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169年,孝禮帝皇后,鄧穗卒于延熹二年,謚號思禮。禮帝痛哭三日,大赦天下,
封鄧家威猛大將軍,鄧毅為一等男爵,享千金食祿。寂寞宮廷中,鄧穗再次醒來,
眼前一片黑暗,身旁跪伏著一大批瑟瑟發(fā)抖的宮人,她也是其中一員。鄧穗心頭一緊,
眼前青磚黛瓦,朵朵海棠綻放,院中還立著一架秋千,那扇漆黑莊嚴的大門緊閉。
這場景她再熟悉不過,正是困了她許久的掖幽廷。司禮監(jiān)首掌太監(jiān),袁忠,
手提朱雀雕刻的六角宮燈散發(fā)著幽幽明光,照亮她身旁一角,
那里靜靜躺著她殘破不堪的尸體。他冷靜的可怕,眼神晦暗不明,
再不是從前那個傻乎乎的單純小太監(jiān),薄唇輕啟,語調(diào)涼薄,“皇上有旨,
掖幽廷照看娘娘不力,賜白綾,你們自己動手吧。”周圍的宮女都在哭泣,抖的更加厲害了,
一個略有些大膽的宮女抬起頭,憤怒哭喊,“大監(jiān),奴婢們冤枉啊,
皇后娘娘是自己喝下毒酒偷跑出去跳城墻,與我們無關(guān)啊。”袁忠冷笑一聲,“與你們無關(guān)?
若不是你們私放云翠進來,皇后娘娘怎么會死?!”說罷不耐煩的一甩衣袖,“殺!
”四周立刻涌出一大批身穿飛魚服的侍衛(wèi),如鋼筋鐵骨般的手掌用白綾死死勒住數(shù)個宮人,
干脆利落的擰斷脖子。離鄧穗最近的那個宮女掙扎的最厲害,雙腳拼命胡亂蹬著地面,
幾番掙扎下,不過片刻,便沒了生機,脖子上一道青紫色的傷痕。頭顱移位,雙目圓睜,
落到地面時,整個頭顱直接掉落下來,骨碌碌滾到袁忠腳下。袁忠連一個眼神都懶得施舍,
輕抬眼眸,定在院中那顆海棠花樹上,難得流露出幾分悵惘。
眼見著另一個穿飛魚服的侍衛(wèi)拎著一條白綾就要朝自己走來,鄧穗從死亡中回過神來,
打了個激靈。前世,她為了劉協(xié)拋家棄子,背叛待她如珠如玉般的繼父,
一心拯救被外戚挾持的傀儡帝王。后來他遵守承諾,依言將她送上皇后的寶座。
本以為從此以后兩人便可長相廝守??蓜f(xié)望著她的眼眸不再溫柔,反而淬毒般冰冷,
恨不得生啖其肉。她失心瘋般發(fā)狂,拼命針對他最心寵愛的郭貴人。
他不分緣由的賜下一杯毒酒,以皇后之名葬她于氓山深處,他自認為給了她想要的尊貴榮華,
無愧于她。卻不知道,她這一生想要的從來就是他的愛。飲下毒酒前,侍女終于看不下去,
告訴了她真相。原來他,從始至終都是野心勃勃,不僅要將外戚斬盡殺絕,
還要收回屬于自己的勢力。留著她,不過是為了麻痹前朝勢力,
借著她繼女的身份號召軍權(quán)回歸。她不禁苦笑,情愛一字,果真毀人。爹,娘,
女兒來找你們了。銀質(zhì)的酒杯墜落石板,發(fā)出一聲哀鳴。她如烈焰般燃燒的紅裙在空中揚起,
仿若是她最后的高光,只一剎芳華。鄧穗雖然震驚于眼前的場景,
然而求生的本能迫使她飛快撲到袁忠腳邊。死死抱住他的大腿,神情慌亂,
活脫脫一個被嚇慘了的柔弱宮女,“大監(jiān),別殺我!我不能死!”袁忠一腳踹開她,
神色頗為不耐,反手抽出身邊侍衛(wèi)的一把利劍,刺入她的胸口?!鞍⒃罚?/p>
”他神色怔忪了一瞬,身形頓住,手中的利劍并未刺入心臟,沒有進也沒有退。
“你方才說什么?”“阿苑,皇后娘娘讓我問你,你可還記得海棠花樹下那一飯之恩嗎?
”鄧穗嘴角一絲血線溢出,握住心口的劍,繼續(xù)堅定的說道,“皇后娘娘生前最疼的就是我,
你不能殺我!”袁忠神情不變,“記得?!编囁胨闪丝跉猓欢乱豢?,她心口驟然收緊,
眼睛不甘的放大,胸前的利劍竟然再次深入,猶如一道冰刃,冷的可怕,
寒冷從她胸口處蔓延開來。身下綻放出一朵血花,濕熱黏稠,她無力躺倒在冰冷的地磚上,
回天乏術(shù)。袁忠抽回手,任由那柄劍留在她身上。幾名侍衛(wèi)聚攏在他身邊,
恭敬遞上一方絲帕。袁忠隨意的擦拭幾下,隨手一拋,落在那名苦苦哀求的宮女面上,
遮住了她姣好的面容,冷冷道,“將這些尸體都拖入亂葬崗處理干凈。”“妙妙,你沒事吧?
”一個身著淺綠色宮裝的女子俯身摸了摸她的額頭,一臉擔憂。
鄧穗還沒有從死亡的恐懼感中抽離,條件反射般的躲開了她的手,縮到床上一角,警惕道,
“你是誰,這里是什么地方?”她還未來得及應(yīng)答,木門被支呀一聲推開,
踏出一只黑金配色的靴子,男人逆者光,面龐晦暗不明。聲線冷淡,“醒了?
那就好好活下去,以后不要再提起皇后娘娘,否則,你連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說罷轉(zhuǎn)身就走,只余下淡淡的檀香,盈滿室內(nèi)。鄧穗張了張口,忍不住低頭,
手掌被利劍割出的傷被白色的絹布好好裹著,胸口悶悶的,絲絲疼痛彌漫。
綠裙女子端來一碗黑苦的藥汁,不無惆悵道,“妙妙,你這次可算是福大命大,
整個落瑛苑就你一個人活著出來了。”她用白瓷湯勺攪動了幾下,想起剛剛鄧穗說的話,
這才反應(yīng)過來,“妙妙,你是不是失憶了?”這下藥汁也忘了喂了,擱到一邊,秀美蹙起,
“你記得自己叫什么嗎?”鄧穗當然記得,但是眼下情況不明,順勢接下話茬,搖了搖頭,
“我全都不記得了,剛剛那個人是誰???”“他是司禮監(jiān)的首掌太監(jiān),袁忠,你叫竇妙,
是掖幽廷的宮女,我跟你住一個屋子,我叫韻音?!笨此€是一臉茫然,韻音嘆了口氣,
又寬慰她,“忘了也好,知道太多的人,不長命。以后咱倆就好好在這宮里伺候著,
等到了二十歲,就可以出宮嫁人。從韻音口中,鄧穗大致了解目前的狀況。她現(xiàn)在是竇妙,
父親官拜城門校尉。延熹一年,孝禮帝登基,廣招宮人侍衛(wèi),她因此進宮,入掖幽廷侍奉。
她默默咽下苦澀的藥汁,仿佛是咽下了她苦痛的前半生。劉協(xié)是如何登上這個皇位的,
她心知肚明,她這個皇后只當了僅僅兩年,便被以善妒之名幽禁掖廷。父親鄧毅名升暗降,
再無實權(quán)。整理好思緒,鄧穗眼眸微亮,無論如何,她還活著,仍有翻牌的機會。趙白圭,
如圭如璟,令聞令望。內(nèi)閣首輔,他一定能幫自己。翌日一早,鄧穗,現(xiàn)在應(yīng)該說是竇妙,
還沒清醒過來,便被韻音一把拽起?!懊蠲睿憧刹荒茉偎?,
今天是尚宮局給咱們掖幽庭的宮女們重新分配寢宮的日子。”她一面說著,
一面興高采烈的往臉上涂抹脂粉,企圖讓自己蒼白的臉色顯得紅潤飽滿些。
畢竟好的精神面貌更容易被掌事姑姑挑中,去伺候?qū)m中位份高的娘娘,
運氣再好些被挑去御前伺候也不是沒可能。片刻后,韻音將自己收拾妥當,
不由分說往她臉上糊上一層厚厚的胭脂,襯得她膚色更加白皙。
竇妙整個人身上的病氣雖說無法掩飾,卻有一股柔弱惹人憐惜之態(tài)。韻音眸中的神色暗了暗,
勉強扯出一個笑容,夸贊道,“妙妙,你本來就生的漂亮,這再加上胭脂。
只怕掌事姑姑會覺得你狐媚惑主,還是別打扮好,小心使得萬年船?!闭f著,
她將手中的胭脂盒放下,轉(zhuǎn)而拿起一盒鉛粉,胡亂往竇妙臉上蓋了又蓋。
直到她那張精致的五官被模糊至平淡無奇,甚至于慘白可怖,這才滿意的收回手。
竇妙只靜靜的看著她,并未阻攔。這點小把戲,她還看不上眼,更何況,
韜光養(yǎng)晦才是她此刻最應(yīng)該做的事。她只是簡單的將多余的鉛粉刮下來,故作不知,
沖韻音溫和的笑笑,附和道,“你說的對。”直至走到屋外,見到燦爛的陽光,
竇妙這才有了活過來的實感。身著水蔥色衣衫的宮女們一字排開,仿佛待人挑選的花骨朵兒,
微微顫動,眼眸中跳躍著亮光,都期待自己被尚儀宮的掌事姑姑選中。竇妙跟在韻音身后,
低著頭,默默走近。韻音的興高采烈,不由分說拉著她就想往前面擠??上藢嵲谔?,
終究作罷,沒有強拉著竇妙跟她一起。不由得有些低落,但望望竇妙一張慘白的小臉,
再想想自己今日往臉上蓋了層十足十的胭脂,又有些慰藉。對比起來,還是她勝算大些。
韻音這么想著,臉上又揚起了燦爛的笑容。人就是這樣,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總是期望壓身邊人一頭,仿佛別人的悲慘才能襯托出她的幸福。
韻音的小心思明明白白擺在臉上,倒叫竇妙覺得心安,總比那些背地里設(shè)局的人要好。
“今兒是分宮的日子,我知道大家都想去伺候那些好說話,位分高的主子。
”掌事姑姑崔絮生的瘦小,聲音卻不低,頗為沉穩(wěn),
不長不短念完幾句開場白便正式開始分宮點名。胭脂色的指甲刮過名冊,
掃過名冊上竇妙這兩個字時,視線略微頓了頓。竇妙并不將此事放在心上,思緒飄遠,
明目張膽的愣神。直到大約過去了小半個時辰,人群散了,韻音才扯了扯她的衣角?!懊蠲?,
真羨慕你!”她嘴上說著恭喜,卻因為過于興奮,尖細的指甲死死掐住竇妙的手腕,
傳來陣陣痛意。叫竇妙忍不住皺了皺眉,不動聲色的撤回手,平靜問道,“怎么?
”韻音沒有在意她這微小的動作變化,眼神中全是幸災(zāi)樂禍,嘴角勾起,揶揄意味十足。
“你被姑姑分到東庭了!”“雖說大監(jiān)跟咱一樣都是奴才,可卻是太監(jiān)首領(lǐng),日后啊,
說不定我還得巴結(jié)巴結(jié)你呢。”自古以來,就沒有聽說過宮女伺候太監(jiān)的事,
只有奴才伺候主子。讓奴才去伺候奴才,那就是代表著她的地位比奴才還不如,
任何人都能踩她一腳。這樣的情況,還是頭一遭。竇妙有些發(fā)懵,怎么會這樣?
難道是自己得罪了袁忠,他刻意指了自己去伺候他?就為了羞辱自己?雖然沒有搞清楚狀況,
竇妙還是默默點了點頭,權(quán)當沒聽出韻音話里話外的譏諷之意。轉(zhuǎn)而關(guān)心道,“那你呢,
可有分到中意的宮里去?”聞言,韻音臉上的表情愈發(fā)得意,頭顱微微揚起,
“我可是被挑中去湯泉宮,伺候最得圣寵的郭貴人。
”說罷又覺得自己這樣明目張膽惹人妒忌,自覺失言,轉(zhuǎn)頭四周望了望,
才壓低了聲音在竇妙耳邊輕聲說?!澳惴判模羰悄阋院蟛辉敢馑藕虼蟊O(jiān),
我大可以求郭貴人把你要來,到時候咱倆還能在一塊,我照顧你。”竇妙只能笑笑不說話,
點頭示意自己知道了。第二日,竇妙便被領(lǐng)到了袁忠所居住的東庭,極目望去,
一排灰白色擠在一起的小屋子,中間空出個院子。擺了幾只矮凳石桌算作涼亭,供人休憩,
簡單的不能再簡單。然而靠近窗邊的那棵海棠花樹卻開的極好,
為整個灰敗的東庭添了抹亮色。海棠花枝細軟,蜿蜒垂落在一旁的秋千架上。竇妙看到此處,
倒有些摸不清袁忠究竟是不是真的想要為難自己了。領(lǐng)路的太監(jiān)也不多說話,
隨意指了指院中的石凳,示意她坐下等著,轉(zhuǎn)頭出去了。微風(fēng)陣陣,
卷起幾朵海棠落在她眼前,忍不住伸手去抓,卻終究什么都沒抓到。手心徒留綿軟的觸感,
連一絲香味也無。書上說,人生有兩恨,一恨鯽魚有刺,二恨海棠無香。當時她還在閨閣中,
倚靠在窗前,透過重重疊疊的綠影去找那幾朵被雨水打濕了的海棠,只覺得無香又如何,
人生在世,哪有十全十美的事。只要開的肆意,頑強的活下去,會有人看到它的。
直至日暮時分,竇妙等到肚子餓的咕咕叫,袁忠也還沒有回來。她也不敢離開,
只能無聊的四處轉(zhuǎn)悠。忽然,她注意到腳下一塊土地顏色明顯比其他地方的顏色要重,
棕黑色更明顯,像是被精心澆灌過。她蹲下身子,伸手想挖開,卻被一聲呵斥驚住。“住手!
誰允許你在此處放肆的?!”竇妙回過頭,瞥見一身玄色狐裘大氅的袁忠站在海棠樹下,
輪廓冷硬,薄唇緊抿,黑眸中醞釀著一場風(fēng)暴。這與從前竇妙眼中的袁忠大相徑庭,
他總是低眉順眼的站在暗處,透著一股子謙順柔軟。如今也有了上位者的風(fēng)范,
叫竇妙心里有了莫名的欣慰。見她呆愣著站在原地,袁忠更加憤怒。大跨步走來,
狐裘掀起滿地殘花,疾風(fēng)驟雨一般朝她撲來?!皾L開!”男人毫不留情的一把將竇妙推開,
她不受控制的往后踉蹌了幾步,小腿撞上石凳,痛感陣陣襲來。她忍不住蹙眉,
但還是規(guī)規(guī)矩矩的朝袁忠行禮,曾經(jīng)高昂的脊背垂伏下去,卑微到塵埃里。
曾經(jīng)那個高傲驕矜的皇后鄧穗徹底消失不見,只有掖幽庭宮女,竇妙。
“大監(jiān)恕罪……”她聽見自己顫抖的聲線,身體恰到好處的伏在袁忠腳下,
清楚的看見他繡著銀線云紋滾邊的黑靴。潔凈的鞋面上沾上點點泥濘,頗為扎眼。
這讓竇妙懷疑起來,一向有潔癖的他剛剛是去了哪里?她當然不可能得到回答。
袁忠迅速而準確的捏住她的下頜,狠戾道,“這里不是你可以隨意走動的地方,蠢貨!
還需要我告誡你多少次?”竇妙很想反駁,他根本就沒說過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