拭起那把寒光閃閃的薄刃小刀。
兩個黑衣人架著應(yīng)無求,拖出這間彌漫著死亡氣息的“洗心堂”,重新進(jìn)入那條幽深陰冷的甬道。這一次,是向下走。
冰冷的石階盤旋向下,深入地下??諝庠絹碓匠睗耜幚?,血腥和鐵銹的氣味混合著排泄物的惡臭,濃烈得令人窒息。甬道兩側(cè),是一扇扇厚重的、包著鐵皮的木門,門上只有一個小小的、碗口大的窺孔。門后,偶爾會傳來幾聲壓抑到極致的呻吟,或鐵鏈拖地的刺耳摩擦聲,如同地獄深處的回響。
丙字七號。
一扇同樣厚重的鐵皮木門被打開。一股濃烈的、混雜著霉?fàn)€、屎尿和絕望的惡臭如同實質(zhì)般撲面而來!應(yīng)無求被粗暴地推了進(jìn)去,身后的門“哐當(dāng)”一聲巨響,沉重地關(guān)上、落鎖。
眼前徹底陷入一片伸手不見五指的漆黑。絕對的黑暗,吞噬了一切光線和聲音,只剩下自己粗重的呼吸和心臟狂跳的擂鼓聲。腳下是冰冷、粘膩、凹凸不平的石地,似乎還堆積著一些軟爛的、散發(fā)著惡臭的穢物。
應(yīng)無求沒有立刻移動。他靠著冰冷潮濕的石壁,努力調(diào)整著呼吸,壓下左肩和背部的劇痛,強(qiáng)迫自己適應(yīng)這令人窒息的黑暗。眼睛看不見,其他感官卻變得異常敏銳。他聽到隔壁牢房里傳來一陣陣壓抑的、如同野獸瀕死般的嗚咽;聽到遠(yuǎn)處似乎有鞭子抽打在皮肉上的沉悶響聲;聽到鐵鏈在地面拖動的刺耳摩擦;甚至能聽到不知名的小蟲在墻角穢物中爬行的窸窣聲……
絕望、恐懼、痛苦的氣息如同粘稠的毒液,彌漫在這地底牢籠的每一寸空間,試圖侵蝕、瓦解任何闖入者的意志。
應(yīng)無求緩緩滑坐在地上,冰冷的石地隔著單薄的褲子傳來刺骨的寒意。他閉上眼,并非放棄,而是將所有的精神凝聚于一點。
肥皂…蜂窩煤…沈家…胡府…夜宴…趙掌柜的警告…那枚金餅…沈小姐的字條…還有剛才“洗心堂”老頭最后那試探性的一戳……無數(shù)線索在腦海中瘋狂碰撞、組合、推演!
胡福!目標(biāo)直指胡福!
對方的目標(biāo),絕不僅僅是肥皂或蜂窩煤那么簡單!那老頭最后戳向他胸口,顯然是知道他曾貼身攜帶某種東西!是香皂!對方知道他與凝芳齋的接觸!知道香皂的存在!胡福在試探!他不僅要配方,更要掌控他這個人!或者…是要徹底抹除他這個人!
地牢…刑具…“洗心堂”…
這里不是普通的牢房!這是胡府私設(shè)的刑獄!專門用來處理那些“不聽話”或者“知道太多”的人!他被帶到這里,意味著胡福已經(jīng)將他視為必須掌控或者清除的威脅!對方絕不會僅僅為了肥皂配方就如此大動干戈!必定有更深層的原因!蜂窩煤?還是…他無意中觸及了胡府更深的秘密?
沈家…沈芷薇…
沈家小姐的紙條還在墻縫里。她會察覺自己失蹤嗎?以沈家的能量,或許能查到聚寶門苦役營。但胡府…胡惟庸權(quán)傾朝野,只手遮天!沈家會為了一個卑賤的役夫,去硬撼這棵參天大樹嗎?可能性微乎其微!
自救!
必須自救!依靠外力是奢望!唯一能依靠的,只有自己!還有…懷中那幾塊被樹葉包裹、僥幸未被搜走的香皂!它們是他僅存的、唯一的武器!
他小心翼翼地、盡量不發(fā)出任何聲音地,在冰冷粘膩的地面上摸索著。指尖傳來各種令人作嘔的觸感:滑膩的苔蘚、結(jié)塊的污垢、疑似排泄物的軟爛物……他強(qiáng)忍著嘔吐的欲望,終于在靠近墻角一處相對干燥些的地方,摸到了幾塊散落的、邊緣鋒利的碎石片!
他心中一定,立刻摸索著解開纏在手腕上的樹葉包裹(捆綁時黑衣人并未在意這些“垃圾”)。幾塊溫潤的香皂入手冰涼。他拿起其中一塊,湊到鼻尖。清雅沉靜的蓮香混合著草木氣息,在這污濁惡臭的地牢里,如同沙漠中的甘泉,帶來一絲微弱的清明。
他拿起一塊鋒利的碎石片,開始極其小心、極其緩慢地刮削香皂的邊緣。動作必須輕,不能發(fā)出大的聲響;必須穩(wěn),不能浪費絲毫寶貴的皂體。細(xì)碎如粉末的皂屑,一點點落入他攤開的掌心。他將收集到的皂屑,小心地倒進(jìn)樹葉包裹里,堆成一個小小的尖堆。
時間在絕對的黑暗和單調(diào)的刮削聲中緩慢流逝。每一分每一秒都伴隨著巨大的精神壓力和身體的劇痛。汗水浸透了他的衣衫,左肩的傷痛一陣陣襲來,如同鈍刀反復(fù)切割。但他眼神在黑暗中卻亮得驚人,如同燃燒的火焰。專注,冷靜,如同最精密的儀器在執(zhí)行著唯一的指令。
不知過了多久,一塊香皂的邊緣被他刮掉了近三分之一,收集了足夠一小捧細(xì)膩的皂屑。他停下手,將樹葉包裹小心地重新裹好,貼身藏起。然后,他摸索著,將那塊被刮削得邊緣殘缺的香皂,小心地塞進(jìn)墻角一道石縫深處,用碎石塊和污物掩蓋好。剩下的幾塊完好香皂,依舊貼身藏好。
做完這一切,他靠著冰冷的石壁,長長地、無聲地吁出一口氣。精神的高度集中和身體的傷痛讓他疲憊欲死,但一絲微弱的希望,如同黑暗中倔強(qiáng)的火種,在他心頭悄然點燃。
皂屑…火…煙霧…
這是他唯一能想到的、利用現(xiàn)有條件制造混亂和脫身機(jī)會的辦法!肥皂的主要成分是脂肪酸鈉,高溫下會分解,產(chǎn)生刺激性的煙霧和難聞氣味。量雖然不多,但在這種封閉、空氣污濁的地牢環(huán)境中,突然爆發(fā)出來,足以制造短暫的混亂和視線遮蔽!
剩下的,就是等待。等待一個機(jī)會,一個能將這微弱的火種,投入那看似堅不可摧的牢籠縫隙的機(jī)會!
黑暗中,應(yīng)無求閉上眼,強(qiáng)迫自己休息,積攢每一分力氣。耳朵卻如同最靈敏的獵犬,捕捉著門外甬道里的一切動靜。鐵鏈聲,腳步聲,呵斥聲,鞭打聲,呻吟聲……交織成一曲地獄的交響。
時間,在煎熬中一分一秒地爬行。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是幾個時辰,也許更久。甬道深處,隱約傳來一陣沉重的腳步聲,伴隨著鐵鏈拖地的嘩啦聲,由遠(yuǎn)及近。腳步聲在丙字七號牢門前停下。
“咣當(dāng)!” 沉重的鎖鏈被打開。
“吱呀——” 鐵皮木門被推開一條縫隙。
昏黃的油燈光線伴隨著一股更加濃烈的血腥味和汗臭味涌了進(jìn)來,短暫地驅(qū)散了門前的黑暗。一個穿著獄卒號衣、滿臉橫肉、拎著一根浸水皮鞭的壯漢出現(xiàn)在門口。他身后,還跟著一個同樣獄卒打扮、端著個破木桶的瘦高個。
“開飯了!死豬!起來!” 橫肉獄卒粗聲粗氣地吼道,聲音在狹窄的牢房里回蕩。他嫌惡地用手在鼻子前扇了扇,顯然也被里面的惡臭熏得不輕。
借著門口透進(jìn)來的微弱光線,應(yīng)無求看清了對方的位置和姿態(tài)。橫肉獄卒堵在門口,一手叉腰,一手拎著鞭子。瘦高個獄卒端著木桶,站在他側(cè)后方半步,桶里似乎是些渾濁的液體,散發(fā)著餿味。
機(jī)會!就在此刻!
應(yīng)無求沒有任何猶豫!他如同蓄勢已久的獵豹,在門開的瞬間,身體猛地從墻角彈起!不是沖向門口,而是撲向牢房中央!
“媽的!找死!”橫肉獄卒以為他要反抗或逃跑,獰笑著揮起鞭子就要抽下!
就在鞭梢即將及體的剎那,應(yīng)無求身體一個極其詭異的擰轉(zhuǎn),如同沒有骨頭的泥鰍,險之又險地貼著鞭風(fēng)擦過!同時,他藏在身后的手閃電般揚起!掌心,是那一小捧被他緊緊攥著的、細(xì)膩如塵的皂屑!
目標(biāo),并非獄卒,而是瘦高個獄卒手中木桶上方、掛在石壁凹槽里的那盞搖曳著豆大火苗的油燈!
“噗!”
細(xì)密的皂屑如同白色的煙霧,精準(zhǔn)地、無聲無息地灑向那跳躍的橘黃色火苗!
預(yù)想中的劇烈燃燒或爆炸并未發(fā)生。
但就在皂屑接觸火苗的瞬間——
“嗤——?。?!”
一聲極其刺耳、如同冷水澆入滾油般的劇烈聲響猛然炸開!緊接著,一股濃烈無比、混合著刺鼻的焦糊味、油脂燃燒的腥臭味以及強(qiáng)烈刺激性氣味的濃稠白煙,如同火山噴發(fā)般,猛地從油燈處爆開!瞬間膨脹、擴(kuò)散!白煙帶著灼熱的氣浪,劈頭蓋臉地噴了猝不及防的瘦高個獄卒滿頭滿臉!
“啊——!我的眼睛!咳咳咳…嘔…”瘦高個獄卒發(fā)出凄厲的慘嚎!濃煙瞬間糊住了他的眼睛和口鼻!那強(qiáng)烈的刺激性氣味如同無數(shù)根鋼針扎進(jìn)他的呼吸道和眼睛!他手中的木桶“哐當(dāng)”一聲脫手砸在地上,渾濁的餿水潑了一地!他痛苦地捂住臉,劇烈地咳嗽、干嘔,身體踉蹌著向后倒去!
濃煙瞬間彌漫了整個狹窄的牢門口!視線被徹底遮蔽!白茫茫一片,伸手不見五指!刺鼻的惡臭和灼熱的氣浪嗆得人無法呼吸!
“操!什么鬼東西!”堵在門口的橫肉獄卒也被這突如其來的劇變驚呆了!濃煙同樣籠罩了他!他只覺得眼睛一陣刺痛,喉嚨像被火燎過,劇烈的咳嗽讓他根本無法睜眼,更看不清里面的情況!
混亂!絕對的混亂!
就在這濃煙彌漫、視線遮蔽、獄卒驚恐慌亂的致命瞬間!
應(yīng)無求動了!
他如同鬼魅般,借著濃煙的掩護(hù),身體緊貼著冰冷潮濕的地面,如同離弦之箭,朝著牢門打開的縫隙處猛沖過去!目標(biāo),不是正痛苦捂臉咳嗽的橫肉獄卒,而是被他撞倒、正掙扎著想爬起來的瘦高個獄卒腰間——那里,掛著一串叮當(dāng)作響的鑰匙!
他的動作快如閃電,精準(zhǔn)如手術(shù)刀!沾滿泥污的手在濃煙中無聲探出,一把攥住那串冰冷的鑰匙!用力一扯!
“嘩啦!”鑰匙串應(yīng)聲而斷,落入應(yīng)無求掌心!
“鑰匙!”橫肉獄卒雖然被濃煙嗆得夠嗆,但聽覺尚在,聽到鑰匙落地的聲響,立刻意識到不妙!他怒吼一聲,憑著感覺,揮起手中的皮鞭,朝著濃煙中鑰匙聲響的方向狠狠抽去!
鞭風(fēng)凌厲!帶著撕裂空氣的尖嘯!
應(yīng)無求在扯下鑰匙的瞬間,身體已經(jīng)做出了規(guī)避動作!他如同未卜先知,猛地一個矮身側(cè)滾!皮鞭帶著惡風(fēng),幾乎是貼著他的頭皮狠狠抽在他剛才停留的地面上,發(fā)出“啪”的一聲脆響,碎石飛濺!
借著翻滾的勢頭,應(yīng)無求毫不停留,身體如同壓縮到極致的彈簧,猛地從倒地的瘦高個獄卒身上躍過!在濃煙的掩護(hù)下,如同游魚般滑出了牢門!沖進(jìn)了外面相對開闊、但同樣被濃煙波及的甬道!
“犯人跑了!攔住他!”橫肉獄卒氣急敗壞的嘶吼聲在濃煙滾滾的牢房里炸開!他跌跌撞撞地沖出牢門,被濃煙嗆得涕淚橫流,卻揮舞著鞭子,朝著應(yīng)無求模糊的背影瘋狂追來!
甬道里同樣被濃煙籠罩,視線不清。但應(yīng)無求根本不需要看清!他牢牢記住了來時盤旋向下的石階方向!那是唯一的生路!
他緊握著那串冰冷的鑰匙,將全身的力量灌注于雙腿,朝著記憶中的方向亡命狂奔!左肩的劇痛,背部的鞭傷,身體的疲憊,在求生的本能面前,都被強(qiáng)行壓制!每一次腳步落下,都踩在冰冷濕滑的石階上,發(fā)出急促而沉重的回響!
“站?。 ?/p>
“抓住他!”
“放箭!”
身后,獄卒的怒吼聲、雜亂的腳步聲、兵刃出鞘的鏗鏘聲迅速逼近!更有尖銳的破空聲從身后襲來!是弩箭!
應(yīng)無求頭皮發(fā)麻!身體在狂奔中本能地做出規(guī)避動作,蛇形走位!一支弩箭帶著惡風(fēng),“奪”地一聲狠狠釘在他身側(cè)的石壁上,火星四濺!
不能停!絕不能停!
他咬緊牙關(guān),爆發(fā)出全部潛能,不顧一切地沖向甬道盡頭!那里,是盤旋而上的石階!沖上去,就是那道包著鐵皮的角門!沖出去,或許還有一線生機(jī)!
身后的追兵越來越近!怒吼聲、腳步聲如同催命的鼓點!弩箭的破空聲再次響起!這一次,是數(shù)道!
應(yīng)無求猛地?fù)湎蚴A!身體幾乎貼著冰冷的石階向上翻滾!幾支弩箭擦著他的身體呼嘯而過,狠狠釘在石階上!
他手腳并用,連滾帶爬,瘋狂地向上攀爬!汗水、血水混合著泥污,模糊了他的視線,但求生的意志如同熊熊烈火,支撐著他榨干最后一絲力氣!
終于!甬道盡頭,那扇包著鐵皮的厚重角門,在昏暗的光線下,如同地獄的出口,出現(xiàn)在眼前!
門,緊閉著!
應(yīng)無求沖到門前,心臟狂跳幾乎要沖破胸腔!他抓起那串鑰匙,手指因為緊張和脫力而劇烈顫抖!鑰匙有好幾把!哪一把?哪一把是開這道門的?
“他在門口!快!堵死他!”
“放箭!射死他!”
身后追兵已至!雜亂的腳步聲和怒吼就在下方石階轉(zhuǎn)角!數(shù)支弩箭帶著死亡的尖嘯,再次破空而至!
生死一線!
應(yīng)無求眼中閃過一絲瘋狂!他不再分辨鑰匙,抓起鑰匙串中最大、最厚重的那把鐵鑰匙,狠狠插向門鎖!
“咔噠!”
一聲清脆的機(jī)括聲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