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宮的夜,深得如同凝固的墨。白日里武英殿那場驚雷策議的余波,如同無形的潮水,在這座象征帝國心臟的宮殿里洶涌回蕩,拍打著冰冷的金磚與沉重的梁柱。巨大的蟠龍燭臺上,兒臂粗的牛油巨燭燃燒著,燭淚緩緩堆積,燭火跳躍不定,將殿內(nèi)晃動的光影拉扯得如同魑魅??諝饫飶浡鴿庥舻凝埾严銡?,卻壓不住那無處不在的、令人心悸的肅殺與…一絲難以言喻的亢奮。
朱元璋沒有坐在那張象征著至高權力的龍椅上。他背對著殿門,站在巨大的紫檀木御案前,負手而立。玄色的常服如同夜色本身,將他高大的身形襯得更加孤峭深沉。案上,攤開著幾份墨跡淋漓的奏章,最上面一份,正是白日里沈芷薇呈上的、由應無求口述她謄寫的“攤丁入畝、永不加賦”條陳。那份條陳,此刻被他一只骨節(jié)粗大、布滿老繭的手掌死死按在案上,指節(jié)因過度用力而泛著青白,仿佛要將這薄薄的紙頁連同它承載的驚世之策,一起按入堅硬的紫檀木深處。
“攤丁入畝…攤丁入畝…” 朱元璋低沉的聲音在空曠的大殿內(nèi)響起,如同悶雷在云層深處滾動,帶著一種近乎夢囈般的重復。白日里應無求那嘶啞卻字字如刀的控訴,再一次清晰地在他腦海中炸響——“富者田連阡陌,丁銀九牛一毛!貧者無立錐之地,負擔數(shù)口丁銀!賣兒鬻女,家破人亡!此乃天下第一不公!第一積弊!”
每一個字,都像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他那顆從泥腿子爬上龍椅、深知民間疾苦的心臟上!他仿佛又看到了淮西老家,那些面黃肌瘦、衣不蔽體的鄉(xiāng)親,那些被沉重的丁賦逼得賣兒鬻女、背井離鄉(xiāng)的慘狀!那些被胥吏如狼似虎般催逼時,眼中絕望的麻木!這畫面,如同跗骨之蛆,是他心底最深、最痛的疤!是他坐擁天下后,依舊夜不能寐的根源!
“好!好一個釜底抽薪!好一個只問田畝,不問人??!” 朱元璋猛地轉過身,眼中爆發(fā)出駭人的精光,那光芒熾熱得如同熔巖,幾乎要燒穿這沉重的夜色!他的胸膛劇烈起伏,粗重的喘息在大殿內(nèi)清晰可聞。“此子…此子…” 他盯著案上的條陳,如同盯著稀世珍寶,又如同盯著擇人而噬的猛虎,“…竟能一眼洞穿這積弊之根!一刀斬向這盤剝之網(wǎng)!其心…其智…其膽魄…”
一股巨大的、難以言喻的興奮感如同電流般竄遍朱元璋的全身!那是一種久旱逢甘霖、沙場得神將般的狂喜!他朱元璋,起于微末,橫掃群雄,驅除蒙元,再造華夏!靠的是什么?是對民心的洞悉!是對時弊的痛恨!是對力量的絕對掌控!而這“攤丁入畝”,簡直就是上天賜予他的一把神兵!一把能斬斷豪強盤剝、厘清賦稅黑洞、穩(wěn)固江山根基、收攏天下民心的煌煌天劍!
有了此策,配合清丈田畝,那些隱匿的人口、那些被豪強吞沒的田地,都將無所遁形!國庫將前所未有的充盈!那些被丁賦壓彎了脊梁的貧苦百姓,將如同卸下枷鎖!民心歸附,根基永固!他朱元璋開創(chuàng)的大明基業(yè),將真正奠定萬世不易之基!
“天賜此子于朕!天賜此子于大明!” 朱元璋忍不住低吼出聲,聲音因激動而微微發(fā)顫。他仿佛已經(jīng)看到了田畝清冊堆滿戶部庫房,看到了流民歸鄉(xiāng)墾殖,看到了國庫充盈、兵強馬壯的盛世圖景!應無求…這個名字,此刻在他心中,重逾千鈞!其價值,遠超十萬雄兵!
然而,這股熾熱的狂喜僅僅持續(xù)了片刻,就如同沸水潑入冰湖,瞬間被一股更幽深、更刺骨的寒意所覆蓋!
朱元璋眼中那熔巖般的光芒驟然冷卻、凝固,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冰封萬里的森寒!他那按在條陳上的手掌,猛地收緊!堅硬的紫檀木桌面發(fā)出不堪重負的細微呻吟!
“此等驚世之才…此等洞悉社稷根本的妖孽之智…” 朱元璋的聲音陡然轉冷,低沉得如同來自九幽地府,“他…真的只是一個皂隸坊的役夫?!”
疑云,如同最陰毒的藤蔓,瞬間纏繞上他狂喜的心頭,勒得他幾乎窒息!
應無求的經(jīng)歷太過簡單,也太過詭異!鳳陽小油坊出身?略通油脂物性?陰差陽錯造出肥皂?生死關頭急智想出皂粉混硝?然后…就在這看似巧合的絕境中,被沈芷薇所救,再然后…就獻上了這足以打敗乾坤的“攤丁入畝”?!
太順了!順得如同精心編排的戲文!
他背后…是否有人?那灰衣人“無面”…他尋找的“師承”…是否指向某個早已覆滅卻陰魂不散的前朝勢力?或是…某個潛藏極深、圖謀甚大的隱世傳承?沈芷薇…沈萬三…沈家在這場風暴中,扮演的又是什么角色?僅僅是護身符?還是…操盤手?!
最讓朱元璋心驚肉跳的是——應無求所求為何?!
獻此驚世之策,難道僅僅是為了活命?為了報答沈芷薇的救命之恩?還是…為了在朝堂上博一個出身?甚至…為了攪動這潭渾水,達到某種更深、更可怕的目的?!
他朱元璋能駕馭此子嗎?!
這柄天賜的神兵,會不會在斬向敵人的同時,也反噬其主?!
一個能洞悉賦役根本、設計出“攤丁入畝”這種直指要害之策的人,他的眼界、他的城府、他的野心…究竟到了何種地步?!
“應無求…應無求…” 朱元璋反復咀嚼著這個名字,如同在咀嚼一枚包裹著蜜糖的毒丸。一股巨大的、前所未有的掌控欲和…一絲連他自己都不愿承認的恐懼,如同兩條毒蛇,在他心底瘋狂撕咬!他既狂喜于得此大才,又恐懼于無法掌控!既想用其鋒芒斬盡荊棘,又怕其鋒芒最終指向自己!
就在這時,殿外傳來王景弘刻意壓低的、帶著恭敬的通傳:
“啟稟陛下,太子殿下、皇后娘娘求見?!?/p>
朱元璋眼中翻涌的驚濤駭浪瞬間被強行壓下,恢復成深不可測的幽潭。他緩緩松開按在條陳上的手,那紙頁上已留下幾個清晰的、被汗水微微浸濕的指印。他沉聲道:“宣?!?/p>
沉重的殿門無聲開啟。太子朱標與馬皇后一前一后走了進來。
朱標依舊穿著白日里的杏黃太子常服,臉上帶著一絲揮之不去的興奮與鄭重。馬皇后則是一身素雅的常服,發(fā)髻簡單,未戴多余飾物,臉上帶著溫婉平和的笑意,眼神卻清澈而睿智,仿佛能穿透一切迷霧。她手中捧著一個青花瓷盅,熱氣裊裊,散發(fā)著清甜的香氣。
“兒臣(臣妾)參見父皇(陛下)?!眱扇斯硇卸Y。
“平身?!敝煸暗穆曇艋謴土藨T常的威嚴,聽不出絲毫波瀾,“這么晚了,標兒,皇后,何事?”
朱標上前一步,臉上帶著年輕人特有的熱忱與激動:“父皇!兒臣回東宮后,與幾位老師反復推演應無求所獻‘攤丁入畝’之策,越思量越覺此策精妙絕倫,直指我朝賦役積弊之核心!兒臣已草擬了一份細則構想,特來呈與父皇御覽!”他雙手奉上一份墨跡未干的奏章。
朱元璋接過奏章,并未立刻翻看,目光落在朱標臉上:“標兒,你對此子…此策…如何看?”
朱標不假思索,眼中閃爍著理想的光芒:“父皇!應無求此人,雖出身微末,然其智近妖!其心系黎庶!此策看似離經(jīng)叛道,實乃返璞歸真,以最直接之手段,破最頑固之積弊!其膽魄,其眼光,兒臣…深為敬佩!若能善用此子,輔以清丈,必能為我大明開創(chuàng)萬世不易之賦役新基!兒臣愿竭盡全力,助父皇推行此策!”
看著兒子眼中那毫無保留的推崇與熱切,朱元璋心中那根緊繃的弦,卻莫名地又緊了幾分。標兒…太單純了。他只看到了此策的光明,看到了應無求的“赤誠”,卻看不到這背后的萬丈深淵,看不到那潛藏的、足以噬人的兇險!這種毫無防備的信任,在朱元璋看來,本身就是一種巨大的隱患!
“標兒,”朱元璋的聲音沉緩,帶著一種不易察覺的敲打,“此策雖好,然觸動利益之大,阻力之巨,遠超你所想。胡惟庸今日殿上失態(tài),只是開始。其黨羽遍布朝野,清丈田畝,無異于掘其祖墳!稍有不慎,便是天下動蕩!你…可有此擔當與手腕?”
朱標神情一肅,挺直腰背:“父皇教誨,兒臣銘記于心!然,為社稷計,為萬民安,縱有千難萬險,兒臣亦當一往無前!徐帥、藍侯等勛貴鼎力支持,沈家小姐亦通曉實務,更有應無求這等洞悉底層之才…兒臣有信心!”
朱元璋深深看了朱標一眼,未置可否,將目光轉向一直靜立一旁、面帶溫婉笑意的馬皇后:“皇后,你也覺得此策可行?此子…可用?”
馬皇后將手中的青花瓷盅輕輕放在御案一角,溫聲道:“陛下操勞國事,夜深露重,臣妾熬了一盅蓮子銀耳羹,最是清心潤燥?!彼⑽粗苯踊卮?,而是先關切了朱元璋的身體,隨即才看向那份被朱元璋按過的條陳,眼神平靜而深邃。
“此策,利國利民,其心可嘉?!瘪R皇后的聲音柔和,卻帶著一種洞察世事的通透,“臣妾雖處深宮,也常聽宮人言及民間丁賦之苦,催科之酷。此策若行,確能解萬民倒懸之困,乃大功德。陛下圣心獨斷,準此驚雷之策,實為蒼生之福?!?/p>
朱元璋的臉色稍霽。馬皇后的話,總是能熨帖他心中最深的角落。
然而,馬皇后話鋒微轉,目光仿佛不經(jīng)意地掃過朱元璋按在條陳上留下的指痕,聲音依舊溫和,卻多了一絲難以言喻的深意:“只是…陛下。此策如刀,鋒芒太盛。握刀之人,需有降龍伏虎之力,更需…洞悉操刀者之心。應無求此人…其才如妖,其智若海。他獻此策,是真為天下黎庶?還是…另有所圖?沈家將其護于羽翼之下,是惜才?還是…養(yǎng)虎?”
她頓了頓,看著朱元璋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而緩慢:“陛下,此子…心志恐非池中之物。其名‘無求’…是真無所求?還是…所求更大?”
轟——!
馬皇后這輕飄飄的幾句話,如同最后的重錘,狠狠砸在朱元璋那本就驚疑不定的心湖之上!將他心中那兩條瘋狂撕咬的毒蛇瞬間驚醒!
真無所求?還是所求更大?!
這直指核心的叩問,如同冰冷的鋼針,瞬間刺穿了朱元璋所有的偽裝!
他猛地看向御案上那份條陳,看向“應無求”那三個力透紙背的名字。燭火跳躍,將那名字映照得忽明忽暗,如同潛藏在深淵中的巨獸,正對著他露出莫測的微笑。
“所求更大…” 朱元璋的喉嚨里發(fā)出一聲如同困獸般的低吼,眼中瞬間爆發(fā)出駭人的厲芒!那是一種被觸及最深禁忌的、混合著殺意與掌控欲的瘋狂光芒!
朱標被父皇這突如其來的變化驚得心頭一跳,下意識地看向馬皇后。馬皇后卻只是平靜地回望著朱元璋,眼神清澈而包容,仿佛早已洞悉了他內(nèi)心所有的驚濤駭浪與掙扎徘徊。
殿內(nèi),死寂無聲。
只有巨大的蟠龍燭臺上,牛油巨燭燃燒時發(fā)出細微的噼啪聲。燭淚如同凝固的血,不斷堆積、流淌、冷卻。跳動的燭火,將朱元璋那高大而孤峭的身影,扭曲地投射在身后巨大的盤龍金柱和冰冷的御座之上,如同一條被驚擾的、蓄勢待發(fā)的怒龍。
他的目光死死釘在“應無求”三個字上,仿佛要將這名字連同它背后那深不可測的靈魂,一起看穿、碾碎、徹底掌控!
“無求…無求…” 朱元璋低沉的聲音在死寂的大殿中回蕩,帶著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如同磨刀石般的嘶啞與冰冷,“朕…倒要看看,你究竟…是真無所求,還是…所求…甚大!”
燭火猛地一跳,爆出一個明亮的燈花,隨即又黯淡下去。光影搖曳間,朱元璋臉上的神情明滅不定,如同深淵般難以測度。一場圍繞著驚世之才與社稷神策的、更為兇險莫測的暗戰(zhàn)與博弈,已然在這深宮的燭影之下,無聲地拉開了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