擁擠的鬼群如同被無形的力量分開,讓出一條通道。
一個身影昂然而入。
來人穿著嶄新的猩紅判官袍,袍服上用金線繡著繁復(fù)的祥云紋飾,頭戴鑲著墨玉的烏紗帽。
他身材微胖,面色紅潤,下頜微抬,一雙細(xì)長的眼睛半瞇著,里面閃爍著精明、傲慢和毫不掩飾的輕蔑。
他身后跟著四名膀大腰圓、煞氣騰騰的鬼衛(wèi),腰間挎著明晃晃的鬼頭刀,眼神兇狠地掃視著四周。
正是趙德茂。
他大搖大擺地走到公堂中央,看都沒看公案后的蘇晚一眼,仿佛她是空氣。
他先是環(huán)視了一圈擠得水泄不通的鬼群,臉上露出一絲嫌惡,隨即目光落在空空如也的旁聽席主位(那里本該是留給更高階官員的),嘴角撇了撇,發(fā)出一聲幾不可聞的冷哼。
“哼!不知所謂!”
趙德茂終于開口,聲音洪亮,帶著濃重的官腔和居高臨下的訓(xùn)斥意味,直接對著空氣說道,“本官公務(wù)繁忙,日理萬機(jī)!竟被一紙荒謬訴狀喚來此等腌臜之地,聽些無稽之談!簡直是浪費(fèi)陰司法度,擾亂地府綱常!”
他猛地一揮袍袖,仿佛要拂去什么臟東西,“什么‘性騷擾’?聞所未聞!陰司千年,何來此等荒誕罪名?男女大防,此乃陽間迂腐之見!陰魂無體,何來騷擾之說?采陰補(bǔ)陽,陰陽調(diào)和,乃修行正道!即便偶有逾矩,也不過是性情流露,小節(jié)有虧,何至于上綱上線,鬧上公堂?簡直滑天下之大稽!”
他這番顛倒黑白、強(qiáng)詞奪理的話,如同在滾油中潑入冷水,瞬間引爆了公堂!
“無恥!”
“放屁!”
“采補(bǔ)未遂也算性情流露?!”
憤怒的斥罵聲,尤其是來自女鬼群體的尖利喝罵,轟然炸響!
整個公廨如同沸騰的油鍋。
柳煙兒站在角落,氣得魂體劇烈波動,那道紫色傷痕光芒閃爍,幾乎要裂開!
趙德茂卻渾不在意,甚至臉上露出一絲得意,似乎很享受這種“掌控局面”的感覺。
他帶來的四名鬼衛(wèi)更是齊齊上前一步,手按刀柄,兇戾的目光掃視全場,強(qiáng)大的煞氣壓得前排的亡魂紛紛后退,喝罵聲頓時小了不少。
就在這混亂與威壓交織的頂點——
“啪!”
一聲清脆震耳的驚堂之聲,如同九天落雷,猛地炸響!
瞬間蓋過了所有的喧囂!
聲音的源頭,正是蘇晚手中那支幽藍(lán)的判官筆!
筆桿重重敲擊在布滿裂紋的黑色石案上!
一道肉眼可見的幽藍(lán)漣漪以筆桿落點為中心,驟然擴(kuò)散開來!
轟——!
如同平靜的水面投入巨石!
整個破敗的平等司公廨,連同外面擠滿鬼魂的街道,所有嘈雜的聲音——憤怒的、驚恐的、嘲笑的——在這一聲驚堂之下,被一股無形的、沛然莫御的力量瞬間抹平!
萬鬼齊喑!
死寂!
絕對的死寂降臨!連空氣都仿佛凝固了!
所有的目光,帶著無與倫比的驚駭,齊刷刷地聚焦到公案之后!
蘇晚緩緩站起身。
她依舊穿著那身素白的舊裙,但此刻,在萬千鬼魂的注視下,在趙德茂及其鬼衛(wèi)驟然收縮的瞳孔倒影中,她的身影仿佛無限拔高!
千年積攢的怨氣不再是她痛苦的枷鎖,而是化作了她身后一片深沉如淵、翻滾咆哮的幽藍(lán)怒海!
那怒海之中,隱約可見無數(shù)扭曲哀嚎的面孔,那是被不公吞噬的亡魂的共鳴!
屬于大梁御史的浩然正氣與千年厲鬼的滔天怨毒,在她身上完美融合,形成一股令鬼神皆驚的恐怖威壓!
“性情流露?小節(jié)有虧?”
蘇晚的聲音響了起來。
不再是之前的尖銳,而是如同萬載寒冰相互摩擦,低沉、冰冷,每一個字都帶著刺骨的寒意和千鈞的重量,清晰地砸在每一個亡魂的魂識深處!
她一步踏出公案,腳下的黑色石板無聲地蔓延開蛛網(wǎng)般的裂紋。
“趙德茂!”
她的目光如同兩柄淬了九幽寒毒的冰錐,直刺趙德茂那張瞬間失去血色的胖臉,
“本官問你!”
“酆都?xì)v癸未年,七月初三夜,忘憂閣‘聽雨軒’雅間!你酒后闖入當(dāng)值女侍柳煙兒所在之處,以判官職位相誘,以斷絕香火相脅,逼其就范!是也不是?”
趙德茂嘴唇哆嗦了一下,強(qiáng)自鎮(zhèn)定:“一派胡言!本官那是……那是體察下情!何來脅迫?”
蘇晚根本不理會他的狡辯,第二步踏出,威壓如山傾倒!
“柳煙兒寧死不從,激烈反抗!你惱羞成怒,以判官筆筆桿為刑具,抽打其魂體,致其本源受創(chuàng),留下永久傷痕!是也不是?!”
她抬手一指角落里的柳煙兒。
柳煙兒猛地挺直脊背,在蘇晚那浩瀚威壓的支持下,再無懼色,用力扯開自己的衣領(lǐng)!
那道猙獰的紫色判官筆傷痕,在死寂的公堂中,如同無聲的控訴,暴露在萬千目光之下!
“嘩——!”
雖然被威壓壓制著無法出聲,但無數(shù)亡魂眼中爆發(fā)出驚駭和憤怒的光芒!
趙德茂臉上的肥肉劇烈地抽搐起來,眼中終于閃過一絲慌亂:“那……那是她沖撞上官!本官小懲大誡!合情合理!”
“好一個合情合理!”
蘇晚第三步踏出,已到公堂中央,與趙德茂近在咫尺!
她周身幽藍(lán)的怒海咆哮翻騰,幾乎要將趙德茂吞沒!
“你強(qiáng)逼不成,反遭咬傷!自覺顏面盡失!次日便濫用掌刑判官之權(quán),捏造‘沖撞貴人’之罪,將其打入生魂消磨、萬劫不復(fù)的孽鏡臺!欲使其永世不得超生!是也不是?!”
隨著她最后一聲厲喝,那份由幽藍(lán)光芒凝聚的訴狀驟然從案頭飛起,懸浮在公堂半空!
上面柳煙兒魂體傷痕的影像、孽鏡臺苦役文書的烙印,清晰無比地投射出來!
鐵證如山!
趙德茂被這連珠炮般的質(zhì)問和如山鐵證逼得連連后退,臉色由紅轉(zhuǎn)青再轉(zhuǎn)白,額頭上滲出豆大的、陰冷的汗。
他帶來的四名鬼衛(wèi),在蘇晚那如同實質(zhì)的恐怖威壓和萬鬼無聲的怒視下,竟也駭?shù)秒p腿發(fā)軟,手按在刀柄上,卻怎么也拔不出來!
“你……你……”
趙德茂指著蘇晚,手指抖得像風(fēng)中的落葉,色厲內(nèi)荏地尖叫,“你血口噴人!你構(gòu)陷上官!你這千年厲鬼,擾亂公堂!來人!給我拿下!拿下她!”
然而,無人應(yīng)聲。
那四名鬼衛(wèi)仿佛被釘在了原地。
蘇晚猛地轉(zhuǎn)身,不再看趙德茂一眼,面向那擠滿了公廨內(nèi)外、沉默卻燃燒著怒火的萬千亡魂,尤其是那些眼中含淚、魂體顫抖的女鬼們!
她的聲音陡然拔高,如同驚雷炸響,又似金戈交鳴,帶著穿透一切虛妄的凜然正氣和千年不屈的怨憤,響徹整個酆都城!
“性情流露?小節(jié)有虧?!趙德茂!還有那些高高在上、視陰魂如草芥的袞袞諸公!你們聽著!”
她猛地?fù)P起手中的幽藍(lán)判官筆,筆鋒直指蒼穹!
仿佛要將這陰司的天捅個窟窿!
“恃強(qiáng)凌弱,是為暴!”
“以權(quán)謀私,是為貪!”
“侮辱女性,踐踏其意志,毀其魂體,斷其輪回!此乃大惡!此乃陰司之恥!”
每一個字,都如同重錘,狠狠砸在每一個亡魂的心頭!
公廨內(nèi)外,那些麻木的、恐懼的、憤怒的眼睛,在蘇晚這如同宣言般的怒吼中,亮得驚人!
“采補(bǔ)未遂不算騷擾?好大的官威!好厚的臉皮!”
蘇晚的聲音充滿了極致的嘲諷與憤怒,她的目光仿佛穿透了公廨的屋頂,投向了酆都城深處那些巍峨的閻羅殿宇,“《冥界反性騷擾條例》,非為標(biāo)新立異!乃為厘定邊界,匡正人心!乃為告訴這陰司億萬生靈,尤其是告訴那些被你們視為玩物、視為草芥的女鬼——她們不是予取予求的爐鼎!她們的魂體與尊嚴(yán),不容侵犯!她們的意志,不容踐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