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喪門星!克死男人還賴我家!”婆婆咒罵混著灶灰嗆醒我。
日歷上赫然印著1991年。記憶灌頂:沈念,守寡三年,剛盤下城西小服裝廠?!皰甙研?!
滾出來吃斷頭飯!”堂屋飄來肉香,裹著婆婆尖嗓。竹簾掀開,昏燈下肥膘紅燒肉油光锃亮,
映著三張吸血的臉?!拌浦κ??”婆婆王金花三角眼剜過來,指甲敲著碗沿,“三年了!
米蟲都比你強!”小叔子張強筷子戳進肉碗,肥油濺到我洗白的袖口:“就是!
克死我哥還不夠?晦氣!”大伯哥張富貴悶灌白酒,喉結(jié)滾動:“廠子執(zhí)照呢?趁早交出來!
”“今兒雙喜臨門!”婆婆肥掌“啪”地拍桌,震得肉湯晃蕩?!暗谝唬隳瞧茝S給阿強管!
女人拋頭露面,臟了老張家門楣!”張強剔著牙冷笑:“嫂子放心,
我肯定讓廠子…”“第二!”婆婆嗓門拔尖,像鈍刀刮鍋底,“城西李瘸子瞧上你了!
下月初八過門!”張強眼放綠光:“李老板仁義!他守寡的妹子配我!兩全其美!
”張富貴撂下酒杯,酒氣噴我臉上:“克夫命有人要就燒高香!別給臉不要!
”胃里酸水混著原主記憶翻涌——夜夜踩縫紉機到指尖滲血,
掙的錢被婆婆搜刮“貼補家用”;張強搶走新裙子討好相好,
反罵她“寡婦穿花騷給誰看”;張富貴醉酒踹門討錢,原主蜷在縫紉機下抖到天明…憋屈!
像裹腳布勒進喉管!“我不嫁?!敝讣讚高M掌心?!坝刹坏媚悖 逼牌疟┢鹁疚乙骂I,
酸臭唾沫噴滿臉,“克死建軍還想克死阿強親事?廠子執(zhí)照!交出來!”張強獰笑逼近,
油手抓向我頭發(fā)!張富貴赤紅醉眼瞪來,蒲扇大手高揚——“美你祖宗——!”火山炸了!
抄起滾燙雞湯兜頭潑!“滋啦!”油湯澆透婆婆老臉!水泡肉眼鼓起,她捂臉嚎跳:“反了!
喪門星殺人?。 蔽乙荒_踹翻飯桌!砰!嘩啦!肥肉扣地,碎瓷炸裂!“捆我嫁瘸子?
”鞋底碾過瓷片咯吱響,“試試!”揪住婆婆燙紅的耳朵,聲如冰碴:“敢碰廠子碰執(zhí)照,
”“就抱你家偷稅水泥克扣人命的爛賬本,”“一頭撞穿鎮(zhèn)政府大門!”嚎哭驟停。
王金花瞳孔渙散,張強僵成石雕。張富貴酒醒,
駭然后退:“你…你從哪知道水泥…”踹開偏房破門!霉味刺鼻!
亡夫遺物縫紉機落滿怨氣般的厚灰。
摳開樟木箱銅扣——深藍硬皮筆記本“啪”地拍裂桌上塵!泛黃紙頁甩開,
鋼筆字如刀:“1989.7.14,張富貴扣劉三工錢三百,
假稱獎金…”“1990.3.8,次品布充一級品,
利民商店李振國(李瘸子弟)…”“1991.5.23,325水泥充425,
南郊庫…王工頭腿斷賠三百私了…”張富貴面如金紙,冷汗浸透工裝:“假的…全是假的!
”“南郊庫王瘸子,”我冷笑,“要我請他拄拐來對質(zhì)?”“廠,我的。
”泛黃執(zhí)照拍在“水泥標號”血字上。指甲刮過“偷稅”二字,
聲森冷:“再提李瘸子半字——”“這賬本,午時三刻就躺鎮(zhèn)長案頭!
”晨霧裹煤灰嗆入肺管。拎起帆布包推院門。王金花扒窗框剜我,燙泡流膿。
張強蹲地狠呸:“克夫寡婦早晚橫死!”張富貴堵門,
喉結(jié)滾動:“離了張家…你活不過三天!”布鞋踩碎門檻露珠,踏入1991年深秋。
“那你們,”回頭一笑,“可得活久點。”“看我風生水起。”第二章城西服裝廠大門虛掩,
鎖頭不翼而飛。門軸呻吟,像垂死老人喘息。院內(nèi)景象撞入眼簾——縫紉機東倒西歪,
斷線如垂死蜘蛛的腳。布匹被粗暴撕扯,像遭了亂葬崗野狗啃噬。滿地碎紙片,
賬頁殘骸混著煙頭污跡。墻角堆著新酒瓶,標簽刺眼——張強昨晚“接管”的“戰(zhàn)利品”。
“狗啃的!”我冷笑。徑直走向墻角鐵皮柜。柜門洞開,空蕩蕩如張大的嘴,
嘲笑著原主的天真。唯一幸存的,是柜底一塊松動的地磚。撬開,摸出個油紙包。薄薄一冊,
廠里的“暗賬”,原主最后的防備。嘩啦——!賬本在辦公桌攤開,灰塵簌簌抖落。
指尖劃過一行行數(shù)字,停在最后幾頁?!熬旁率耍彰藜徣龔S貨款,叁仟圓整。
”大紅印泥刺目。下方空白處,一行歪扭小字:“暫借周轉(zhuǎn),張強。”日期,昨天。
“好個周轉(zhuǎn)!”指關節(jié)捏得發(fā)白?!稗D(zhuǎn)”進**妓館,“周”進他張強的狗肚皮!
“哐當——!”大門被一腳踹開!張強頂著黑眼圈,酒氣沖天闖進來?!皢?!
喪門星掃把來了?”他斜眼嗤笑,一腳踢開擋路的布頭,“趕緊滾!這廠歸老子了!
”他晃到我跟前,唾沫星子噴我臉上:“你那破賬本?燒了!屁用沒有!”“識相的,
”他伸手來搶我手里的油紙包,“滾回張家,給老子和李瘸子磕頭認錯!
說不定……”“咔嚓!”脆響打斷污言穢語。我當著他的面,利落撕下關鍵賬頁?!盁~本?
”我捏著那頁紙,在他眼前晃,“燒得掉白紙黑字,燒得掉你按的手印?”“張強,
”聲音凍成冰,“你‘借’的三千塊公款,該還了!”“放你娘的屁!”張強臉色驟變,
像被踩了尾巴的狗,“什么公款!那是老子應得的!”他眼露兇光,撲上來就搶!
油污的指甲幾乎抓到我臉——“嗚哇——嗚哇——!”刺耳的警笛聲由遠及近,
撕裂廠區(qū)死寂!紅藍光閃爍,刺目地掃過狼藉的院落。張強猛地僵住,像被施了定身咒。
血色瞬間從他油光滿面的臉上褪盡?!澳恪銏蟮木?!”他嘴唇哆嗦,眼珠暴凸,
難以置信地瞪著我,“你敢?!”廠門大開。兩個民警大步踏入。為首的老民警目光銳利,
掃過一地狼藉,落在我和張強身上?!罢l是張強?”聲音沉穩(wěn),不容置疑。張強腿一軟,
差點癱倒?!巴?!誤會!天大的誤會?。 彼麛D出比哭還難看的笑,手指哆嗦著指向我,
“是這個賤人!克夫克廠!她誣告!她想侵吞我家……”“張強同志,”老民警打斷他,
面無表情,“有人實名舉報你涉嫌挪用廠里公款,數(shù)額較大。
”他亮出證件:“跟我們走一趟,配合調(diào)查?!薄拔覜]有!她陷害!”張強歇斯底里,
想往外沖。年輕民警眼疾手快,一把扣住他胳膊?!袄蠈嶞c!”年輕民警聲音不高,
卻帶著不容反抗的力量?!吧蚰?!你這毒婦!喪門星!”張強被反剪雙手,掙扎扭動,
像條離水的魚,回頭對我發(fā)出凄厲詛咒,“你不得好死!張家不會放過你!你等著——!
”警車門重重關上。嗚哇聲遠去,卷起一地塵土和碎紙。世界陡然安靜,
只剩下我粗重的呼吸和心跳。“呵……”喉嚨里滾出一聲短促的冷笑。第一個,祭天了。
張家?這才剛開始?!罢垎?,”一個清朗的男聲在門口響起,帶著點遲疑,
“沈念沈老板在嗎?”我猛地回頭。晨光勾勒出一個年輕身影。瘦高個子,
穿著洗得發(fā)白的藍色工裝,肩頭扛著個沉重的木箱。汗水順著他干凈的下頜線滑落。
他站在門口逆光里,眼神清亮,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驚訝和探究,定定地看著我。顯然,
剛才那場“抓捕大戲”,他盡收眼底?!拔沂顷戲敚彼畔履鞠?,
露出一個介于少年氣和世故間的笑容,牙齒很白,“來推銷縫紉機零件和新式電機的。
”他目光掃過一片狼藉的廠房,最后落回我臉上,沒有絲毫輕視或憐憫。那眼神灼灼,
像初升的太陽,穿透了滿地污濁?!翱磥?,”他嘴角勾起一個微妙的弧度,“沈老板這里,
很需要點‘新東西’?”風吹過,卷起一張沾了污跡的賬頁殘片。我踩住它,
迎上陸驍?shù)哪抗??!靶枰蔽艺f,聲音帶著激蕩后的沙啞,卻異常清晰,“非常需要。
”新的東西。新的人。新的路。就從這廢墟之上,開始。第三章廠里剛清出塊落腳地。
縫紉機扶正了,斷線頭掃凈了,破碎的布頭堆在墻角,像塊丑陋的補丁。
空氣里還飄著劣質(zhì)酒氣和灰塵的混合味兒。但縫紉機“噠噠噠”響起來了。稀稀拉拉,
像久病初愈的病人喘氣。幾個老工人低著頭,針腳走得又密又急,眼皮都不敢抬。
張強被抓的余波,悶雷一樣壓在每個人頭頂?!巴鯆穑蔽夷闷鸺艉玫囊黄敖罅献?,
“這批‘的確良’布頭,還能湊出多少件?”王嬸是廠里老人,手巧,話少。
她手指捻著布邊,薄得透光,聲音更低:“沈…廠長,頂多…頂多再做十件。
庫房…徹底空了?!彼低殿┪乙谎?,飛快低下頭:“今早…棉紡三廠那邊…來人了。
”心猛地一沉?!罢f…說張富貴主任親自交代的,”王嬸聲音發(fā)顫,“以后…一尺布,
都不能供給我們了?!薄斑青?!”手里的竹尺被我生生掰斷一截! 斷口鋒利,扎進掌心,
血珠兒瞬間冒出來。張家!釜底抽薪!掐死了命脈!沒有布,廠子就是副空骨架!“廠長!
”會計老李慌慌張張沖進來,眼鏡歪在鼻梁上,“跑…跑遍了!供銷社,百貨站,
小批發(fā)點…一聽是我們廠,頭搖得跟撥浪鼓似的!” 他喘著粗氣,臉煞白。
“都說…都說上面打了招呼…誰賣布給我們,就是跟…跟張主任過不去!
”“連…連以前欠我們貨款抵債的幾家布頭販子,”老李聲音帶了哭腔,
“都躲瘟神一樣躲著??!”絕望像冰冷的潮水,瞬間淹到脖頸。
縫紉機的“噠噠”聲不知何時停了。一片死寂。工人們停下手里的活,幾十道目光,
沉甸甸地壓在我背上。那里面有驚惶,有懷疑,更多的是認命般的麻木。
“克夫”、“克廠”的流言,像毒藤,早就無聲無息地纏住了每個人的腳脖子。
“廠長…”門口傳來小工怯生生的聲音,“外面…外面…”“嚎——!我那苦命的兒啊——!
” 凄厲的、拖長了調(diào)的哭嚎,像把生銹的鈍刀,猛地劈開廠門的死寂!
直直扎進每個人的耳膜!“開門!喪門星!開門償命啊——!”是王金花!她身后影影綽綽,
跟著一大幫子人!“咣當!咣當!” 鐵皮廠門被砸得山響!“沈念!你這吸人血的掃把星!
克死我兒子!又害我阿強坐牢!你不得好死啊——!”王金花的聲音嘶啞變形,
淬滿了最惡毒的詛咒?!袄咸鞝?!你開開眼!劈死這個毒婦吧!”“張家造了什么孽?。?/p>
攤上這么個禍害!”門縫里,擠進無數(shù)雙窺探的眼睛。是工人,還有聞聲而來的街坊。
交頭接耳,指指點點?!皣K嘖,真克夫啊…”“張強多好的小伙,
硬是被她弄進去了…”“沒布了?廠子要完?那我們工錢…”“跟著她…能有好?
”細碎的議論,比王金花的嚎叫更刺骨?!伴_門!沈念!你有種開門!
”張富貴陰沉的聲音響起,帶著十足的把握,“不開門,就是心虛!
就是認了你這克夫的賤命!認了你害人的罪!”“開?!蔽彝鲁鲞@個字。 聲音不大,
卻像冰錐落地。砸碎了身后工人們最后一點猶豫的屏障。鐵門“嘎吱”一聲被拉開。
刺眼的陽光涌進來,晃得人眼暈。王金花披頭散發(fā),
額頭還包著塊滲著黃膿的臟布——那是雞湯燙出的“勛章”。一見門開,
她像頭紅了眼的母獸,猛地撲到我腳前!不是要撕打。而是“噗通”一聲,直接跪下!
雙手死死抱住我的腿!“念念!我的好媳婦兒??!”她仰著涕淚橫流的老臉,嗓門震天響,
“媽錯了!媽給你磕頭!求求你!行行好!放過阿強吧!
”她額頭真的往地上那層厚厚的灰土里磕!“咚咚”作響!“他才多大啊!
進去這輩子就毀了!那是你小叔子!是建軍親弟弟??!”她哭得“情真意切”,
仿佛真是一個悔悟的老母親。“你撤訴!只要你撤訴!媽給你當牛做馬!廠子!
廠子媽也不要了!都是你的!”她抱著我的腿,搖晃,哭求。那力道,
像是要把我的骨頭搖散架。黏膩的汗水和眼淚鼻涕蹭在我洗得發(fā)白的褲管上。
周圍看熱鬧的嗡嗡聲更大了。
“唉…當媽的…”“也是可憐…”“沈廠長…要不…張強還年輕…”道德綁架的軟刀子,
開始切割空氣。我站著,沒動。目光越過王金花花白的頭頂,看向她身后。
張富貴站在幾步外,抄著手,嘴角掛著一絲陰冷的、勝券在握的獰笑。他旁邊,
站著兩個眼神兇狠的張家本家漢子。其中一個漢子手里,
拎著一個沉甸甸的、散發(fā)著濃烈惡臭的糞桶!那臭味,在熱烘烘的空氣里發(fā)酵,
熏得人幾欲作嘔。幾個離得近的工人,已經(jīng)忍不住捂住了口鼻,臉色發(fā)白。王金花的哭求,
不過是開胃菜。真正的殺招,是這桶穢物!潑我一身,潑在廠門口!
坐實我“污穢”、“晦氣”、“克夫克廠”的名聲!讓這廠子,徹底爛在糞坑里!
永世不得翻身!“念念!媽求你了!”王金花還在嘶嚎,抱著我腿的手卻暗中發(fā)力,
指甲幾乎要摳進我的肉里,想把我釘在原地!“撤訴吧!救救阿強!救救張家??!
”她猛地抬頭,渾濁的老眼里哪有半分哀求?只有刻骨的怨毒和即將得逞的快意!
張富貴下巴朝這邊一揚。拎糞桶的漢子獰笑上前一步!那惡臭,排山倒海般壓來!
周圍一片驚呼! 有人開始干嘔!“廠長!”身后傳來老李和王嬸驚恐的喊聲。
幾個年輕女工嚇得閉上了眼。絕望像那桶糞水,兜頭澆下!憋屈!屈辱!像無數(shù)只骯臟的手,
死死扼住喉嚨!就在那漢子手臂掄起,
下——就在王金花眼中快意達到頂點——就在張富貴嘴角獰笑咧開——“嗚哇——嗚哇——!
”短促、尖銳、極具穿透力的警笛聲!由遠及近!像一把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喧囂的現(xiàn)場!
所有人動作一僵!時間仿佛被按下了暫停鍵。
一輛刷著藍白漆、頂上紅藍爆閃燈瘋狂旋轉(zhuǎn)的邊三輪摩托,一個急剎!橡膠輪胎摩擦地面,
發(fā)出刺耳的尖叫!穩(wěn)穩(wěn)停在廠門口,擋在了我和那桶致命的污穢之間!揚起的塵土還未落下。
一個身影利落地跨下摩托。藏藍色警服,肩章挺括。大檐帽檐下,一張年輕得過分的臉,
輪廓分明,線條冷硬。鼻梁很高,薄唇緊抿。正是處理張強案的年輕民警——宋澈!
他目光如鷹隼,瞬間掃過全場?;靵y的人群。跪地抱腿哭嚎的王金花。拎著糞桶僵住的漢子。
抄手冷笑的張富貴。以及,被死死纏住、褲管沾滿污跡、臉色蒼白卻背脊挺直的我。
那雙眼睛,深得像寒潭,沒有任何情緒波動。只有一種冰冷的、洞穿一切的審視?!案墒裁??
”宋澈開口。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金屬撞擊般的冷硬質(zhì)感。瞬間壓下了所有的哭嚎和議論。
現(xiàn)場死寂一片。連王金花都忘了哭,抱著我腿的手松了些力道。他邁步上前。
黑色皮鞋踩過地面散落的紙屑和塵土,停在那個拎糞桶的漢子面前。離那惡臭源頭不足一米。
他眉頭都沒皺一下。目光落在漢子臉上,平靜無波。“拎著這個,”他下巴微抬,
點了點那糞桶,“想干什么?”漢子被他看得發(fā)毛,眼神躲閃,
結(jié)結(jié)巴巴:“沒…沒干啥…澆…澆地…”“澆地?”宋澈語調(diào)毫無起伏,目光轉(zhuǎn)向張富貴,
“張富貴同志,這是你們家屬院的地?還是服裝廠的原料?”張富貴臉上的獰笑早沒了,
擠出一個干巴巴的笑:“宋…宋警官,誤會,
都是誤會…我媽就是心疼小兒子…來求求情…”他試圖上前遞煙。宋澈抬手,隔開那根煙。
動作干脆利落?!扒笄??”他轉(zhuǎn)向還跪在地上、抱著我腿的王金花,“用這種方式求情?
” 他目光落在王金花緊抓著我褲腿、沾滿污垢的手上?!八砷_。”兩個字。命令。
不容置疑。王金花被那眼神凍得一哆嗦,下意識松開了手。我腿上一輕,立刻后退一步,
拉開距離。褲腿上,留下幾道清晰的、臟污的指印和淚涕的痕跡。
宋澈的目光這才落回我身上。短暫停留。像冰冷的探針掃過。在我蒼白卻強撐鎮(zhèn)定的臉上,
在我掌心被斷尺扎破滲出血跡的地方。那眼神深處,似乎有什么極細微的東西波動了一下。
快得抓不住。隨即又恢復了那種公事公辦的冷硬。他從胸前的口袋里掏出一個小本子和鋼筆。
“姓名,單位,為什么聚集鬧事?”他聲音平板,像在念條文,“一個一個說。
”筆尖懸在紙頁上方,等著記錄。那姿態(tài),擺明了要將這場“家務事”,
徹底摁進“治安案件”的范疇。王金花傻眼了。張富貴臉皮抽搐。拎糞桶的漢子手開始抖,
那惡臭的桶身晃悠了一下。周圍看熱鬧的,瞬間縮回去一大半。那些指指點點的目光,
那些嗡嗡的議論,在警徽和冷面之下,頃刻間煙消云散。風卷過廠門口。吹散了濃烈的惡臭。
也吹散了那幾乎令人窒息的憋屈和絕望。我站在宋澈身后半步的位置。
看著他挺直如青松的脊背??粗请p握著筆、骨節(jié)分明的手。掌心傷口的刺痛提醒著我。
屈辱的糞水沒有淋下。但這氣,還沒真正吐出來。張家?宋澈?路,還長著呢。
第四章“噠噠噠…”縫紉機聲徹底啞了。像被掐住脖子的鳥??帐幨幍膹S房,
只剩下老鼠在墻角啃噬廢棄布頭的悉索聲??諝饫飶浡^望的酸腐味,
比那天的糞臭更刺鼻?!皬S長…”王嬸捧著最后幾片巴掌大的布頭,手在抖,“真…真沒了。
”老李坐在空布架下,眼鏡片后面一片灰暗:“老主顧…都躲著。新路子?
張家把路全堵死了!”他猛地捶了下架子,鐵皮嗡嗡作響:“除非…除非變出布來!
”變出布?我盯著墻角堆積如山的碎布頭。
紅的、藍的、花的、灰的…像一片片被撕碎的、無法拼湊的夢。拼布?念頭一閃,
隨即被現(xiàn)實碾碎。成本高,耗時長,市場認不認?杯水車薪。張家要的不是廠子半死不活。
是要它死透!爛透!“吱呀——”廠門被推開一條縫。一個瘦小的身影擠進來,
是負責打掃衛(wèi)生的孫婆子。她眼神躲閃,懷里鼓鼓囊囊?!皩O婆子?”老李皺眉。
孫婆子渾身一抖,
懷里的東西“嘩啦”掉出一角——是幾塊卷好的、顏色鮮亮的“的確良”布頭!
正是廠里最后剩下、準備做樣品的料子!“我…我…”孫婆子臉煞白,噗通跪下,“廠長!
我該死!家里小孫子病…病得快不行了…等著錢救命啊!
這點布…能…能換點藥錢…”她哭得撕心裂肺,額頭在地上磕得砰砰響。不是裝的。
是走投無路的絕望。我扶起她,沒說話。那幾塊布頭,像燒紅的烙鐵,燙手。拿回來?
孩子等著救命錢。不拿?廠里最后一點翻身本錢也沒了。憋屈!像鈍刀子割肉!張家在笑,
在等著看這廠子如何被絕望啃噬殆盡,看工人們?nèi)绾螢榱藥卓陲堊韵鄽垰?!“布,你拿走?/p>
”聲音啞得厲害。孫婆子猛地抬頭,渾濁的老眼里全是難以置信?!肮ゅX,”我轉(zhuǎn)向老李,
“先支給她?!薄皬S長!”老李急得跺腳,“賬上…賬上就剩那點吃飯錢了!”“支給她!
”斬釘截鐵。孫婆子抱著布,哭嚎著沖了出去,像逃命。老李頹然坐下,摘下眼鏡,
用力抹了把臉?!皬S長…撐不住了…真的撐不住了…”他聲音哽咽,
“關門…散伙吧…張家…咱們斗不過的…”幾個沒走的老工人,也默默低下頭。
空氣沉重得能擰出水。那無形的“克夫克廠”標簽,像枷鎖,牢牢套在每個人脖子上。
夕陽像一塊燒紅的烙鐵,沉沉壓在西邊。把破敗的廠房染成一片凄厲的血紅。
我靠在冰冷的鐵皮柜上,掌心傷口隱隱作痛。宋澈那天冰冷的公事公辦,驅(qū)散了穢物,
卻驅(qū)不散這如影隨形的窒息。下一步?無路可走。難道真要像張富貴詛咒的,活不過三天?
“沈老板?”一個清亮、帶著點少年氣的嗓音,突兀地刺破死寂。
像石子投入一潭絕望的死水。猛地回頭!門口逆光里,站著個熟悉的身影。瘦高,
洗得發(fā)白的藍色工裝,肩頭空著,沒扛那笨重的木箱。是陸驍!他斜倚在門框上,
雙手插在褲兜里,嘴角噙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笑。眼神亮得驚人,像荒野里發(fā)現(xiàn)獵物的狼崽子。
“嘖嘖,”他目光掃過死水般的廠房,掃過垂頭喪氣的工人,最后落在我臉上,“幾天不見,
沈老板這…有點慘?。俊毙目谙癖皇裁礀|西狠狠撞了一下!不是憐憫。
是那種“果然如此”的、帶著點野性興味的打量。刺得人血往上涌!“來看笑話?
”聲音冷硬,帶著強弩之末的疲憊?!澳哪馨??”陸驍直起身,幾步走了進來。他步子輕快,
帶著一種與這絕望格格不入的活力。皮鞋踩過地上的碎線頭,發(fā)出輕微的聲響。
一直走到我面前,很近。他身上沒有汗味,只有一種干凈的、類似陽光曬過棉布的味道。
“我是來,”他微微傾身,壓低聲音,帶著點神秘的笑意,“給沈老板送條活路的。
”他變戲法似的,從工裝外套內(nèi)袋里掏出一塊疊得整整齊齊的布。不是“的確良”。
不是棉布。甚至不是這個小鎮(zhèn)上常見的任何一種料子!“唰!”他手腕一抖,布料展開!
一小片,約莫一尺見方。燈光下,它泛著一種奇特的、內(nèi)斂的光澤。摸上去,??!軟!滑!
帶著點不易察覺的彈性。顏色是極正的藏青,深邃得像午夜的海。
質(zhì)感…像現(xiàn)代記憶里的滌綸混紡!廉價,但垂墜感好,不易皺,耐磨!“沿海剛刮過來的風,
”陸驍手指捻著布邊,眼神灼灼地盯著我,“那邊叫它‘的確王’,比‘的確良’便宜三成!
出活快,不縮水,還扛造!”他語速很快,
帶著一種鼓動人心的熱切:“我押車跑貨親眼見的!那邊小廠拿它做襯衫褲子,賣瘋了!
”“沈老板,”他湊得更近,那灼熱的氣息幾乎拂過我耳廓,聲音壓得更低,
帶著一種孤注一擲的狠勁兒,“敢不敢試試新路子?賭一把?”他目光銳利如刀,
直直刺入我眼底:“我,押你贏!”賭一把?押我贏?心臟在胸腔里狂跳!
血液在冰點之后猛地沖向頭頂!張家堵死了所有的舊路。眼前,
是唯一一條透著光、卻布滿荊棘和未知的新路!這布…這質(zhì)感…這價格…在現(xiàn)代,
這是快消品的基礎面料!在這個年代,在這個信息閉塞、被傳統(tǒng)布料壟斷的小鎮(zhèn)…是打?。?/p>
是炸彈!“貨源?”喉嚨發(fā)緊?!拔矣虚T路!”陸驍答得斬釘截鐵,眼神沒有絲毫閃躲,
“第一批,我能給你弄到!現(xiàn)錢結(jié)算,量不多,風險我擔一半!
”他伸出三根手指:“這個價!比張家掐死的‘的確良’便宜四成!”他盯著我的眼睛,
像在燃燒:“就看你沈老板,有沒有膽子,接這口刀尖舔血的飯!”廠房里死寂一片。
所有工人都屏住了呼吸。老李的眼鏡滑到鼻尖,都忘了推。王嬸捏著最后那點布頭,
手指關節(jié)發(fā)白。賭?用廠里最后的棺材本,去押一個毛頭小子嘴里虛無縹緲的“新路子”?
輸了,就是萬劫不復!張家會笑掉大牙!所有人都會指著脊梁骨罵我蠢貨,活該!
憋屈了這么久…被逼嫁,被潑糞,被斷供,被指著鼻子罵掃把星…像陰溝里的老鼠,
被張家的陰影死死摁在爛泥里!眼前這布,這少年眼里燃燒的火焰…像一根救命稻草?不!
更像一把刀!一把能劈開這窒息黑暗的刀!掌心被斷尺扎破的傷口,突突地跳著,
提醒著那天的屈辱和疼痛。也提醒著…不賭,就是等死!“啪!”我猛地抬手,
一把抓住陸驍遞過來的那片布!布料冰涼滑膩的觸感,瞬間包裹住指尖。像握住了一道閃電!
“量!有多少我要多少!”聲音不大,卻像驚雷炸響在死寂的廠房!帶著破釜沉舟的嘶啞,
也帶著壓抑太久、終于噴薄而出的狠厲!“合同!”我盯著陸驍驟然亮得驚人的眼睛,
一字一頓:“現(xiàn)在簽!”“我沈念,”“跟你賭這把命!”第五章“嘩啦——!
”藏青色的“的確王”布料瀑布般傾瀉在裁剪臺上。燈光下,那層內(nèi)斂的光澤流動起來,
像暗夜里涌動的海潮。薄、軟、垂、韌!指尖劃過,冰涼滑膩的觸感直抵神經(jīng)末梢。
比預想的還要好!“成了!”陸驍一巴掌拍在臺面上,震得布料輕顫。
他額發(fā)被汗水浸濕幾縷,貼在飽滿的額角,眼神亮得灼人,帶著長途奔波的疲憊,
更帶著一股野狼叼回獵物的亢奮?!暗谝慌∪谶@兒!”他下巴一揚,
指向角落里碼放整齊的十幾匹布,“跑斷腿磨破嘴皮子,總算沒砸我陸驍?shù)恼信疲?/p>
”他轉(zhuǎn)頭看我,嘴角咧開,露出那顆標志性的虎牙尖,帶著點邀功的狡黠:“沈老板,
這‘新路子’,香不香?”廠房里死氣沉沉的空氣被徹底攪動!“天爺!這布…摸著真滑溜!
”“顏色也正!染得勻!”“比‘的確良’軟和!還不透!
”幾個圍上來的老工人忍不住上手摩挲,嘖嘖稱奇,麻木的臉上第一次綻出活氣。
老李推著眼鏡,手指捻著布邊,對著光仔細看經(jīng)緯,聲音都在抖:“好料子!真是好料子!
這價錢…神了!”王嬸拿起裁剪的大剪刀,“咔嚓”一聲試剪,刀刃順滑無比,
她眼睛都亮了:“出活!絕對快!”希望,像干涸河床里突然涌出的泉眼,汩汩冒泡。
沖散了連日積壓的絕望和陰霾?!岸紕e愣著!”我抓起一卷布,聲音帶著久違的力道,
“王嬸,帶人下料!按新圖樣!老李,盯緊裁剪損耗!”“得令!”陸驍笑嘻嘻地應了一聲,
動作麻利地幫我展開布匹,手臂不經(jīng)意蹭過我的指尖。很輕。帶著年輕身體特有的熱度。
像羽毛劃過。又像火星濺落。他靠得很近,壓低聲音,氣息拂過耳畔:“怎么樣?
我說你能贏吧?”那語氣,三分得意,七分是毫不掩飾的欣賞和某種更滾燙的東西。
廠房里瞬間響起了密集的“噠噠噠”聲!縫紉機活了!不再是病懨懨的喘息,
而是充滿力量的、急行軍般的鼓點!敲打在每個人的心坎上!陸驍沒走。他靠著裁剪臺,
抱著手臂,就那么看著??次抑笓]下料,看工人們飛針走線,
看一件件半成品的襯衫雛形在針尖下迅速成型。那目光,專注,灼熱,像黏在了我身上。
帶著少年人毫無保留的欣賞和一種…不容錯辨的占有欲。像巡視自己領地的狼崽子。
廠房里熱烘烘的,混雜著新布料的淡淡化學氣味和縫紉機機油的味道。他眼神里的溫度,
卻比這空氣更燥?!吧蚶习?,”他忽然開口,聲音不大,卻清晰地穿透縫紉機的噪音,
“等你這批貨爆了,”他頓了頓,目光掃過我沾了線頭的鬢角,意有所指,“我請你下館子?
慶祝一下?”“慶功酒,”我頭也沒抬,手指精準地劃過布料的裁切線,“廠里管夠。
”“嘖,”陸驍輕笑一聲,帶著點被拒絕的不甘和更強的興致,“廠里的散裝白酒有啥意思?
我知道城東新開一家…”“噠噠噠”的機器聲淹沒了他的后半句。
也蓋住了我耳根莫名升起的一點熱意。這狼崽子…眼神太燙人。夜深。
喧囂了一天的廠房終于沉寂。只有一盞孤燈,在廠長辦公室亮著。桌上攤開的,不是賬本。
是那本深藍色硬皮的“死亡筆記”?;椟S的燈光下,泛黃的紙頁上,
張富貴那些蠅營狗茍的墨跡,像一條條吸飽了血的螞蟥,猙獰可怖?!?990.3.8,
次品布充一級品,利民商店李振國(李瘸子弟)…”“1991.5.23,
325水泥充425,
南郊庫…王工頭腿斷賠三百私了…”指尖劃過“偷稅”兩個被反復摩挲、幾乎暈開的字。
冰冷。粘膩。帶著張富貴酒氣的獰笑和王金花刻骨的詛咒。復仇的快感?沒有。
只有一種沉甸甸的、被污穢浸泡過的窒息。像那天差點潑到身上的糞水,陰魂不散。
張強進去了。布料來了。可張家這棵盤根錯節(jié)的毒樹,根須還深扎在鎮(zhèn)子的泥土里!張富貴!
他還在那個位置上!他還在用那雙沾滿臟污的手,掐著無數(shù)人的命脈!他還在笑!
等著看我的廠子,如何在他下一次的“招呼”下粉身碎骨!憋屈!像巨石壓在胸口!
搬開張強這塊石頭,下面露出的,是張富貴這張更丑陋、根基更深的老臉!
新布料的希望之光,也照不亮這口積年的深井!“呼——”長長吐出一口濁氣。
目光落在桌角。那里放著幾張嶄新的信紙,一個貼著郵票的空白信封。舉報信?匿名?
風險…念頭像毒蛇,纏繞上來。宋澈那張冷硬、公事公辦的臉在腦海里一閃而過。
那雙深潭般的眼睛,似乎能洞穿一切??伞??忍到何時?忍到張富貴下一個招呼,
徹底掐斷陸驍這條“新路子”?忍到他再設下一個“李瘸子”,把我推進另一個火坑?
掌心仿佛又感受到斷尺扎破的刺痛!耳邊響起王金花那日當眾下跪時,
藏在哭嚎里的怨毒詛咒!“毒婦!不得好死!”“啪!”鋼筆被猛地攥緊!
冰涼的金屬硌著指骨。筆尖懸在嶄新的信紙上。顫抖。不是恐懼。
是壓抑太久、即將噴發(fā)的巖漿在奔突!賭了布料。賭了廠子。還怕再賭一把人心?賭這世道,
終究還留著一絲縫隙,容得下一點微光!筆尖落下!唰!唰!唰!不是寫。是刻!是剜!
將“死亡筆記”上,關于張富貴貪腐、偷稅、以次充好致人傷殘的關鍵幾頁,原原本本!
一字不落!復印件的森冷質(zhì)感,透過薄薄的紙背傳來。像握著幾塊寒冰。
更像握著幾把淬了毒的刀!“張富貴…”默念著這個名字。筆尖在落款處懸停。留下名字?
等于把自己徹底暴露在張家的獠牙之下!匿名?這刀鋒,就少了幾分力道。
宋澈那雙審視的眼睛,再次浮現(xiàn)。他信嗎?他會查嗎?賭!再賭一把!賭這刀,夠快!夠利!
夠致命!賭他宋澈,不是張家的狗!賭這冷面之下,終究裹著一塊未冷的炭!筆尖重重一頓!
留下大片空白。只有那幾頁復印的“死亡記錄”,像幾塊丑陋的傷疤,靜靜躺在信封里。
封口。膠水的粘膩感,像某種無聲的封印。貼上郵票。
投入街角那個墨綠色、張著大嘴的郵筒?!斑恕!币宦曒p響。像投入深潭的石子。漣漪之下,
是驚雷?還是死寂?三天。風平浪靜。廠里的縫紉機晝夜轟鳴。
藏青色的“的確王”襯衫一件件下線,堆成小山。陸驍幾乎長在了廠里,調(diào)試新到的電機,
跟工人插科打諢,眼神卻總?cè)粲腥魺o地追著我跑。“沈老板,這批貨,絕對炸街!
”他拍著胸脯打包票,少年意氣幾乎要沖破屋頂??赡欠馔度豚]筒的信,
像懸在頭頂?shù)倪_摩克利斯之劍。無聲。無息。張家那邊,也異常安靜。王金花沒再來哭喪。
張富貴…似乎也銷聲匿跡?這死寂,比鬧騰更讓人心慌。是暴風雨前的寧靜?第四天。
上午十點。陽光正好。陸驍正蹲在倉庫門口,
跟幾個小工唾沫橫飛地吹噓他在沿海見識過的“大場面”?!斑旬敗?!”廠門被粗暴推開!
力道之大,震得門框上的灰簌簌落下!刺眼的陽光里,站著兩個身影。藏藍警服。大檐帽。
帽檐的陰影下,是宋澈那張線條冷硬、毫無表情的臉。他身后跟著的,是上次那個年輕民警。
空氣瞬間凍結(jié)!縫紉機的“噠噠”聲戛然而止!所有工人像被施了定身咒,驚恐地看著門口。
陸驍蹭地站起來,笑容僵在臉上,眼神瞬間變得警惕,像護食的狼。宋澈的目光,
像兩道冰冷的探照燈,精準地越過呆滯的眾人,越過堆積的布料和半成品。直直釘在我身上。
他邁步。黑色皮鞋踩在水泥地上,發(fā)出清晰、冷硬的“咔噠”聲。每一步,
都像踩在緊繃的神經(jīng)上。廠房里靜得能聽到灰塵落地的聲音。他停在我面前。很近。
近得能看清他警服領口一絲不茍的風紀扣,看清他下頜線緊繃的弧度。他身上沒有煙味汗味,
只有一種冷冽的、類似雪后松針的氣息。和陸驍身上那種陽光曬過棉布的味道,截然不同。
一個像冰封的寒潭。一個像燃燒的荒野。“沈念?!彼纬洪_口。聲音不高,
卻帶著金屬般的穿透力,砸在每個人耳膜上?!案覀冏咭惶??!辈皇窃儐?。是命令。
“宋警官,”我迎上他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睛,盡量讓聲音平穩(wěn),“什么事?”“配合調(diào)查。
”他言簡意賅,從胸前的口袋里掏出一張折疊的紙?!芭?。”展開。
是一份蓋著紅章的《協(xié)助調(diào)查通知書》。白紙黑字,冰冷無情。他的目光,銳利如刀鋒,
刮過我的臉,不放過任何一絲細微的表情:“關于張富貴涉嫌職務犯罪一案?!彼D了頓,
那雙冰冷的眸子鎖住我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無比地問:“匿名舉報信——”“是你寄的?
”“動機?”最后一個詞,像淬了冰的針!直刺要害!第六章“噠噠噠噠——!
”縫紉機的轟鳴聲震得廠房玻璃嗡嗡作響。藏青色的“的確王”布料流水般在針尖下穿梭。
一件件襯衫雛形迅速堆成小山。工人們手指翻飛,額頭沁汗,卻沒人喊累。
空氣里彌漫著新布料的淡淡化學氣味和機油味,卻比往日多了幾分鮮活的熱力?!皬S長!
又來了三家代銷點!”老李捏著訂單沖進來,眼鏡片上全是汗霧,“都點名要‘?;晟馈?/p>
有多少要多少!”他聲音發(fā)抖,不知是激動還是難以置信:“定金!現(xiàn)錢!全款!
”“?;晟馈?。我給這批藏青色襯衫起的名字。
靈感來自現(xiàn)代記憶里那些復古又時髦的條紋衫。只不過,我改成了純色藏青,
只在領口和袖口縫上一道極細的白邊。簡潔,利落,帶著點水手服的颯爽。
在這個滿街“的確良”花襯衫的年代,像一股清冽的海風,瞬間席卷小鎮(zhèn)!“陸驍呢?
”我掃了眼訂單,抬頭問?!皞}庫!”老李擦著汗,“帶著小工連夜改裝那批電機呢!
說今天必須把最后二十臺縫紉機全調(diào)成高速檔!”倉庫門半掩。昏黃的燈泡下,
陸驍只穿著件汗?jié)竦陌咨承模鼣[弄一臺老式縫紉機。
背肌線條在濕透的布料下若隱若現(xiàn),隨著他擰螺絲的動作起伏。汗水順著他后頸滑落,
在突出的脊椎溝里匯成一道亮晶晶的細流。“啪嗒。”一顆汗珠砸在金屬機身上,
濺起細小的水花。他頭也不回:“站那兒看夠沒?沈老板?”聲音帶著點沙啞的戲謔,
像砂紙磨過耳膜?!半姍C改裝得怎么樣?”我走過去,遞給他一條干凈毛巾。他直起身,
接過毛巾胡亂抹了把臉。背心領口被扯得歪斜,露出一截鎖骨,上面沾著幾點黑色機油。
“搞定!”他咧嘴一笑,那顆虎牙尖在燈光下閃著光,“速度提了三成!廢品率降到最低!
”他伸手按下開關。“嗡——!”改裝后的縫紉機發(fā)出流暢的轟鳴,針頭快成一道虛影!
“怎么樣?”他挑眉,眼神亮得灼人,帶著少年人特有的邀功勁兒,“沒給你沈老板丟臉吧?
”我伸手試了試機器,點頭:“不錯?!薄熬瓦@?”他夸張地捂住心口,做受傷狀,
“我三天沒合眼,就換來沈老板一句‘不錯’?”那副委屈巴巴的樣子,配上他汗?jié)竦拿佳郏?/p>
莫名像只淋了雨的大狗。“慶功宴?!蔽肄D(zhuǎn)身往外走,“今晚,廠里加餐?!薄皣K,
”他跟上來,氣息噴在我耳后,帶著機油和汗水混合的熱度,“廠里的散裝白酒我可喝膩了,
沈老板不請我去下館子?”“等訂單全交付?!蔽覜]回頭,
卻能感覺到他灼熱的視線黏在我后頸上,像塊烙鐵。暮色四合。廠院里支起兩張八仙桌。
紅燒肉、燉排骨、炒時蔬…香氣直往人鼻子里鉆。工人們圍坐,笑聲震天。
連平日里最木訥的王嬸,都多喝了兩杯,臉頰泛紅?!皬S長!我敬你!
”老李端著酒杯站起來,舌頭已經(jīng)有點大,“這‘?;晟馈窳?!咱們廠…活了!”“叮。
”玻璃杯相撞,劣質(zhì)白酒的辛辣直沖喉管。陸驍不知何時蹭到我身邊,胳膊緊貼著我的,
熱度透過薄薄的衣袖傳來?!吧蚶习?,”他湊近,壓低聲音,帶著酒氣和灼熱的呼吸,
“我說什么來著?你肯定贏!”他仰頭灌下一杯酒,喉結(jié)滾動,
一滴琥珀色的液體順著下頜滑落,消失在汗?jié)竦念I口?!斑@才剛開始,”他眼睛亮得驚人,
像燃著兩簇野火,“信我,我能讓‘念薇’的牌子,火遍全省!”“念薇”。
我新注冊的商標。取“念念不忘”和原主名字里“薇”字的結(jié)合。陸驍知道后,
念叨了好幾遍,說比什么“富貴”“利民”強一百倍?!芭椋 睆S門突然被推開!
所有人齊刷刷轉(zhuǎn)頭。一個高大的藏藍色身影立在門口,帽檐的陰影遮住半張臉。宋澈。
他身后還跟著兩個民警,表情嚴肅。歡笑聲戛然而止。像被一刀切斷。工人們僵在原地,
酒杯懸在半空。老李的臉“唰”地白了。陸驍瞬間繃緊身體,像頭蓄勢待發(fā)的狼。
宋澈的目光掃過滿桌酒菜,掃過工人們驚惶的臉,最后落在我身上?!按驍_。”他聲音冷硬,
不帶任何情緒,“例行巡查。”他邁步走進來,黑色皮鞋踩在水泥地上,
發(fā)出清晰的“咔噠”聲。每一步都像踩在緊繃的神經(jīng)上?!八尉伲蔽曳畔戮票酒饋?,
“有事?”他停在我面前,目光沉沉。那張冷峻的臉上看不出任何端倪?!跋腊踩珯z查。
”他公事公辦地遞過一張表格,“簽字?!蔽医舆^,掃了一眼。確實是標準的安全檢查表。
但在這個時間點,這種場合…未免太“巧合”。陸驍突然站起來,擋在我和宋澈之間。
他比宋澈矮了小半個頭,但那股子野性難馴的勁兒,讓他絲毫不落下風。“宋警官,
”他咧嘴一笑,眼神卻冷,“大晚上的,查消防?您可真敬業(yè)?!被鹚幬端查g彌漫。
宋澈連眼皮都沒抬一下,仿佛陸驍是團空氣。他直接繞過他,站到我面前?!昂炞帧?/p>
”他重復,聲音依舊冰冷,卻微妙地加重了語氣,“現(xiàn)在?!蔽医舆^筆,在表格上簽下名字。
指尖不小心蹭到他的。冰涼。像碰到一塊寒鐵。“謝謝配合?!彼栈乇砀?,轉(zhuǎn)身要走。
“宋警官?!蔽医凶∷?。他頓住,沒回頭?!皬埜毁F的案子,”我盯著他挺直的背影,
“有進展嗎?”廠房里瞬間靜得落針可聞。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陸驍瞇起眼,
目光在我和宋澈之間來回掃視。老李的酒杯“啪”地掉在地上,碎成幾瓣。宋澈慢慢轉(zhuǎn)身。
帽檐下的眼睛深不見底?!稗k案細節(jié),”他一字一頓,“不便透露。”但就在他轉(zhuǎn)身的瞬間,
我分明看見——他警服內(nèi)袋里,露出半截熟悉的紙邊。是那幾張復印的“死亡筆記”!
他還帶著!貼身帶著!“不過,”他走到門口,突然停下,聲音依舊冷硬,
卻微妙地放低了幾分,“舉報人的安全…”他頓了頓,側(cè)過頭,露出半張棱角分明的側(cè)臉。
“…警方會負責?!闭f完,大步離開。藏藍色的身影融入夜色。像一塊冰,沉入深海?!安伲?/p>
”陸驍一腳踢翻凳子,“裝什么大尾巴狼!”他轉(zhuǎn)頭瞪我,眼里燒著火:“沈念!
你跟他打什么啞謎?!”我沒回答,只是看著宋澈消失的方向。他今晚的出現(xiàn)…絕不是巧合。
那幾句看似官方的話里…藏著警示?還是…保護?“喝酒?!蔽沂栈啬抗?,端起酒杯。
陸驍不依不饒地湊過來,酒氣混著他身上年輕的熱度,撲面而來。“沈念,”他壓低聲音,
帶著點咬牙切齒的意味,“你別告訴我,你信那姓宋的?”他靠得太近,
我能看清他瞳孔里跳動的怒火和某種更深的東西?!八闶裁礀|西?穿身警服就了不起了?
”他一把抓住我的手腕,力道大得發(fā)疼?!拔夷芙o你的,”他聲音沙啞,
帶著酒氣和少年人孤注一擲的熾熱,“他宋澈給不了!”“陸驍!”我掙開他的手,
“你喝多了。”他盯著我,眼神受傷又倔強,像只被主人呵斥的大狗。突然,
他抓起桌上的酒瓶,仰頭灌了大半瓶!“砰!”空酒瓶重重砸在桌上!“是!我喝多了!
”他紅著眼吼,“我他媽就是看不慣他那副高高在上的樣子!”他踉蹌著站起來,
指著門口:“他算什么????憑什么…”話沒說完,一頭栽倒在桌上。醉得不省人事。
工人們面面相覷。老李趕緊招呼幾個小伙子,把陸驍抬去休息室。
“廠長…”王嬸憂心忡忡地看著我,“小陸他…”“沒事。”我揉了揉太陽穴,
“明天就好了?!笨尚睦锴宄行〇|西,一旦撕開,就再也回不去了。夜更深了。
工人們陸續(xù)散去。我獨自站在院中,望著滿天星斗。身后傳來輕微的腳步聲。
“廠長…”是老李,欲言又止?!罢f?!薄皠偸盏较ⅰ彼麎旱吐曇?,
“張富貴…被停職審查了!”我猛地轉(zhuǎn)身!“什么時候的事?”“就今天下午!
”老李激動得手都在抖,“說是…匿名舉報材料太硬!上面直接來人帶走的!
”匿名舉報…宋澈今晚的出現(xiàn)…那幾句意味深長的話…“還有…”老李湊得更近,
聲音壓得極低,“聽說…是宋警官親自把舉報材料遞上去的!”心跳突然漏了一拍。
那幾張復印的“死亡筆記”…他果然…賭對了?“廠長!”一個小工慌慌張張跑進來,
“門口…門口有人!”我快步走到廠門口。月光下,
一個高大的身影靠在那輛熟悉的邊三輪摩托上。宋澈。他沒走。一直在等??匆娢页鰜恚?/p>
他直起身。月光勾勒出他挺拔的輪廓,帽檐下的眼睛深不可測?!皬埜毁F進去了。
”他開門見山,聲音低沉,“但張家不會罷休?!蔽倚奶绻模骸八??”“所以,
”他上前一步,月光照在他冷峻的臉上,那雙眼睛卻不再冰冷,而是翻涌著某種復雜的情緒,
“近期不要單獨外出?!彼D了頓,聲音更沉:“尤其是…深夜?!蔽液鋈幻靼琢耸裁?。
看向他身后。摩托車的邊斗里,放著一個鼓鼓囊囊的公文包。露出的邊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