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刺骨的劇痛,像無數(shù)根燒紅的鋼針,狠狠扎進(jìn)林驚鴻的每一寸皮肉。
意識在濃稠的黑暗里沉浮,耳邊是尖銳的剎車摩擦聲、金屬扭曲的刺耳哀鳴,最后歸于一片死寂的嗡鳴。然后,另一種更具體、更野蠻的痛楚蠻橫地撕開了那片虛無。
啪!啪!
粗糲的鞭梢?guī)еL(fēng)聲,毫不留情地抽打在單薄的脊背上,每一次落下,都像在撕裂靈魂。
“裝死?給老娘起來!賤骨頭!”
一個尖利刻薄的老婦聲音,淬了毒汁般灌進(jìn)耳朵。林驚鴻猛地睜開眼,視線被生理性的淚水模糊,又被背上新一輪火辣辣的劇痛激得瞬間清明。
入目是低矮腐朽的房梁,蛛網(wǎng)在角落結(jié)著灰蒙蒙的網(wǎng)??諝饫飶浡覊m、霉味和一種劣質(zhì)炭火燃燒后特有的嗆人硫磺氣息。她正趴在一堆散發(fā)著霉?fàn)€氣味的干草上,身下堅硬冰冷的石板地面透過薄薄的粗麻囚衣,貪婪地吸吮著她身上本就不多的熱氣。
又是一鞭狠狠抽下,力道大得讓她幾乎咬碎牙關(guān)。
“陳嬤嬤…” 一個細(xì)弱蚊蚋的聲音帶著哭腔在旁邊響起,“林姑娘…林姑娘她真的暈過去了,求您…”
“呸!”一口濃痰精準(zhǔn)地啐在干草旁,那個被稱作陳嬤嬤的粗壯婦人叉著腰,臉上橫肉在昏暗光線下更顯猙獰。她穿著深褐色的宮裝,料子雖舊,卻比林驚鴻身上的強(qiáng)百倍,此刻正因她的動作而緊繃著,勒出層層疊疊的肥肉。“罪臣之女,進(jìn)了這永巷冷宮,還當(dāng)自己是尚書府的千金小姐?德妃娘娘心善,留你一條賤命,是讓你來當(dāng)主子的?給我爬起來,把這院子里的雪掃干凈!否則,今天別想領(lǐng)你那半塊黑饃!”
永巷冷宮?德妃娘娘?尚書府千金?罪臣之女?
混亂的碎片,如同被粗暴打碎的鏡子,帶著尖銳的棱角,猛地刺入林驚鴻混沌的腦海。
她是誰?是林驚鴻,二十一世紀(jì)醫(yī)學(xué)院的高材生,剛結(jié)束一場漫長的手術(shù),疲憊歸家途中遭遇失控的貨車,刺眼的遠(yuǎn)光燈是她最后看到的景象。
可她又是誰?另一個林驚鴻,前戶部尚書林正清的嫡女。父親卷入“鹽引貪墨案”,證據(jù)確鑿,闔家男丁問斬,女眷沒入掖庭為奴。原主因容色出眾,初時被分派到御花園侍弄花草,卻不知為何被寵冠后宮的德妃慕蓉華盯上。幾日前,德妃在御花園“不慎”滑倒,恰好摔在原主負(fù)責(zé)打理的那片牡丹圃旁。一頂“心懷怨懟、蓄意謀害皇嗣”的大帽子扣下來,人證(德妃心腹宮女)物證(“恰好”出現(xiàn)在花圃邊、導(dǎo)致滑倒的幾顆圓潤鵝卵石)俱全。原主百口莫辯,被盛怒的皇帝直接打入這永巷冷宮最偏僻的角落——寒鴉院,聽候發(fā)落。原主本就體弱,遭此晴天霹靂,又受了杖刑,寒風(fēng)冷雪里熬了兩日,昨夜在高燒與絕望的囈語中咽了氣。再睜眼,便是這來自異世的靈魂。
記憶融合帶來的沖擊讓林驚鴻太陽穴突突直跳,背上鞭傷的劇痛反而讓她更加清醒。她艱難地側(cè)過頭,看向旁邊那個替她求情的小宮女。不過十三四歲的年紀(jì),面黃肌瘦,穿著一身洗得發(fā)白、打滿補(bǔ)丁的舊宮裝,凍得嘴唇發(fā)紫,此刻正驚恐地看著陳嬤嬤,又擔(dān)憂地看著自己。
是原主在這冷宮里唯一能說上兩句話的人,叫小喜。父親是個窮秀才,因得罪當(dāng)?shù)睾兰澅粯?gòu)陷下獄,家產(chǎn)抄沒,她也跟著入了宮,同樣命如草芥。
“看什么看?小蹄子,你也想嘗嘗鞭子的滋味?”陳嬤嬤三角眼一瞪,手里的藤鞭作勢又要揚(yáng)起。
小喜嚇得渾身一抖,眼淚在眼眶里打轉(zhuǎn),卻不敢再吭聲。
林驚鴻深吸一口氣,冰冷的空氣帶著灰塵和硫磺味嗆入肺腑。背上的傷口火辣辣地疼,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痛楚。求饒?對眼前這個以折磨人為樂、靠踩壓更弱者來獲取扭曲滿足感的老虔婆求饒,只會讓她變本加厲。原主殘留的恐懼和絕望情緒還在身體里翻涌,但屬于現(xiàn)代林驚鴻的那股子韌勁和冷靜,如同破冰的利刃,正一點點斬斷這些軟弱的藤蔓。
她不能死在這里。剛穿越就再死一次?這比連續(xù)加班48小時猝死還要憋屈!
她咬著牙,舌尖嘗到一絲鐵銹般的血腥味。雙手撐在冰冷刺骨的石地上,指甲因為用力而泛白。每一塊肌肉都在叫囂,每一次挪動都帶來撕裂般的劇痛。她額上瞬間沁出細(xì)密的冷汗,順著蒼白的臉頰滑落,砸在干草上。但她硬是憑著那股子狠勁,搖搖晃晃地,一點點撐起了身體。
陳嬤嬤顯然沒料到這個一直逆來順受、病懨懨的罪女今天竟能自己爬起來,舉起的鞭子頓在半空,三角眼里閃過一絲意外,隨即被更深的惱怒取代。
“哼,裝腔作勢!”她冷哼一聲,鞭梢指向門外,“滾出去!院子里的雪,掃不干凈,今天別想有炭火!凍不死你個賤骨頭!”
林驚鴻沒看她,也沒看嚇得縮成一團(tuán)的小喜。她低著頭,任由散亂的發(fā)絲垂落,遮住眼底一閃而過的寒芒。背脊挺得筆直,盡管這姿勢牽扯著傷口,讓她痛得幾乎暈厥。她扶著冰冷潮濕的土墻,一步一挪,極其緩慢而艱難地向外走去。
推開那扇吱呀作響、仿佛隨時會散架的破木門,一股凜冽如刀的寒風(fēng)瞬間裹挾著雪沫撲面而來,激得她一個哆嗦,背上的鞭傷被冷風(fēng)一激,更是痛入骨髓。
眼前是一個極其破敗的小院。院墻低矮,墻皮剝落大半,露出里面夯實的黃土。角落里堆著些不知名的破爛雜物,覆著厚厚的積雪。院子中央的空地上,積雪足有半尺深,在慘淡的冬日天光下,白得刺眼。天空是鉛灰色的,沉甸甸地壓著,看不到一絲暖意。
寒鴉院,名副其實。幾只漆黑的烏鴉停在光禿禿的老榆樹枝椏上,偶爾發(fā)出一兩聲嘶啞難聽的啼叫,更添凄涼。
林驚鴻的目光掃過院角,那里有一個半塌的窩棚,勉強(qiáng)能遮點風(fēng)雪,算是這院子里唯一的“廚房”。旁邊堆著一小堆黑乎乎的東西,是她們賴以取暖的炭——劣質(zhì)的石炭,燃燒時煙霧大,氣味刺鼻,熱量卻少得可憐。
她走到窩棚邊,拿起倚在墻邊的一把破舊竹掃帚。掃帚柄粗糙,磨得她掌心本就凍裂的傷口生疼。她走到院子中央,開始一下一下地掃雪。
動作很慢,每一次揮動掃帚都牽動背后的傷口,冷汗不斷從額角滲出,又被寒風(fēng)迅速吹冷,貼在皮膚上,帶來另一層寒意。體力在迅速流失,眼前陣陣發(fā)黑,腹中更是空空如也,餓得胃部一陣陣抽搐痙攣。
這具身體太虛弱了。原主本就嬌生慣養(yǎng),體質(zhì)不算強(qiáng)健,又遭逢家變,心氣郁結(jié),再被杖責(zé)、受凍、饑餓輪番折磨,早已是強(qiáng)弩之末?,F(xiàn)代的意志再堅韌,也無法完全抵消生理上的極限。
她咬著牙,強(qiáng)迫自己集中精神。不能倒下去。倒下去,就真的可能再也起不來了。那個陳嬤嬤,絕對樂見其成。
雪很厚,掃起來異常費力。掃帚刮過地面,發(fā)出沙沙的聲響,在這死寂的院落里顯得格外清晰。她努力回想著原主的記憶碎片,尤其是關(guān)于德妃慕蓉華的。那張嬌艷如牡丹的臉龐下,是淬了劇毒的心腸。御花園那次“滑倒”,分明是精心設(shè)計的構(gòu)陷。原主負(fù)責(zé)的區(qū)域,頭一天還好好的,怎么第二天就“恰好”出現(xiàn)了那些圓潤得可以當(dāng)彈珠的鵝卵石?德妃的心腹宮女,又“恰好”在關(guān)鍵時刻“目睹”了一切…
這不是結(jié)束。林驚鴻心中警鈴大作。德妃費盡心機(jī)把原主弄進(jìn)這生不如死的冷宮,絕不會只是為了看她在這里被一個老刁奴磋磨致死。以那個女人的狠毒和掌控欲,必然還有后手。是要徹底斷絕原主翻身的可能?還是想榨干她最后一點利用價值?
正思忖間,院門外傳來一陣刻意放輕的腳步聲,隨即是門環(huán)被叩響的“篤篤”聲,三長兩短,帶著點鬼祟的意味。
林驚鴻動作一頓,警惕地看向那扇破敗的院門。
陳嬤嬤肥胖的身影不知何時已經(jīng)挪到了門邊,臉上那副兇神惡煞的表情瞬間切換,堆起諂媚又帶著點緊張的假笑,一邊應(yīng)著“來了來了”,一邊手忙腳亂地去拔那沉重的門栓。
門被拉開一條縫,一個穿著淺粉色宮裝、外罩厚實棉斗篷的身影閃了進(jìn)來??囱b扮,是個有些體面的大宮女。她容貌普通,顴骨略高,嘴唇很薄,眼神里透著一股子精明的刻薄,正是德妃慕蓉華身邊頗為得力的心腹——翠縷。
翠縷一進(jìn)來,目光先是像探照燈一樣,迅速掃過整個破敗的院落,在艱難掃雪的林驚鴻身上停留了一瞬,看到她背上單薄囚衣滲出的點點暗紅血痕和慘白的臉色時,嘴角幾不可察地向上撇了撇,露出一絲快意。隨即,她收回目光,轉(zhuǎn)向陳嬤嬤,下巴微微抬起,帶著居高臨下的倨傲。
“陳嬤嬤?!?翠縷的聲音不高,卻透著一股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
“哎喲,翠縷姑娘,這大雪天的,您怎么親自來了?快,快里邊請,喝口熱水暖暖身子?” 陳嬤嬤點頭哈腰,臉上的諂媚幾乎要滴下來,與剛才鞭打林驚鴻時的兇惡判若兩人。
“不必了?!贝淇|冷淡地打斷她,攏了攏斗篷,似乎嫌棄這院子里的寒氣污濁。她從寬大的袖籠里掏出一個小巧的、用厚布裹著的包袱,遞給陳嬤嬤,壓低了聲音:“娘娘心慈,念著這大冷天的,怕凍壞了人。喏,這是娘娘特意吩咐,賞給寒鴉院的炭例。”
陳嬤嬤雙手接過,掂量了一下,臉上笑開了花:“哎呦!德妃娘娘真是菩薩心腸!大慈大悲!老奴替這院里的罪奴叩謝娘娘天恩!” 說著作勢就要跪下。
翠縷虛扶了一下,眼神卻瞟向林驚鴻的方向,意有所指地道:“娘娘說了,天寒地凍,炭火金貴,更要省著點用。該用的時候就用,別吝嗇,但也別浪費了娘娘的一片心意。” 她的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傳到了林驚鴻耳中。
林驚鴻握著掃帚的手緊了緊,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泛白。德妃的“炭例”?賞給這個只有她和小喜兩個活人的冷宮角落?還特意派心腹冒著風(fēng)雪送過來?這絕不是仁慈!黃鼠狼給雞拜年!
陳嬤嬤心領(lǐng)神會,連連點頭:“是是是,老奴明白!娘娘的恩典,定當(dāng)用在刀刃上!” 她捧著那包炭,如同捧著什么稀世珍寶。
翠縷滿意地點點頭,又瞥了林驚鴻一眼,那眼神冰冷得像毒蛇的信子,帶著毫不掩飾的審視和惡意。她沒再多言,轉(zhuǎn)身便走,陳嬤嬤殷勤地送她到門口,又是一陣點頭哈腰。
院門重新關(guān)上,落栓的聲音沉重而刺耳。
陳嬤嬤臉上的諂媚瞬間消失,重新掛上那副刻薄兇惡的面具。她抱著那包炭,走到窩棚邊,粗暴地將那包“恩典”丟在原來那堆劣質(zhì)炭旁邊,發(fā)出沉悶的響聲。
“哼,算你走運(yùn)!” 她斜睨著林驚鴻,陰陽怪氣地說,“德妃娘娘慈悲,賞了炭!今兒便宜你了!還不快掃!掃干凈了,晚上賞你一盆‘好炭’暖暖!”
林驚鴻沒有理會她的叫囂。她的目光,死死地釘在那包新送來的炭上。翠縷剛才遞出包袱時,袖口微微上縮了一瞬,她眼尖地看到那宮女的手腕內(nèi)側(cè),似乎沾著一點極細(xì)微的、不自然的淡黃色粉末。那粉末的顏色和質(zhì)感…非常眼熟。
一個極其危險的化學(xué)名稱,如同冰錐般刺入她的腦?!蚧?? 不,不僅僅是硫磺!結(jié)合空氣中若有似無的、一絲被劣質(zhì)炭煙氣掩蓋的、極其微弱的杏仁苦味……
林驚鴻的心猛地沉了下去,一股寒意瞬間從腳底竄上頭頂,比這永巷的寒風(fēng)還要刺骨!
氰化物!劇毒!無臭無味,但某些含氰化合物在特定條件下會釋放出微弱的苦杏仁氣味!翠縷袖口那點淡黃粉末,極可能是為了掩蓋氰化物本身特性而故意混入的雜質(zhì)或引燃物!
德妃送來的不是炭!是裹著“恩典”外衣的催命符!這所謂的“炭例”,燃燒時釋放的恐怕不只是熱量,還有致命的毒氣!目標(biāo)明確——要她林驚鴻,在這天寒地凍的冷宮里,“悄無聲息”地死于一場看似再正常不過的“炭氣中毒”!
好狠毒的心思!好縝密的手段!讓她在絕望中凍死餓死太慢,也太便宜她了。德妃要的是萬無一失的“意外”,徹底抹殺她這個“隱患”!
背上的鞭傷還在火辣辣地痛,寒風(fēng)刮在臉上如同刀割,腹中饑餓的絞痛一陣緊過一陣。但此刻,所有的生理痛苦都被一股更強(qiáng)烈的、冰冷的憤怒和警醒壓了下去。
原主殘留的記憶碎片里,那個在御花園被構(gòu)陷的絕望午后,德妃慕蓉華居高臨下、帶著貓戲老鼠般殘忍笑意的眼神,與眼前這包“毒炭”帶來的致命威脅,瞬間重疊!
活下去!必須活下去!
林驚鴻低下頭,繼續(xù)機(jī)械地?fù)]動著沉重的掃帚,將積雪一點點掃向院墻邊。動作依舊緩慢艱難,但那雙低垂的眼眸深處,所有的恐懼和迷茫已被徹底焚盡,取而代之的,是冰封般的冷靜和破釜沉舟的決絕。
德妃,還有這個助紂為虐的老刁奴陳嬤嬤…你們想讓我死?
她掃過一片積雪,露出下面凍得硬邦邦的黑色泥土。泥土里,半埋著一塊邊緣鋒利的碎瓦片。
林驚鴻的腳步微不可察地頓了一下。
她緩緩地、極其自然地,將那塊碎瓦片掃到了自己腳邊。冰涼的觸感透過破舊的鞋底傳來。
想讓我悄無聲息地死在毒煙里?
她的嘴角,在陳嬤嬤看不到的角度,極其緩慢地勾起一絲冷冽到極致的弧度。
那就看看,到底是誰先送誰上路。
寒風(fēng)吹過光禿禿的枝椏,幾只烏鴉被驚起,啞叫著飛向鉛灰色的、壓抑的天穹。小院里的沙沙掃雪聲,單調(diào)而固執(zhí)地持續(xù)著,掩蓋了即將破土而出的致命鋒芒。冰冷的空氣里,那絲若有似無的、來自“恩典”炭包的苦杏仁氣息,仿佛死神的低語,悄然彌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