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的暴雨來得又急又猛,烏云壓得極低,仿佛要碾碎整座城市。
許月言站在醫(yī)院走廊的窗前,望著外面被雨水模糊的燈光。雨點砸在玻璃上,噼啪作響,像無數(shù)細碎的鼓點,敲得她心頭發(fā)慌。她的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藥袋的邊緣,塑料包裝在她掌心發(fā)出細碎的聲響。藥袋里裝著強效鎮(zhèn)痛貼和營養(yǎng)神經(jīng)的藥物——都是為陰雨天腰傷發(fā)作準(zhǔn)備的。
她第三次拿起手機查看天氣預(yù)報,屏幕上顯示雷暴雨將持續(xù)整夜,氣溫驟降5度。這種潮濕陰冷的天氣,對向宇昊的腰傷無異于酷刑。
過去兩周她刻意避開所有可能相遇的場合,但是他的康復(fù)情況,她一刻都沒有松懈過關(guān)注。每天下午固定的時間,她都會裝作不經(jīng)意地路過康復(fù)中心,從門縫里偷瞄幾眼;鄭主任的每份報告,她都會反復(fù)研讀到深夜;甚至連警隊食堂的菜單,她都托杜隊每周發(fā)給她一份——向宇昊的胃病最忌辛辣,可那人偏偏不注意。
"許醫(yī)生,還不下班?。?路過的護士長笑著問,目光掃過她手里捏得變形的藥袋。
"馬上走。"許月言勉強扯出一個笑容,目光卻再次飄向窗外越來越大的雨勢。
窗外一道閃電劈過,慘白的光照亮她眼底深藏的擔(dān)憂。她最終還是沒忍住,抓起傘沖進了雨里。
警隊值班室的屋檐下,雨水順著傘骨成串滴落,在水泥地上濺起細小的水花。許月言的手攥得發(fā)白,藥袋在她掌心發(fā)出不堪重負的聲響。
"大伙兒去街尾老劉火鍋店聚餐了。"值班警員小陳從窗口探出頭,"昊哥下午還疼得厲害,窩在宿舍沒動彈。可下班前突然非拉著大伙說要聚餐..."
許月言的心猛地沉到谷底。她太了解向宇昊——越是疼得厲害扛不住的時候,他一定會把自己藏好獨自忍受煎熬,可是今天他卻如此反常。
傘面在暴雨中劇烈震顫,雨水打濕了她的褲腳和球鞋?;疱伒甑募t燈籠在雨幕中暈開血色光暈,還未進門就聽見里面嘈雜的劃拳聲和玻璃杯碰撞的脆響。
推門瞬間,混雜著火鍋香氣、辣椒味和濃烈酒氣的熱浪撲面而來,熏得許月言眼眶發(fā)熱。杜隊第一個看見她,手里的酒杯差點打翻,啤酒泡沫濺在皺巴巴的警服襯衫上。
"月言,"他如遇救星般站起來,椅子在地面刮出刺耳聲響,"你快看看宇昊..."
角落的卡座里,向宇昊整個人陷在陰影中。蒼白的臉上泛著不正常的潮紅,冷汗將額發(fā)黏成深色的一綹綹,貼在泛青的眼皮上。他右手死死掐著后腰,指節(jié)因用力而發(fā)白,左手卻還握著半滿的酒杯,琥珀色液體在桌面上洇開一片。
"你不要命了?"許月言奪過酒杯,指尖觸到他滾燙的皮膚。酒精混合著鎮(zhèn)痛貼的薄荷味,刺得她鼻腔發(fā)酸。
向宇昊遲緩地抬頭,瞳孔渙散了片刻才聚焦。他嘴角扯出個醉醺醺的笑:"月...月月?"尾音軟得不像話,像小時候撒嬌的腔調(diào)。酒精麻痹了他的痛覺,卻讓那份刻意壓抑的依賴無所遁形。
他試圖站起來,膝蓋卻狠狠撞在桌角,整個人踉蹌著栽進她懷里。滾燙的額頭貼在她頸窩,呼出的熱氣夾雜著濃重的酒氣,灼燒著她鎖骨處的皮膚。許月言下意識環(huán)住他的腰,立刻感覺到掌下的肌肉在劇烈顫抖。隔著單薄的襯衫,她能摸到他后腰處突起的護腰帶——這人居然戴著復(fù)健護具來吃火鍋喝酒!
"小餛飩..."他突然朝服務(wù)員揮手,舌頭打結(jié),"不要...香菜。"轉(zhuǎn)頭對許月言露出孩子氣的笑,眼角堆起細紋,"你愛吃的。"
熱氣騰騰的碗遞到眼前時,許月言喉嚨發(fā)緊:"我愛吃的,只是你做的小餛飩。"那年她高燒不退,他笨手笨腳地第一次包餛飩,最后煮成了一鍋面片湯。
一滴淚砸進清湯里。向宇昊怔怔望著漣漪,突然慌亂地別過臉,正看見了孫雅萌往這邊走——手里還拿著瓶礦泉水。
"萌萌。"他故意提高音量,手指無意識地掐著自己大腿,"扶我一下,我...我今天就不送月月了。"聲音里的顫抖出賣了他。
許月言直接架起他的胳膊:"我送你回家。"動作熟練得像演練過千百遍——事實上也確實如此。從前他執(zhí)行任務(wù)受傷生病,哪次不是她這樣攙著他回去?
眾人目瞪口呆地看著瘦弱的許月言一把攙起高出她一個頭的向宇昊。杜隊趕緊結(jié)賬跟上,在雨中幫他們攔了輛車。雨點砸在車頂?shù)穆曇粝駸o數(shù)小鼓槌在敲打,車窗上的水痕將霓虹燈拉成長長的色帶。
"帶他回家吧。"杜隊對許月言說,雨水順著他的警帽檐滴落,"宿舍陰冷又潮濕,這種天氣非要了他半條命。"又壓低聲音補充:"下午疼得站不起來還硬撐,這小子..."后半句淹沒在雷聲中。
出租車后座,向宇昊蜷縮著身子,額頭抵在冰涼的車窗上。每一次顛簸都讓他悶哼出聲,右手死死掐著后腰。許月言掰開他的手指,把自己的手塞進去輕輕按摩。她熟悉他腰傷的每一個痛點,指尖精準(zhǔn)地按壓著第三腰椎附近的肌肉結(jié)節(jié)。
"忍一忍,快到了。"她輕聲說,看著他冷汗順著太陽穴滑到下顎線。雨刷在擋風(fēng)玻璃上劃出徒勞的弧線,雨越下越大,整個世界仿佛都在哭泣。
向宇昊的身體漸漸癱軟,聲音也低得幾乎聽不見:"...疼。"這個字像一根針,輕輕扎進許月言心尖。他從來不肯喊疼的,哪怕復(fù)健時疼到咬破嘴唇?,F(xiàn)在這個"疼"字,比任何嚎叫都讓人心碎。
房門剛關(guān)上,許月言轉(zhuǎn)身的瞬間,向宇昊失去支撐般搖搖欲墜。她以為他要栽倒,忙重新施力環(huán)抱住他,不想?yún)s被向宇昊突如其來的重壓在墻上。
他們倆的面部幾乎貼在一起,鼻尖輕碰,瞬時癢進心里,就像一股電流剎那席卷全身。許月言感覺窒息般緊張,下一秒向宇昊已經(jīng)支撐不住自己的身體,頭前傾撞在墻面。
他的頭抬不起,垂在許月言發(fā)頂,滾燙的呼吸吹得她耳根灼燒。他的身體控制不住的順著許月言的身體下滑,許月言才從發(fā)懵中清醒,忙緊緊抱住向宇昊,用自己的身體支撐著他。
向宇昊的話斷斷續(xù)續(xù):"月月...這些天我好難受...對不起..."
許月言知道此刻的他是清醒的。
"我也是,哥,我們不要冷戰(zhàn)了。"聽到她的話,他終于像孩子找到家般重重點頭,直到頭無力的垂在她的頸窩。
許月言有些好氣,他就這樣像個大玩偶一樣癱在了她身上。她抱著他的腰,肩頂著他的頭,使出了全身力氣一步步和他一起挪。剛到沙發(fā)就徹底沒了力氣,但是她還是小心護著他躺在了沙發(fā)上,自己也脫力般倚在他的胸膛。
他悶哼一聲,微微睜出一道縫看她,虛弱卻寵溺的笑。她太熟悉這個久違的眼神——從小到大她就是被他寵著長大的,只是從五年前的離別到重逢后的今天,他都不曾這樣放縱自己的心。
"月月...胃里燒的難受..."他難得這么坦誠,許月言甚至有些詫異。
她拿過垃圾桶,護著他的腰扶他半靠在自己身上。這樣的天氣,他的身體僵硬的根本彎曲不了。她左臂攔在他胸前護著,右手輕輕拍他后背。他早就在強忍胃里的波濤洶涌,一波波濃烈酒氣摻雜著酸腐氣息的嘔吐物直接噴了出來,甚至鼻腔也往外淌。向宇昊被酸辣嗆到止不住咳,還嗆出了眼淚。
待他好不容易緩過來些,許月言端來溫水幫他清洗。他清醒了許多,強撐著眼皮看她。她的眼里沒有一絲嫌棄,滿眼只有心疼和憐愛。
向宇昊情不自禁的伸手輕撫她的臉頰。許月言微微愣住——今晚的他真的好溫柔。
"月月,我真的努力過了..."他笑笑,聲音低啞,"五年里每一天都在拼命復(fù)健,只為了能夠站起來,走到你面前,能夠抱起你,能夠照顧你,能夠陪你做你想做的一切..."
一行淚滑落,他閉上眼睛。"可...還是這副沒用的身子。"
他的體力耗盡,沒說完就側(cè)頭昏睡過去。
凌晨三點,向宇昊疼醒,體溫也飆升到39.9℃。許月言擰了溫毛巾,輕輕擦拭他滾燙的脖頸。當(dāng)碰到腰間的傷疤時,向宇昊虛弱的出聲:"別..."
"我看得還少嗎?"她解開他汗?jié)竦囊r衫,露出布滿傷痕的軀體。
猙獰的手術(shù)疤蜿蜒在蒼白的皮膚上,復(fù)健留下的淤青像凋零的花瓣。許月言低頭吻在那些傷痕上,感受到他劇烈的戰(zhàn)栗。她的唇瓣輕輕撫過每一道傷疤,像春風(fēng)拂過龜裂的大地。
向宇昊眼神迷離:"小月亮..."他忽然傻傻地笑,仿佛剛剛認出她。
"我本來...想等再好一點..."他哽咽得說不下去,"小月亮,我不想放開你的。"
許月言全身一震——她就知道他一直在為了她努力,他根本不想推開她。
他溫柔的看著她:"真好看..."
許月言笑著逗他:"喝醉的你可愛多了,這才是最真實的你。"
向宇昊燒得迷糊,憨憨的沖她笑。
許月言本想不給他吃藥,但物理降溫一直無效,她只好給他喂相對安全的布洛芬。"苦..."向宇昊小孩子般任性吐了出來,任她怎么哄都不肯再張嘴。
許月言將藥片含在唇間,俯身渡了過去??酀诖烬X間化開,混著她咸澀的淚水。他的呼吸驟然急促,干裂的唇瓣無意識地追逐著她的溫度。
"我愛你。"許月言抵著他的額頭,聲音輕得像羽毛,"從初見就喜歡你,曾經(jīng)恨過也怨過,但喜歡從來沒有變過。不知道哪一刻起,不再是單純的喜歡,我確定我愛你!不是報恩,不是同情。向宇昊,這輩子我只愛你!"
向宇昊混沌的瞳孔猛地收縮,原本因高燒而泛紅的臉頰瞬間褪去血色。他下意識撐起上半身,這個動作牽動腰傷,疼得他倒抽一口冷氣,卻仍固執(zhí)地盯著許月言的臉,仿佛要確認自己是不是燒出了幻覺。
"你..."他的聲音啞得不成調(diào),喉結(jié)劇烈滾動,右手無意識地抓緊衣擺,指節(jié)泛白到幾乎透明。
許月言看見他胸口起伏的弧度變得急促,鎖骨處的舊傷疤隨著呼吸微微顫動。她伸手想撫平他擰緊的眉頭,卻被他突然攥住手腕。那只手滾燙又顫抖,掌心粗糲的繭子磨得她皮膚發(fā)麻。
"我比任何時候都清醒。"她俯身時發(fā)梢掃過他胸膛,聞到他身上混著藥香的酒氣。"我愛你。"她捧住他消瘦的臉頰,拇指擦過那道眉骨上的舊疤。
向宇昊突然低頭封住她的唇。這個吻帶著血腥味和咸澀的淚,像暴風(fēng)雨般席卷而來。他左手死死扣住她后腰,右手插入她發(fā)間,仿佛要把十二年隱忍的愛意都傾注在這一刻。
許月言嘗到他唇上裂口的鐵銹味,感受到他全身肌肉不正常的緊繃。直到她缺氧般輕推他胸口,他才如夢初醒地松開,卻仍抵著她額頭喘息。
"我..."他聲音抖得不成句,"我這樣的身體..."向宇昊的防線徹底崩塌。他把臉埋進她頸窩,滾燙的液體浸濕了她的衣領(lǐng)。這個曾經(jīng)在復(fù)健時疼到休克都沒掉淚的男人,此刻哭得像個迷路多年的孩子。
"我怕..."他破碎的告白混著哽咽,"怕哪天又癱了..."
許月言用吻堵住他所有絕望的話語。
向宇昊想抬手抱她,卻在半空停住。許月言看見他眼底翻涌的掙扎,知道他還在害怕——怕自己給不了她幸福,怕拖累她的人生。她握住他懸空的手,輕輕放在自己腰間。
"噓。"她按住他顫抖的嘴唇,"我會等著你準(zhǔn)備好,多久都等你。"
晨光透過窗簾時,門鈴響了。杜隊拎著早餐和一份厚厚的文件站在門口,制服上還沾著雨水:"他醒了嗎?"
"嗯。"許月言指了指臥室,關(guān)上了大門。她已經(jīng)決定了,不再放他回警隊宿舍,他的身體早就經(jīng)不住他的任性折騰。如果他們之間的距離是一百步,那么她愿意獨自走完全程站在他面前,因為是他,只能是他!
臥室里,向宇昊正對著滿床的紙張發(fā)呆。那是裝訂成冊的郵件打印件,從五年前許月言落地波士頓的第一天開始,共1792張,按日期整齊排列。
「杜叔:今天參觀了哈弗醫(yī)學(xué)院的神經(jīng)外科,他們的脊柱修復(fù)項目是全球最厲害的。如果昊哥問起,就說我一切都好?!?/p>
「杜叔:拿到全額獎學(xué)金了!記得幫我拍張昊哥復(fù)健的照片,別讓他發(fā)現(xiàn)。」
「杜叔:他今天能站起來走三步了是嗎?我在實驗室哭得把導(dǎo)師都嚇到了...」
最后一封是回國前寫的:「杜叔:我終于學(xué)成了。這次,我來治好他?!?/p>
紙頁上有些字跡暈開了,像是被水打濕過。向宇昊的眼淚砸在紙上,和那些陳年的淚痕重疊在一起。
"她每天雷打不動地發(fā)郵件,"杜隊把豆?jié){放在床頭,聲音沙啞,"就怕錯過你的任何消息。連發(fā)燒到39度都沒斷過。"
門口傳來鑰匙轉(zhuǎn)動的聲音。許月言拎著行李箱愣在原地,看著滿床的紙張和向宇昊通紅的眼眶。
陽光透過她身后的窗戶,在地上投下長長的影子。
"我..."
她的話被一個擁抱打斷。向宇昊緊緊摟住她,顫抖的唇貼在她耳邊:"對不起...對不起..."他聲音哽咽,像是要把五年的歉意一次說盡。
許月言回抱住他,掌心下的脊背不再像從前那樣挺拔,卻依然是她最安心的港灣。她感覺到他的淚水浸透了她肩頭的衣料,溫?zé)嵊殖睗瘛?/p>
"給我個機會,"他聲音沙啞,"讓我學(xué)著...好好愛你。"
陽光穿過雨后的云層,在地板上投下溫暖的光斑。他們的影子交融在一起,像兩株終于找到彼此的藤蔓,再沒有什么能將他們分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