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的陽光透過康復中心的落地窗灑進來，將整個復健室映照得明亮而溫暖。然而，向宇昊躺在治療床上，卻感受不到一絲溫度。
他的腰間固定著最新型的電療護具，冰冷的金屬貼片緊貼著他腰椎手術(shù)留下的疤痕，像無數(shù)根細小的鋼針，緩慢地刺入他的神經(jīng)。許月言站在儀器旁，指尖在控制面板上輕點，調(diào)整著電流的強度和頻率。她的白大褂干凈整潔，長發(fā)利落地束在腦后，露出白皙的脖頸。
"開始了。"她的聲音冷靜而平穩(wěn)，仿佛只是在陳述一個事實，"強度會逐步增加，如果受不了就告訴我。"
向宇昊閉了閉眼，下頜繃出一道凌厲的線條。他的雙手死死攥著床沿的金屬欄桿，指節(jié)因用力而泛白。
第一波電流襲來的瞬間，他的后背猛地弓起，脖頸上的青筋暴突。那根本不是普通的疼痛——像是有人用燒紅的鐵鉗夾住他的脊椎，再一寸寸碾碎他的骨頭。他的雙腿在電流刺激下劇烈抽搐，膝蓋不受控制地撞在一起，發(fā)出"咚"的一聲悶響。
"肌肉反應(yīng)很好。"許月言的聲音從很遠的地方傳來，"再堅持三十秒。"
汗水已經(jīng)浸透了向宇昊的T恤，在治療床上洇出一片深色的水痕。他的視線開始模糊，耳邊只剩下自己粗重的喘息和儀器發(fā)出的"滴滴"聲。
二十五秒時，他的右手突然痙攣著松開欄桿，整個人向側(cè)面栽去——
一雙手穩(wěn)穩(wěn)接住了他。
許月言不知什么時候已經(jīng)站到了床邊，她的手臂環(huán)著他的肩膀，另一只手扶住他的腰。他能聞到她發(fā)間淡淡的茉莉花香，混合著空氣中消毒液的味道，莫名讓他心安。
"我在這里。"她低聲說，手指輕輕捏了捏他的后頸，"最后五秒。"
向宇昊咬緊牙關(guān)，指甲深深掐進掌心。疼痛像潮水般一波波襲來，可她的存在就像黑暗中的燈塔，讓他死死抓住最后一絲清明。
第三次嘗試站立訓練時，向宇昊終于崩潰了。
他的雙腿像灌了鉛，膝蓋每次彎曲都像是被鈍刀割肉。電療后的神經(jīng)異常敏感，哪怕最輕微的移動都會引發(fā)連鎖的刺痛。
"再試一次。"許月言站在他面前，雙手虛扶在他腰間，"我數(shù)三下。"
向宇昊的額發(fā)已經(jīng)被汗水浸透，濕漉漉地貼在蒼白的額頭上。他撐著扶手，手臂肌肉繃緊到發(fā)抖，卻怎么也無法讓癱軟的下肢支撐起自己的重量。
"三、二、一——"
他猛地發(fā)力，卻在站直的瞬間眼前一黑，整個人向前栽去。許月言立刻上前一步，用身體抵住他下滑的重量。他的下巴重重磕在她肩膀上，兩人一起踉蹌著后退幾步，最終撞在墻上。
"我..."向宇昊喘著粗氣，聲音嘶啞。他的手臂無力地垂著，整個人像被抽走骨頭的皮囊，全靠她支撐才沒有滑到地上。
許月言沒說話，只是慢慢順著墻壁滑坐在地上，讓他靠在自己懷里。她能感覺到他的心臟在胸腔里瘋狂跳動，后背的肌肉因為過度用力而不停痙攣。
"我們休息十分鐘。"她輕輕撥開他汗?jié)竦念~發(fā)，從口袋里掏出一塊巧克力，"補充點能量。"
向宇昊搖搖頭，喉嚨里泛著血腥味："...吃不下。"
"必須吃。"她固執(zhí)地剝開包裝，掰下一小塊遞到他嘴邊，"低血糖會讓痛感更強烈。"
巧克力在舌尖化開，甜膩的味道讓向宇昊皺了皺眉。他下意識想吐出來，卻被許月言警告地捏了捏后頸："咽下去。"
這場景莫名熟悉。他想起她十五歲那年不肯吃藥，他也是這樣捏著她的后頸逼她咽下去。只不過現(xiàn)在角色對調(diào)，他成了那個需要被照顧的人。
當天的最后一次訓練，向宇昊終于完成了全程。
雖然需要在許月言的攙扶下才能邁步，雖然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但他確實走完了復健室十米的長度。
"很好。"許月言的聲音有些發(fā)抖，她緊緊抓著他的手臂，"最后一步..."
向宇昊的視線已經(jīng)模糊，汗水流進眼睛里，刺得生疼。他的腰部以下仿佛不是自己的，只能靠意志力強行拖動。當他的指尖終于碰到終點的欄桿時，膝蓋一軟，整個人向前栽倒——
許月言一把抱住他，兩人一起跌坐在墊子上。她的手臂被他壓住，疼得"嘶"了一聲，卻還是第一時間檢查他的狀況："哪里疼？傷到?jīng)]有？"
向宇昊說不出話，微微搖頭。他的呼吸急促得像破舊的風箱，眼前一陣陣發(fā)黑。隱約感覺到許月言的手在他腰間按壓，然后是冰涼的凝膠涂抹在皮膚上，緩解了部分灼燒般的疼痛。
"結(jié)束了。"她輕聲說，手指輕輕梳理著他汗?jié)竦念^發(fā)，"今天做得很好。"
向宇昊想回應(yīng)，可喉嚨像被火燒過，只能發(fā)出氣音。他感覺到許月言的手臂穿過他的膝窩，另一只手托住他的后背——
她竟然想把他抱起來。
"別..."他掙扎著想要阻止，可身體根本不聽使喚。
許月言沒理會他的抗議，咬緊牙關(guān)用力一提——
她真的把他抱起來了。雖然搖搖晃晃，但她確實做到了。
向宇昊怔住了。他的視線落在她繃緊的下頜線上，那里有一道細小的疤痕——像是被玻璃劃傷的。他突然意識到，這個曾經(jīng)需要他保護的女孩，現(xiàn)在已經(jīng)能夠穩(wěn)穩(wěn)地護住他了。
向宇昊的雙腿已經(jīng)完全使不上力，許月言試圖把他挪到輪椅上。她咬緊牙關(guān)，手臂因用力而微微發(fā)抖，"我撐住你，慢慢來。"
"月月..."他的聲音微弱得幾乎聽不見，"讓我...緩緩..."
許月言能感覺到他的身體在不受控制地發(fā)抖，像是繃到極限的弦終于要斷裂。他的頭靠在她肩上，呼吸灼熱地拂過她的頸側(cè)，每一次喘息都帶著輕微的顫音，像是連呼吸都成了負擔。
"好，不急，我們慢慢來。"她輕聲哄著，手指輕輕撫過他的后背，試圖讓他放松。
可下一秒，向宇昊的身體突然重重一沉，整個人完全脫力地倒進她懷里。他的頭向后仰去，脖頸處的線條繃緊了一瞬，隨即徹底軟下來。
"哥？"許月言心頭一顫，連忙托住他的臉，"向宇昊！"
他的睫毛微微顫了顫，卻沒能睜開眼睛，只有唇間溢出一聲極輕的悶哼，像是連疼痛都喊不出來了。他的臉色白得近乎透明，唇上一點血色都沒有，整個人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生氣，只剩下微弱的呼吸證明他還活著。
許月言的手掌貼在他的后心，能清晰地感受到他急促而微弱的心跳。她咬了咬唇，緊緊摟著他，生怕他再往下滑。
"沒事的..."她低聲說，不知道是在安慰他還是自己，"我在這兒..."
當向宇昊再次醒來時，眼前是陌生的天花板。
窗外的天色已經(jīng)暗了，床頭的小夜燈散發(fā)著暖黃的光。他的身上換了干凈舒適的睡衣，后腰敷著藥貼，連手指都被仔細擦拭過，指甲縫里沒有一絲復健時的污漬。他試著動了動腿——雖然依舊酸軟，但至少有了知覺。這個發(fā)現(xiàn)讓他心頭一松，可隨即又涌上更復雜的情緒。
他微微偏頭，看見許月言正坐在床邊的椅子上，低頭翻看一份病歷。她的眼下有淡淡的青影，顯然已經(jīng)很久沒好好休息了。
"月月"他輕聲喚她。
許月言猛地抬頭，眼底瞬間亮了起來。她放下病歷，傾身靠近，手指輕輕撥開他額前的碎發(fā)。
"醒了？"她的聲音很輕，像是怕驚擾到他，"還疼嗎？"
向宇昊微微搖頭，可身體的疲憊和疼痛卻騙不了人。他的目光落在她臉上，看見她眼里的擔憂和心疼，心里像是被什么東西輕輕撞了一下。
"我睡了多久？"他低聲問。
"六個小時。"她伸手試了試他額頭的溫度，溫柔的看著他："我知道你不想住院，昨晚臨時申請了宿舍，簡陋了些，但是有我陪著你，這兩天在這安心休息。"
向宇昊的眼眶微微發(fā)熱。他垂下眼睫，輕輕"嗯"了一聲，沒再說話。
許月言起身從桌上的保溫桶倒出一碗冒著熱氣的粥。她也換成了家居服，頭發(fā)松松地挽在腦后，露出纖細的脖頸。
向宇昊想坐起來，可剛一動就牽動了腰間的傷，疼得倒抽一口冷氣。許月言立刻放下碗，扶著他的肩膀幫他慢慢起身，又在他背后墊了兩個枕頭。她的動作熟練得讓他心驚——仿佛她已經(jīng)預演過無數(shù)次這樣的場景。
"先喝點粥。"她舀了一勺喂到他嘴邊，"小心燙。"
粥熬得很軟，米粒幾乎化開，上面飄著幾粒蔥花和撕碎的雞絲。溫熱的粥滑過喉嚨，空蕩的胃里終于有了些暖意。
可第二口還沒咽下去，一陣劇烈的反胃感突然涌上來。他猛地捂住嘴，額角青筋暴起，冷汗瞬間浸透了后背。
許月言反應(yīng)極快，一把抓過床邊的垃圾桶遞到他面前。向宇昊彎下腰，胃里的粥全部吐了出來，連帶酸水一起，嗆得他眼眶發(fā)紅。
"沒事..."他喘著氣，勉強撐起身子，聲音啞得不成樣子，"只是...胃不太舒服..."
許月言沒說話，只是默默拿熱毛巾擦掉他唇角的污漬，然后又倒了杯溫水遞給他。
向宇昊接過水杯，指尖微微發(fā)抖。他不想在她面前這樣狼狽，可身體卻不受控制地背叛他。
"治療...也沒你說的那么痛苦。"他勉強扯了扯嘴角，試圖安慰她，"我能堅持。"
許月言突然伸手抱住他。
她的手臂環(huán)著他的肩膀，臉埋在他頸窩，呼吸溫熱地拂過他的皮膚。向宇昊僵住了，手里的水杯差點打翻。
"月月？"
她的肩膀在微微發(fā)抖。
向宇昊這才意識到——她在哭。
那個在手術(shù)臺上冷靜自持的醫(yī)生，那個面對他崩潰時依然堅定的許月言，此刻正緊緊抱著他，無聲地流淚。
他慢慢放下水杯，猶豫了一下，終于抬手輕輕撫上她的后背。
"別哭..."他低聲說，嗓音沙啞，"我沒事。"
許月言抬起頭，眼眶通紅，可眼神卻亮得驚人。
"哥，"她一字一句地說，"你相信我，一定會好起來的。"
他望著她的眼睛，忽然覺得胸口有什么東西化開了，溫熱的，酸澀的，讓他喉嚨發(fā)緊。
"...嗯。"他輕聲應(yīng)道，"我相信你。"
療程的最后一天，許月言帶回了一個小蛋糕。
蛋糕很小，奶油涂抹得并不平整，上面用巧克力醬歪歪扭扭地畫了個笑臉，旁邊寫著"加油"。
"我自己做的。"她有點不好意思，"雖然丑了點..."
向宇昊望著那個丑萌的笑臉，忽然覺得眼眶發(fā)熱。
許月言切了一小塊遞給他："你的恢復情況比預期好很多，可能不需要十個療程。"
他接過蛋糕，奶油在舌尖化開，甜得發(fā)膩，可他卻舍不得咽下去。
"月月，謝謝你。"他低聲說。
許月言笑了，眼睛彎成月牙："謝什么？我們之間還用說這個？"
向宇昊望著她的笑容，胸口像是被什么東西堵住了。
——她太好了。好到他舍不得放手，卻又不得不放手。
"...明天我就回隊里宿舍了。"他忽然說。
許月言切蛋糕的手頓住了。
"為什么？"她抬起頭，眉頭微蹙，"在這里不是更方便嗎？離醫(yī)院近，我還能照顧你..."
"這個療程后面的復健我應(yīng)該能應(yīng)付了。"他打斷她，聲音低沉，"我一直住在這里...對你不好。"
"有什么不好？你是我哥。"她放下刀叉，眼神銳利起來，"向宇昊，你到底在怕什么？"
他沉默了一會兒，終于開口："月月，哥希望你多認識些朋友...你應(yīng)該有更好的人生。"
"更好的人生？"她反問，"找一個毫無感情、所謂優(yōu)秀的男人結(jié)婚生子，然后一輩子把你當哥哥？"
向宇昊攥緊了被單，指節(jié)發(fā)白："認識更多的人，你就會發(fā)現(xiàn)..."
“發(fā)現(xiàn)我會愛上更好的人？”許月言猛地站起來，蛋糕被打翻在地，奶油糊了一地。
"你真是塊捂不熱的石頭！"她全身都氣的發(fā)抖，眼眶通紅，"這五年里的每一天，我都拼了命地在努力，只是為了早點回來見你，你就這樣對我？"
向宇昊垂著眼，不敢看她的表情。
"月月...我不值得..."
"好！"許月言死死咬著唇，轉(zhuǎn)身抓起外套就往外走。
"月月！"他下意識喊她，可她已經(jīng)摔門而去。
房間里瞬間安靜下來，只剩下地上那攤?cè)诨哪逃?，和空氣中甜膩到發(fā)苦的氣息。
向宇昊望著緊閉的房門，慢慢蜷縮起來，全身撕扯的痛讓他虛弱的無力掙扎。
他知道自己又搞砸了一切。
可這樣...對她才是最好的，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