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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應天無求 云乘風 154582 字 2025-07-02 20:40: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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芷園西廂的空氣凝固了。

玉簪的目光死死釘在沈芷薇手中那只細長的紫檀木盒上。盒身暗沉如凝血,盒蓋緊閉,卻仿佛有無數道銳利的鋒芒刺透而出,無聲地切割著室內本就稀薄的空氣。

“小姐!”玉簪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金針渡穴…那是…那是飲鴆止渴??!”她太清楚這秘術意味著什么。強行激發(fā)人體殘存的本源生機,猶如在油盡燈枯的燈盞里,用針尖撥亮最后一點火星,璀璨一瞬,隨即便是永恒的寂滅。代價,是壽元,是根基,是不可逆轉的戕害!

沈芷薇沒有回應玉簪的驚惶。她的側臉在窗外驟然被濃云吞噬的黯淡天光下,線條冷硬如冰雕。逆光而立的身影,投下一片沉重的陰影,將榻上昏睡的應無求籠罩其中。她的視線穿透那層薄薄的衣衫,穿透血肉,牢牢鎖定在那具在九轉玉髓霸道藥力下艱難重塑的軀體深處,感知著那縷在劇痛與昏迷中依舊頑強搏動的生命之火。

“玉簪,”沈芷薇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玉石相擊般的清冷決絕,每一個字都砸在寂靜里,“取針?!?/p>

兩個字,不容置疑。

玉簪的心猛地沉入冰窟。她看著小姐毫無轉圜余地的眼神,那里面翻涌著孤注一擲的寒芒,是對胡惟庸封鎖的宣戰(zhàn),更是對應無求身上那無法估量秘密的押注。她狠狠咬了一下舌尖,刺痛壓下翻涌的情緒,轉身疾步走到內室一處隱蔽的暗格前,手指帶著細微的顫抖,打開機關,捧出一個尺余長的玉匣。匣蓋開啟,內襯明黃絲綢,其上靜靜臥著七枚細若牛毛、長約三寸的金針。針體在昏暗光線下流淌著內斂而尊貴的赤金光澤,針尖一點寒芒,凝而不發(fā),卻足以刺穿魂魄。

沈芷薇將紫檀木盒放在榻邊矮幾上,接過玉簪捧上的金針玉匣。她伸出左手,指尖在應無求裸露的頸側輕輕一探,感受著那比常人微弱、卻異常堅韌的脈動。隨即,她右手拈起一枚金針,動作流暢而凝重,仿佛執(zhí)掌著無形的法度。

她目光如炬,鎖定在應無求頭頂正中——百會穴。這是諸陽之會,總督一身陽氣,亦是生命元神所系之處!金針在她指尖微微一頓,隨即,帶著一種洞穿幽冥的精準與決絕,無聲刺入!

嗡!

金針入穴的剎那,應無求沉睡的身體猛地一震!仿佛一道無形的電流瞬間貫通四肢百骸,原本悠長平穩(wěn)的呼吸驟然變得急促而粗重,蒼白的面頰上瞬間涌起一股病態(tài)的潮紅!他緊閉的眼皮下,眼球瘋狂地滾動,眉頭死死擰緊,額角青筋暴突,喉間溢出壓抑不住的、破碎而痛苦的嗬嗬聲,仿佛靈魂正被無形的力量粗暴地撕扯、點燃!

窗外的烏云翻滾得更甚,濃墨重彩地潑滿了天空,將芷園徹底投入一片壓抑的昏沉之中。光線被吞噬,室內陡然暗如黃昏。

沈芷薇視若無睹,指尖如穿花蝴蝶,沒有絲毫停滯。第二針,刺向胸口膻中穴,氣之海,通調宗氣!第三針,直取臍下三寸關元穴,藏精之所,固本培元!第四針、第五針…一枚枚金針帶著刺目的金光,接連刺入他周身幾處最為兇險、也最為關鍵的大穴!

應無求的身體在榻上劇烈地彈動、抽搐,如同被無形巨手反復揉捏的破布娃娃。每一次金針刺落,都帶來更猛烈的痙攣。汗水如泉涌,瞬間浸透了剛剛換上的素白中衣,緊貼在劇烈起伏的胸膛上。他無意識地掙扎著,力量之大,竟讓堅實的檀木床榻發(fā)出不堪重負的細微呻吟。玉簪拼盡全力按住他未被束縛的左臂,指關節(jié)因用力而泛白,她能清晰地感覺到掌心下那肌肉的每一次瀕死般的搏動和滾燙如烙鐵的溫度。

“呃…啊——!”一聲不似人聲的嘶啞慘嚎,終于沖破了應無求緊咬的牙關,在昏暗的廂房里炸開,凄厲得如同瀕死野獸最后的哀鳴。這聲音穿透了緊閉的門窗,在死寂的芷園上空回蕩,讓園中所有仆役護衛(wèi)心頭都猛地一悸,寒意順著脊椎爬升。

沈芷薇的鬢角也滲出了細密的汗珠,拈著金針的手指卻穩(wěn)如磐石。她的眼神專注到極致,銳利如鷹隼,緊緊捕捉著應無求身體每一絲細微的變化。當最后一枚金針,帶著一往無前的決絕,刺入他背后命門穴的瞬間——

轟隆!

一道慘白刺目的巨大閃電,如同上蒼震怒揮下的利劍,驟然撕裂了天幕!緊隨其后的,是仿佛要將整個金陵城都震碎的驚天霹靂!雷聲滾滾,如同萬輛戰(zhàn)車碾過厚重的鉛云,震得窗欞嗡嗡作響,梁上灰塵簌簌落下!慘白的光透過窗紙,瞬間照亮了沈芷薇蒼白卻冷峻如霜的面容,也照亮了榻上那具在金光與痛苦中劇烈震顫的軀體!

金針齊顫!應無求的身體猛地向上弓起一個不可思議的弧度,仿佛被無形的巨錘狠狠砸中脊柱!一口帶著淡金色澤的淤血,如同箭矢般從他口中狂噴而出,濺落在床榻前的地面上,觸目驚心!隨即,他整個人如同斷了線的木偶,重重摔回錦褥之中,再無一絲聲息,只有胸膛在微弱地起伏。

七枚金針,深深沒入穴道,只余下針尾一點金芒,在他赤裸的脊背和頭頂微微顫動,如同鑲嵌在血肉之中的星辰。一股難以言喻的氣息從他身上彌漫開來,微弱,卻帶著一種被強行點燃、焚盡一切的熾烈生機。

沈芷薇緊繃的身體終于微微一晃,后退半步,才穩(wěn)住身形。她看著應無求那瞬間灰敗下去、卻又在灰敗深處透出一絲詭異紅暈的臉,看著那七點象征著她強行奪來的生機的金芒,長長地、無聲地吁出一口濁氣。玉簪癱軟在地,大口喘息,后背已被冷汗完全浸透。

窗外的雷聲依舊在云層深處悶響,如同不甘的咆哮。雨,終于傾盆而下,豆大的雨點瘋狂地砸在屋頂和窗欞上,發(fā)出密集而狂亂的聲響,將整個芷園淹沒在一片白茫茫的水幕之中。

雨幕如織,隔絕了芷園內外的世界,卻隔不斷無形的目光與暗涌的殺機。

胡府書房,檀香的氣息被窗外涌入的潮濕水汽沖淡。胡惟庸負手立于窗前,望著檐下如注的雨簾,臉上那掌控一切的淡漠笑容,在聽聞趙安最新的稟報時,終于凝固、碎裂。

“…藥已斷死,沈家丫頭今早派人走了兩條最隱秘的黑市路子,都被我們的人截住,連根藥須都沒漏過去。”趙安佝僂的身影隱在書房的陰影里,聲音帶著一絲毒蛇般的快意,“相爺,沈家那點壓箱底的續(xù)命老參,怕是也撐不了幾日了。沒有‘血竭’活絡,‘續(xù)斷’接脈,光靠那霸道無匹的‘九轉玉髓’,強行催生的新肉新骨,不過是無根之木,遲早枯萎崩壞!那應無求,要么廢,要么死!沈家丫頭,已經被逼到了絕路!”他渾濁的老眼閃爍著刻毒的光芒,仿佛已看到沈芷薇走投無路、最終只能將人拱手獻上的狼狽模樣。

胡惟庸沒有回頭,只是望著窗外灰蒙蒙的雨幕,手指無意識地捻動著那枚溫潤的玉扳指。他沉默了片刻,聲音低沉,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異樣:“絕路?沈萬三這只老狐貍調教出來的女兒,會那么容易認輸么?”他緩緩轉過身,陰影落在他半邊臉上,眼神深不見底,“昨夜那場雷雨…芷園西廂那聲撕心裂肺的慘嚎,半個街坊怕是都聽見了。趙安,你不覺得…那不像單純的傷痛?”

趙安一怔,臉上的得意僵?。骸跋酄數囊馑际恰?/p>

“沈家…”胡惟庸的指尖在冰冷的窗欞上劃過,留下一道清晰的水痕,“底蘊深厚,有些傳承自前元宮廷、甚至更久遠的詭秘手段,并不稀奇。沈萬三當年能富甲天下,靠的可不只是經商的本事?!彼凵穸溉讳J利起來,“給我盯緊了!一只蒼蠅也不許飛進飛出!尤其是后門和靠近西廂的院墻!我要知道,沈芷薇除了等死,還能玩出什么花樣!”他頓了頓,聲音更冷,“還有,讓你手下那些‘閑漢’‘乞丐’,該動動嘴皮子了。就說…沈家小姐在西廂藏了個身份不明、身受重創(chuàng)的兇徒,來歷蹊蹺,恐非善類。這風雨飄搖的時節(jié),沈家窩藏來歷不明之人,意欲何為?”

一抹陰冷的笑意爬上胡惟庸的嘴角。謠言,是比刀劍更鋒利的武器,尤其是在這多疑的洪武朝。他要讓沈芷薇不僅面臨無藥可醫(yī)的困境,更要承受千夫所指的壓力!他要讓這風雨中的芷園,徹底成為孤島!

“是!相爺!小的這就去辦!”趙安眼中精光一閃,立刻領會了主人的意圖,躬身退下,身影融入門外走廊的陰影。

胡惟庸獨自留在書房,聽著窗外滂沱的雨聲,手指下意識地捻動。沈芷薇的反常舉動,那聲不同尋常的慘嚎,像一根細微的刺,扎進了他原本篤定的掌控感中。一絲極其隱晦的不安,悄然掠過心頭。

雨水敲打著皇城深宮明黃的琉璃瓦,沿著精雕細琢的螭首滴落,在殿前堅硬的青石板上濺起細碎的水花。武英殿內,燈火通明,驅散了雨天的陰霾。朱元璋埋首于堆積如山的奏章之中,朱筆如刀,在一份份關乎生殺予奪、賦稅徭役的文書上留下或圈或點的凌厲痕跡??諝饫飶浡闩c一種無形的、令人窒息的沉重壓力。

侍立一旁的太監(jiān)王景弘,眼觀鼻,鼻觀心,呼吸都放得極輕,生怕一絲多余的聲響驚擾了這位以勤政和嚴苛著稱的帝王。

殿外傳來一陣幾乎被雨聲淹沒的、極其輕微的腳步聲,靴底踩在濕漉漉的金磚上,帶著一種刻意的收斂。一個高大勁瘦、身著玄色窄袖曳撒的身影,如同融入殿門陰影的獵豹,悄無聲息地出現。他面容冷硬,線條如刀削斧劈,眼神銳利如鷹隼,正是親軍都尉府指揮使毛驤。他并未立刻入內,而是在殿門陰影處停下,靜候。

朱元璋并未抬頭,朱筆在奏章上重重一點,留下一個猩紅的叉,口中吐出冰冷的兩個字:“講?!?/p>

毛驤這才跨過門檻,走到御案下方數步遠的位置,單膝點地,動作干脆利落,聲音低沉而清晰,穿透雨幕:“臣毛驤,有密事稟報陛下?!?/p>

朱元璋終于擱下朱筆,抬起頭。那張飽經風霜、刻滿剛毅與多疑紋路的臉上,一雙深陷的眼眸抬起,目光如同實質的冰錐,瞬間鎖定了毛驤。那目光里沒有任何情緒,只有一種審視一切的穿透力,足以讓最兇悍的猛將也心底生寒。

“說。”聲音不高,卻蘊含著不容置疑的威壓。

“是?!泵J垂首,語速平穩(wěn),“一,關于胡相府邸昨夜走脫重犯一事,臣已查明部分關竅。犯人名應無求,乃相府皂隸坊役夫。其逃脫所用濃煙,經查,乃以皂角所制‘凝芳齋’香皂碾磨成極細粉末,混入油脂,置于油燈下,遇火即爆燃生煙,刺鼻惡臭,遮蔽視線?!彼⑽⑼nD,補充道,“此法…構思奇巧,非熟知此物性者不能為?!?/p>

朱元璋的眉頭幾不可察地動了一下,手指在御案光滑的紫檀木面上輕輕敲擊了一下,發(fā)出沉悶的“篤”聲。

毛驤繼續(xù)道:“二,此應無求,現藏身于沈萬三之女沈芷薇的金陵別院‘芷園’之內。胡相震怒,已下令封鎖芷園,并動用權勢,斷絕金陵城內所有藥鋪對芷園供應‘血竭’、‘續(xù)斷’、‘老山參須’等續(xù)筋接骨、活血生肌之關鍵藥材。手段…頗為酷烈?!?/p>

“三,”毛驤的聲音依舊平穩(wěn),卻刻意加重了最后一句的分量,“據查,此應無求,正是月前在皂隸坊中,以草木灰、油脂等賤物,意外制成‘凝芳齋’肥皂之人!此物于市井間流傳,臣曾暗中察訪,其去污之效,遠超皂角胰子,且成本低廉,制法若能量產推廣,或可解民間浣洗艱難、疫病易生之困,于民生…大有裨益!”

最后四個字,毛驤說得清晰無比,如同重錘落地。

武英殿內,空氣仿佛凝固了。只有殿外嘩嘩的雨聲,更襯得殿內死寂。

朱元璋的目光,陡然變得無比幽深。那銳利如鷹隼的視線,第一次從毛驤身上移開,投向殿外翻涌的雨幕,仿佛穿透了重重宮墻,落在了那座被風雨和陰謀雙重圍困的“芷園”之上。

胡惟庸的酷烈封鎖…沈萬三之女的涉入…肥皂…民生之益…

幾個看似散亂的點,在朱元璋那充滿鐵血權謀的腦海中,被一條無形的線瞬間串聯起來。胡惟庸如此大動干戈,甚至不惜撕破臉皮也要捉拿一個役夫,僅僅是因為對方逃脫?不!絕不可能如此簡單!這役夫身上,定有讓胡惟庸忌憚、甚至覬覦的更大價值!而這價值,竟與民生、與那看似微末卻影響千家萬戶的“肥皂”緊密相連!

更重要的是,胡惟庸此舉,罔顧法度,動用相權封鎖私宅、斷人生路,其勢之張狂,其手之狠辣,已非尋常!

朱元璋緩緩收回目光,重新落在御案上。他伸出右手,那布滿老繭、骨節(jié)粗大的手指,拈起了擱在白玉筆山上的朱筆。飽蘸了猩紅朱砂的筆尖,懸停在毛驤剛剛呈上的一份關于應無求及肥皂調查的密報之上。

他的動作很慢,帶著一種令人心悸的審慎。筆尖最終落下,并非批閱,而是在“應無求”三個字上,緩緩地、用力地畫了一個鮮紅的圓圈!

那圈紅得刺目,如同凝固的鮮血,又似燃燒的火焰。圈住了名字,也圈住了這個名字背后所牽扯出的巨大漩渦——胡惟庸的跋扈,沈家的卷入,肥皂背后潛藏的民生之利,以及由此可能掀起的驚濤駭浪。

“胡惟庸…”朱元璋低沉的聲音在空曠的大殿內響起,如同悶雷滾過,每一個字都帶著千鈞之力,“盯緊芷園!盯緊胡惟庸的一舉一動!給朕…盯死了!”他抬起眼,那深潭般的眸子里,再無一絲波瀾,只剩下冰封千里的寒芒,“朕倒要看看,他這網,能張得多大!又能…網住些什么!”

“臣遵旨!”毛驤沉聲應道,頭顱垂得更低。他知道,陛下朱筆圈下的那一刻,芷園西廂那個在痛苦與金針中掙扎的名字,已不再是沈家與胡相爭斗的焦點。他成了風暴的核心,成了陛下眼中,一枚足以撬動朝堂、甚至清算權相的關鍵棋子!一場牽動整個帝國神經的生死劫,已然無聲開啟。

窗外的雨,下得更急了。


更新時間:2025-07-02 20:40: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