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門口的梧桐樹在凜冽的寒風(fēng)中簌簌作響,枯黃的葉片打著旋落在許月言腳邊。第六次看表時,時針已劃過六點五十。路燈昏黃的光圈里,她的影子被拉得很長,雪花落在圍巾絨毛上結(jié)成晶瑩的冰晶。
這是父親走后的第一百九十七天。每個周五傍晚,向宇昊都會像精準的鐘擺般出現(xiàn)在第三棵梧桐樹下,藏藍警服肩頭落著梧桐絮,手里永遠捧著溫?zé)岬奶浅蠢踝印埓鈱庸靥祝瑒冮_時栗肉金黃松軟,溫度剛好暖手不燙口。
但今天沒有。
手機屏幕在凍僵的指尖亮起又熄滅,通訊錄里"宇昊哥"三個字刺得眼睛發(fā)酸。
遠處終于有車燈刺破雪幕,出租車門打開的瞬間,冷風(fēng)卷著雪花撲進來。
"抱歉..."向宇昊的聲音像是砂紙磨過枯木,尾音被劇烈的咳嗽截斷。他扶著車門勉強站穩(wěn),警服外套沾滿灰白的墻灰,臉色在路燈下泛著瓷器般的脆白。
許月言鉆進后座時,聞到他身上濃重的咖啡味和若有似無的血腥氣。車廂顛簸中,她余光瞥見向宇昊右手死死抵著上腹,指關(guān)節(jié)因用力而泛白。他側(cè)頭望著窗外飛逝的雪景,喉結(jié)艱澀地滾動,額角滲出細密的冷汗。
鑰匙轉(zhuǎn)動聲在空蕩的玄關(guān)回蕩。"煮了粥..."向宇昊彎腰換鞋時身形一晃,左手及時撐住鞋柜。燈光照亮他后頸濕透的發(fā)根,警服襯衫后背洇開大片汗?jié)n。
廚房飄來焦糊味。電飯煲里的粥熬成了黃褐色的硬塊,鍋底結(jié)著厚厚的痂。向宇昊盯著焦黑的米粒,睫毛在眼下投出疲憊的陰影:"我重做,馬上好。"
"不用。"許月言搶過飯勺,指尖觸到他滾燙的手背。那溫度讓她心驚,卻還是冷著臉把焦粥刮進垃圾桶。
向宇昊沉默地打開冰箱。青菜落在砧板上的聲音很輕,他握刀的手指微微發(fā)抖,切幾下就要停下來深呼吸。許月言看見他額頭不斷滾落的汗珠砸在青翠的菜葉上,洇開小小的水印。
"哐當(dāng)!"許月言突然摔下飯勺:"我說了不用做!"
瓷器的脆響在寂靜中炸開。向宇昊肩頭一顫,刀尖在食指劃出血口。他迅速把受傷的手背到身后,聲音輕得幾乎被抽油煙機的轟鳴吞沒:"牛奶熱好了..."
許月言看著他踉蹌的背影,胸口像塞滿浸水的棉花。熱牛奶被放在她手邊時,杯壁晃動的奶液映出他慘白的臉。
晚飯后許月言在房間寫作業(yè),門外忽然傳來重物倒地的“哐嘡”聲。
衛(wèi)生間門虛掩著,冷白的燈光在地面投下狹長的光帶。她輕手推門,看見向宇昊側(cè)臥在馬桶前痙攣般佝僂著背。他連睡衣都沒換,還是那件沾著墻灰的警服襯衫,后背布料被冷汗完全浸透,緊貼在凸起的脊背。
"別過來..."他聽到動靜想關(guān)門,卻被一陣更劇烈的疼痛打斷。許月言沖進去時,正看見暗紅的血絲混在嘔吐物里,在白瓷壁上蜿蜒而下。
"胃出血?"她扳過他滾燙的肩膀。
向宇昊掙扎著搖頭,冷汗順著蒼白的下頜滴落:"老毛病...吃點藥就好..."話未說完又嗆出帶血絲的嘔吐物,整個人脫力地滑坐在地,額頭抵著冰冷的瓷磚喘息。
許月言摸到他額頭的瞬間倒抽冷氣——那溫度高的嚇人。她強行架起他時,力度不夠,重重的壓在了他身上。 他忍不住一聲悶哼,眉頭緊蹙,整張臉貼緊地面,身體也緊弓蜷縮。
“馬上去醫(yī)院。”這次許月言使出全身力氣架起了他。
“抽屜里有藥...上周看過了”向宇昊喘著粗氣,倚在她身上,說話有氣無力。
臥室里彌漫著藥味的苦澀。許月言翻出胃藥時,看見床頭柜抽屜里塞滿空藥盒——鋁箔被摳得支離破碎,像慘白的魚鱗散落在角落。
"把藥吃了。"她把藥片塞進向宇昊嘴里,指尖觸到他干裂的嘴唇。他機械地吞咽,喉結(jié)艱難滾動,水杯邊緣留下淡紅的血印——是嘔吐時胃酸灼傷了喉嚨。
電子體溫計發(fā)出"嘀"聲:39.5℃。向宇昊掙扎著要起身:"真沒事..."話音未落就栽回枕頭,撞翻了水杯。玻璃碎裂聲中,許月言看見他蜷縮成蝦米狀,雙手死死抵著上腹,指節(jié)深陷進皮肉里。
"這里疼?"她輕輕按在他的胃部。
向宇昊把臉埋進枕頭搖頭,汗?jié)竦念~發(fā)黏在顫抖的眼睫上。許月言突然加重力道,聽見他喉嚨里溢出的半聲嗚咽。
"...疼。"這個字像抽走了他所有力氣,身體開始不受控制地發(fā)抖。許月言記得爸爸以前說過“那孩子從來不會喊疼?!?/p>
他的隱瞞、他的強撐,許月言本是一肚子的怒氣,可此刻只剩下心疼。
她擰干熱毛巾擦去他嘴角嘔吐物的殘痕,他掙扎著躲閃:“臟...”她才發(fā)現(xiàn),他右手掌心被指甲掐出四個滲血的月牙。
當(dāng)她試圖掰開那緊握的拳時,向宇昊突然像抓住救命稻草般攥住她的手,滾燙的淚水洇濕了枕套。
"對不起..."他哽咽著重復(fù),每個字都帶著血沫的腥氣,"師傅走那天...是我太沒用了..."
許月言用毛巾捂住眼睛。再放下時,她輕輕回握那只顫抖的手:"都會過去的...趕緊好起來。"
清晨六點,廚房傳來輕微的響動。許月言假裝熟睡,聽著向宇昊刻意放輕的腳步聲。直到關(guān)門聲響起,她才赤腳跑到窗邊——樓下,那個挺拔的身影正扶著單元門緩氣,蒼白的側(cè)臉在晨光中像張半透明的紙。
桌上的早餐還熱著,許月言卻一口吃不下。
一小時后,許月言站在警隊辦公室外。透過玻璃窗,她看見向宇昊蜷在窄小的行軍床上輸液,睫毛在青黑的眼窩下投出脆弱的陰影。床頭柜堆滿案卷,最上面那本攤開著,密密麻麻的筆記間夾著幾板胃藥。
"丫頭來了?"杜隊拎著早餐走過來,"這小子熬不住了,剛讓他睡下。"他推門把早餐袋放在桌上,轉(zhuǎn)身摸了下向宇昊的額頭:“還有點低燒?!?/p>
他看許月言眼淚在眼眶打轉(zhuǎn),默默站在床邊,搬了椅子讓她坐下?!白蛲砗脗€讓他折騰吧,看看你倆都成了大熊貓?!闭f完掀開搭在向宇昊腹部的毛毯——那里壓著個熱水袋,“還熱著”。
許月言瞥見桌上卷宗封面"龍澤團伙"的紅字,心被刺痛,就是他們害死她的爸爸。
杜隊察覺到她情緒的異常,嘆了口氣:“出事以后,但凡龍澤有關(guān)的案子,他都是第一個上...半年多了,他沒好好休息過一天。白天查案,晚上復(fù)盤線索,經(jīng)常累的趴在桌上睡過去,但是周末接你回家風(fēng)雨無阻?!?/p>
許月言回頭望著向宇昊的辦公桌,想象著他每晚疲憊至極睡在一堆卷宗上的樣子,眼淚終于滑落下來。
“月言呀,杜叔是看著你長大的,知道你和你爸這些年相依為命...”杜隊也哽咽住:“但是...你要知道宇昊沒有做錯任何事,你爸早就把他當(dāng)成自己的孩子,如果是你,你爸會見死不救嗎?如果那天可以選擇,宇昊也會毫不猶豫的犧牲自己救你爸爸?!倍抨牶鋈粋?cè)頭,抹了一把眼睛。
這是許月言第一次見到杜隊流淚,在她的心里杜隊和爸爸一樣都是鋼鐵超人。
“月言,這半年多的時間我們或多或少的都向前在走,只有宇昊始終困在那一天出不來?!彼t的雙眼看向她:“他在用疼痛疲憊麻醉自己,你看看他現(xiàn)在的樣子,還是你記憶里的向昊宇嗎?”
輸液管輕輕晃動,向宇昊在睡夢中無意識地按住上腹,眉心擰成痛苦的褶皺。許月言坐在床邊輕輕撫過他的額頭,想要帶走他所有的疼痛和悲傷。
向宇昊驚醒時,窗外已是黃昏。他猛地坐起扯到輸液針,血珠順著手背滑落。許月言忙按住他出血的手背,輕輕撫摸他的脊背:"沒事,沒事的。"
向宇昊望著許月言出神,像是沒有清醒過來:"你怎么來了?"
"先喝粥。"許月言打開保溫桶,山藥小米粥的甜香彌漫開來,"喝完我們回家。"
雪夜的路格外漫長。許月言故意放慢腳步,看著向宇昊在路燈下走得搖搖晃晃。她轉(zhuǎn)身停在他面前,幫他把大衣的紐扣一粒??酆?,又把自己的圍脖戴給他?!澳?..”他不知所措,仿佛睡夢始終沒醒。
“你什么?”許月言伸手挎住他的手臂,他的身子微微輕晃。“再不好好吃飯,你要被風(fēng)吹走了”她拖著他往前走,只是力度格外的輕。
進門后,她把他扶到沙發(fā),徑直系上圍裙:"你好好坐著,今天看我的手藝。"
廚房很快響起災(zāi)難般的動靜。當(dāng)焦黑的土豆絲躺在盤子里時,向宇昊低笑著接過鍋鏟。他已經(jīng)換了睡衣,清爽了不少。
向宇昊站在她身后虛虛環(huán)著,右手覆在她握刀的手上:"手腕放松,順著紋理切..."
許月言感受著他胸膛傳來的微顫——那是強忍疼痛的呼吸節(jié)奏。油鍋騰起白煙的瞬間,向宇昊突然悶哼著彎下腰,額頭重重抵在她肩上。許月言心下一驚,忙雙手扶住他的腰身怕他倒下。
"沒事..."他撐住流理臺緩了幾秒,慘白的臉上擠出笑容,"痙攣了一下...老毛病。"
“又是沒事!”她的火氣又冒出來:“永遠都是逞強!”她摔開他的身子繼續(xù)做飯,余光卻悄悄觀察他的狀態(tài)。
餐桌上終于擺出像樣的兩菜一粥。許月言夾起金黃的土豆絲,聽見湯勺碰到碗壁的輕響。向宇昊面前是碗熱氣騰騰的白粥,氤氳水汽柔化了他鋒利的輪廓:"以后不舒服...我會告訴你。"
窗外的雪溫柔地飄落。許月言低頭扒飯,眼淚砸進碗里。她知道,橫亙在兩人之間的冰河,終于被這碗熱粥融開了一道裂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