VOL. 1 第五章 鬼王娶親 上章
“她是鬼,那為什么她不殺我?”
“我也不明白,或許你還有利用價值?!?/p>
①
“嘣嘣嘣……”
三更時分,寧采臣拼盡全力敲響郭北鎮(zhèn)衙門的門鼓。深沉的鼓聲,一聲接著一聲,劃破夜的寂靜,也驚醒了衙門內(nèi)尚未入睡的衙役們。
衙役們陸續(xù)從夢中被拽起,有的睡眼惺忪,他們互相低語著,但有的已清醒過來,語氣中滿是興奮:“又有人來報案了,大人又有錢收了……”
“升堂……威武……”
隨著一陣嘈雜的腳步聲,一個肥胖的縣令緩緩踱步上堂,他姓王名晶,身后跟著貼著狗皮膏藥的師爺和一眾衙差??h令身后,那“明鏡高懸”的牌匾在燭火的映照下,顯得格外諷刺。
“收咗錢冇呀?”王縣令用廣府話說著。
師爺忙諂媚地湊近:“仲未啊!大人你先坐好?!闭f罷,殷勤地扶縣令入座。又見兩名衙差端著臉盆毛巾,殷勤地侍奉縣令漱口洗臉,那一副卑躬屈膝的模樣,活脫脫就是奴才。
“大人……”寧采臣見縣令一來,急忙跪下。
王縣令未及開口,先是一句:“大膽刁民,要我三更升堂架,報官費一分錢都冇出,人嚟,畀我先打三十大板”,這個縣令似乎起床氣還沒消。
“雙倍,六十大板!”旁邊的師爺趁機添油加醋。
“大人,不要打我,你一打,我什么都忘記了……”寧采臣雖然聽不太懂廣府話,但是那幾個打字他還是知道,這也使得他緊張兮兮。
王縣令把師爺招呼到耳邊,悄悄問:“啊?呢屌毛究竟畀未俾錢?”
師爺也悄悄回復(fù):“大人,唔打佢我哋會有錢收?”
縣令面露不悅,用著不太標準的普通話喝令:“這還了得?給我打!”
寧采臣眼疾手快,搶在衙役動手前喊道:“大人,我剛剛發(fā)現(xiàn)殺人犯柳一刀?!?/p>
縣令聽到,又悄悄問師爺:“柳一刀?佢系邊位?”
師爺不動聲色地回答:“大人,柳一刀系我哋懸賞千金嘅重犯,但系三個時辰前,已經(jīng)畀我哋捉咗。”
師爺突然大怒,沖寧采臣罵道:“大膽!我已經(jīng)系呢度出咗名貪官啦,你咋比我重貪?系咪想拆我嘅招牌,呃我賞金?我打到你頭暈眼花,屁股開花。給我打!”
寧采臣極力為自己辯駁:“我真的看到柳一刀了……”
縣令問:“你話你見過柳一刀,咁我問你?我哋捉嘅系邊個?”
師爺回答:“當然是柳一刀啦……”
“罪加一等,畀我打……”
衙役們齊刷刷地舉起衙棍,狠狠敲打在寧采臣的背上。寧采臣疼得撕心裂肺,大喊:“不要啊……大人,你們肯定抓錯人……”
這時候,師爺緊張得湊到縣令旁:“大人,我地呢度捉錯人系常有嘅嘢……”
王縣令驚得一激靈,又色厲內(nèi)荏地喊:“好好,傳柳一刀?!?/p>
師爺也對著衙役復(fù)述一遍。
“傳柳一刀……”衙役們高聲應(yīng)和。
寧采臣突然意識到不對勁,一下子不知道該咋作聲。
縣令悄悄靠近師爺耳邊,說道:“喂,師爺,如果佢話嗰個柳一刀系真嘅,噉我哋之前啲錢唔系倒貼?”
師爺悄悄笑著:“千萬別認,照打!”緊接著,師爺對著衙役傳令:“打!”
寧采臣被嚇倒了:“?。窟@樣也要打?”
正當衙役準備扒拉寧采臣褲子的時候,突然空中飛下一個壯士,大喊著:“棍下留人!”
來者正是燕赤霞,不過這一次,他身著一襲書生長衫,折扇、佩飾無不精致講究,氣質(zhì)儒雅,風(fēng)度翩翩,舉手投足間盡顯不凡氣度,將那身書生裝扮詮釋得淋漓盡致,不是寧采臣比得上的。也正因為這身裝扮,使得他看起來更精神煥發(fā),玉樹臨風(fēng)。
“有刺客啊,保護大人……”衙役在那大叫著。
寧采臣趁機跑到公堂縣令旁:“柳一刀來了……”
縣令和師爺聽到柳一刀三個字,嚇得屁滾尿流,趕緊躲在案桌底下,一邊躲,一邊喊著:“唔好打劫我,我冇錢!”
燕赤霞徑直走向師爺,沉聲問道:“趙師爺,你唔認唔認得我呀?你個職位定我阿爹畀你保薦嘅。”
趙師爺定睛一看,瞬間堆起滿臉諂媚:“啊?燕公子,是您??!”
“燕公子?完了,難道他們還認識?”寧采臣小聲嘀咕。
趙師爺走下公臺,對著手下那幫衙役大罵:“你們這么膽小,全部都給我扣糧。燕公子你不認識?他就是大名鼎鼎名震關(guān)東廣西二十六省的辣手判官燕捕頭的兒子,他們家最憎惡貪官污吏,他爹因為奸臣當?shù)?,所以退出江湖……”,燕赤霞聽著,感覺有點聽不下去,慢慢轉(zhuǎn)頭,似乎有點不太情愿和趙師爺面對面。
“燕公子,你老竇,最近身體幾好嘛?”師爺強擠出一絲笑容,試圖寒暄。
“我爹很久之前已經(jīng)不理官場的事了,而且我爹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在了……”
“???燕捕頭他?天啊……”師爺瞬間換上一副悲痛欲絕的表情,仿佛下一秒就要大哭一場一樣。
“行了行了……我沒時間和你啰嗦,我來看看我的朋友?!毖喑嘞技皶r阻止了趙師爺荒唐的表演欲并將目光投向?qū)幉沙肌?/p>
寧采臣很緊張:“別聽他講,我不是他的朋友……”
“慢著慢著……可能哪里搞錯了!”師爺出來打場。
這時,幾名衙役押著一個戴枷鎖的粗漢上堂:“稟告大人,柳一刀帶上來了。大人,監(jiān)牢里的真的是柳一刀。” 接著,他們拿著懸賞令的畫像與“柳一刀”對比,而那“柳一刀”似乎極為不滿,還對著衙役做了個鬼臉。
“帶佢走,帶佢走,唔好攪咁多嘢!” 縣令不耐煩地揮手,師爺也跟著驅(qū)趕衙役帶走所謂的“柳一刀”。
縣令這才意識到寧采臣一直在他身旁,和他擠在同一個位置,瞬間大怒,暴跳如雷地喊:“落去!” 滑稽又可笑。
“大人,你們一定要保護我啊……他真的是殺人犯!”寧采臣對著縣令說。
縣令卻不耐煩地催促:“混賬!要我爬來爬去,這件案子啥時候?qū)復(fù)??再下去要加三倍錢……”
寧采臣無奈之下,只得答應(yīng)。
縣令又問:“兇手系邊個?”
“系佢!” 寧采臣顫抖著手指向燕赤霞。
燕赤霞不慌不忙地走上前:“我冇殺人,呢單嘢根本冇人被殺!”
縣令突然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無奈得喊:“本官審案,審到有啲攰嘞,師爺啊,要加幾多自己揸主意!”說完,他癱坐在公堂的太師椅上,還將腳隨意地搭在桌上。
“見過咗冇?你將大人,搞到咁癐,所以我要‘小題大做’?!睅煚斄x正言辭地說道。
“你們在說什么……可不可以用普通話重復(fù)一次?”寧采臣一臉懵懂地問,旁邊的燕赤霞被無語到都忍不住扶額了。
“哎呀,你真系聽唔明定扮聽唔明???你重唔快啲賄賂本官呀?”這會縣令是真的不耐煩了。
“我都想賄賂……但系我冇錢?”寧采臣也學(xué)著用廣府話結(jié)結(jié)巴巴得說。
“冇錢嘅話,你可以去偷可以去搶吖……”縣令很不耐煩的語氣說著。
“大人,你講緊咩呀?……可不可以普通話講明白啊……”寧采臣似乎真的聽不懂廣府話,用普通話和廣府話夾雜著回。
“冇錢?噉就畀我,掌嘴?!笨h令大怒。
衙役們手持案板,狠狠地打在寧采臣的臉上。寧采臣一邊被打,一邊哭喊著:“不要啊……”
燕赤霞看著被打的寧采臣,于心不忍,對縣令說:“大人,可以銷案嗎?案件是發(fā)生在蘭若寺的,我想你們也不敢管吧……”
“?。刻m若寺?” 縣令大人聽聞大驚失色。
旁聽的衙役和衙差們也紛紛變色,驚恐地失了方寸,就連燭火似乎都要被他們帶出的風(fēng)給熄滅。
“今次免費縮沙……” 縣令緊張結(jié)巴地說道。
②
清晨,郭北鎮(zhèn)的街道上逐漸熱鬧起來,人群熙熙攘攘,商販的叫賣聲此起彼伏,一派生機勃勃的景象。然而,寧采臣獨自一人走在街上,卻顯得格外落寞。他的臉上帶著昨夜在衙門挨打后的腫脹與淤青,每一步都仿佛拖著千斤重,神情恍惚,滿心的委屈與無奈在心底翻涌。
“什么世道嗎?盡欺負我們這些老實的好人……”寧采臣邊走邊輕撫著自己疼痛的臉頰,語氣中滿是憤懣與委屈。若是再脆弱些,他恐怕早已淚流滿面。
“寧公子。”寧采臣前面有一男子呼喊他。
正在此時,前方傳來一聲輕喚:“寧公子?!?寧采臣下意識地抬頭望去,眼神瞬間定格。眼前站著的,正是昨晚在公堂上為他出頭的燕赤霞。雖是同一人,可此時的燕赤霞,一身精致的書生裝扮,眉目間透著幾分溫潤之氣,與昨夜在蘭若寺看到的粗獷形象判若兩人。
寧采臣嚇得趕緊回頭就跑,可沒跑幾步路,寧采臣又看到了燕赤霞的身影。
他驚慌失措,帶著哭腔質(zhì)問道:“你……你……你想干什么?”
燕赤霞見狀,連忙放緩語調(diào),聲音柔和了許多:“寧公子,您別誤會,我不是壞人。我知道之前我們之間有不少誤會,您對我也有成見。但我這次真的是來幫您的?!?/p>
寧采臣捂著臉,聲音因疼痛而微微顫抖:“你怎么知道我姓寧?”
“昨夜您去衙門告發(fā)我時,我便知道了。” 燕赤霞平和地回答。
見寧采臣沉默不語,燕赤霞又補充道:“我先自我介紹一下。在下燕赤霞,鐘南山學(xué)道歸來,是一名道士,也是一名劍客和武術(shù)家,如今以降妖除魔為業(yè)。您昨夜所見,實則是我在捉鬼。那女子并非人類,她企圖害您,我恰巧路過,便順手解決了。沒想到竟讓您誤會,鬧出這么多笑話,實在過意不去?!?/p>
寧采臣聽了這番話,陷入沉思。片刻后,他仍帶著疑惑反駁道:“不對,那個女孩我認識,她一家都住在蘭若寺?!?/p>
燕赤霞聽聞,微微搖頭:“蘭若寺后面是亂葬崗,那里壓根無人居住?!?/p>
寧采臣瞬間語塞,陷入沉思。突然,他的臉微微扭曲,似乎感覺到一陣劇痛。
燕赤霞見狀,立刻從懷中掏出一塊濕巾,走上前,輕柔地為寧采臣擦拭臉上的傷痕,語氣中滿是關(guān)切:“抱歉,您還疼嗎?”
寧采臣沒有回應(yīng),眼中卻漸漸泛起淚光,也不知是因恐懼、后怕,還是對這荒誕現(xiàn)實的懷疑。
燕赤霞一邊輕柔地為他擦拭,一邊輕聲解釋:“蘭若寺歷史悠久,但近幾年因時局動蕩,寺內(nèi)的僧人早已四散而去。您晚上聽到的呻吟、吶喊聲,皆是孤魂野鬼所為。”
寧采臣試圖保持鎮(zhèn)定,口中仍喃喃自語:“孤魂野鬼?我不信……我不信……” 他的腦海中不斷閃回與聶小倩相處的點滴,從初識時的懵懂,到后來遇見姥姥等人,還有畫攤老板的那番話。這些記憶如潮水般涌來,讓他難以招架。。
“謝謝……我自己來吧……” 寧采臣接過燕赤霞手中的濕巾,聲音里透著幾分哽咽,臉上仍是不愿面對現(xiàn)實的倔強。
“走,我?guī)タ纯??!?見到寧采臣仍有幾分倔強,燕赤霞輕聲說道,手輕輕搭在寧采臣的肩上。
③
兩人并轡疾馳,直奔蘭若寺后山的亂葬崗。此時的亂葬崗,早已被雜草吞噬,周遭墓碑東倒西歪,橫七豎八地散落著。那些殘破的石像,或天王或金剛,被時光遺忘在角落,沉默地訴說著往昔的荒蕪。
燕赤霞率先下馬,徑直走到一塊墓碑前。他輕聲說道:“您自己看看吧?!?/p>
寧采臣緩緩下馬,帶著幾分忐忑,一步步走向墓碑。他輕輕撥開碑前的雜草,拂去碑身的塵埃。當那些字跡逐漸清晰地映入眼簾時,他整個人如遭雷擊——墓碑上赫然刻著 “愛女聶小倩之墓”。
寧采臣的臉瞬間變得煞白,他驚恐萬狀,不可置信地回頭望向燕赤霞:“她是鬼,那為什么她不殺我?”
燕赤霞輕嘆一聲,語氣中帶著幾分離奇:“我也不明白,或許你還有利用價值?!?/p>
寧采臣緩緩起身,嘴角扯出一抹苦澀的笑:“原來,連我這種人都有價值被人利用?!?他滿心的不可思議,帶著幾分自嘲。
“這個估計只有鬼知道,總之,鬼和人一樣,都是為了利益相互利用的?!毖喑嘞蓟卮鹬骸澳阋矂e太傷心,有利用價值的人,才能有機會活下來。有時候安于被利用,才能利用別人!”
寧采臣陷入沉思,低聲道:“可我從未想過要利用她們……我只是希望和她們好好相處。”
燕赤霞沉默片刻,開口說道:“趁天黑之前,你趕緊離開這里。很抱歉,前幾天沒有察覺到你的情況。這里有一些金銀,你收著,它能幫你回金華。附近的驛站你別指望了,你去郭北鎮(zhèn)舊西街那個賣米的張販子,提我的名字,他會駕馬車送你回去。”
寧采臣感激地看著燕赤霞:“謝謝你,那你呢?”
“不用管我,我在這自有生存法則。” 燕赤霞回答。
寧采臣又道:“那這些金銀……是否需要我給你打個借條?我一定會還給你的?!?/p>
“不用了,你趕緊走吧,再晚天就黑了,就更危險了?!?燕赤霞催促道。
寧采臣和燕赤霞道別后,一個人匆匆忙忙得往郭北鎮(zhèn)回,突然間,不知道是不是意外還是天意,他行囊突然晃動,《玉女梳妝圖》悄然滑落,采臣見狀,只覺它是不詳之物,便沒理會,丟下它就走了。
可沒走幾步路,他又回去把畫撿起來,他內(nèi)心還是于心不忍,心里對和小倩相處的那些細節(jié)念念不忘。
突然,他腦子里閃現(xiàn)一個想法:如果燕大俠是除妖捉鬼的高手的話,那么,聶小倩不是很可能會死在他手上?他想了想,決定折返回去,和燕赤霞向小倩求情試試看。
④
送別寧采臣后,燕赤霞獨自走入靜謐的樹林,尋找一片開闊之地。他掣出長劍,劍身寒光凜冽,隨即舞動起來。劍氣縱橫間,泥土被割裂,樹干上留下道道深痕。他時而凝神靜氣,時而劍意狂放,將滿心孤勇傾注于劍中,那開闔有度的身姿,盡顯絕世風(fēng)華。舞劍間,他還不時對著粗壯樹干隔空揮劍,以劍氣在樹身刻下 “道” 字,力透木石,字體剛勁。口中低吟淺唱的曲調(diào),正是那首從鐘南山黃霑大師處學(xué)來的歌,后又與高人徐克反復(fù)琢磨,唱得爛熟于心。歌聲在林間回蕩,詞句豪邁:
人 間 道!
道道道道道道道道道道道道道道道~
道可道非常道
天道地道
人道劍道
黑道白道黃道赤道左道右道
有道無道人人說道他非常道
呸呸呸呸呸!胡說八道!
生死有道
盜亦有道
哈哈哈哈哈~
食道尿道(哈!)
陰道陽道(嘿!)
邪門歪道時來運到旁門左道生財有道
擺我一道不能人道汪洋大盜橫行霸道
鬼哭神嚎豺狼當?shù)?咈!)
我自求我道
我~ 自求~ 我道!
燕赤霞劍舞歌揚,正沉醉其中,卻瞥見寧采臣悄然現(xiàn)身。他劍勢一收,劍尖輕點地面,朗聲道:“不是讓你回去嗎?怎么又回來了?”
寧采臣望著燕赤霞,雙目澄澈:“燕大俠,打擾了,我想和你聊聊可以嗎?”
……
在林間一棟破爛的小木屋里,兩個青年男子相對而坐,寧采臣和燕赤霞很委婉得說出自己的請求。
燕赤霞微蹙劍眉,右手指節(jié)輕叩耳畔,似是拂去雜念:“所以,說來說去,你希望我放過蘭若寺的那幫妖怪?”
“我不是這個意思的,我是想說,那個叫聶小倩的女孩,她不是什么壞人,燕大俠,您能不能……”寧采臣急忙解釋。
“‘壞人’?你所謂的‘壞人’是什么?何為‘壞人’?”燕赤霞此時似乎有點情緒了,但是感覺他還是在寧采臣面前抑制住了,只見他緩緩站起來:“你爹娘,應(yīng)該從你很小的時候把你保護得很好吧?他們從不讓你去外面讓你涉身險惡?;蛟S也因為這樣,你眼中的‘壞人’頂多只能算是街頭上那些小打小鬧的人,比如說,刻意少放幾兩肉卻收著同等價錢的肉販,又比如說,看著家里只有一個行動不便的老人便走進去偷東西的年輕人,或者說看你不順眼就多收你幾文錢甚至收了錢還把你轟出去的客棧老板吧?這些人在我眼里不過就是跳梁小丑,算不上真正的‘壞’,寧采臣,你有沒有經(jīng)歷過真正的絕望?你有沒有親眼看到過你的雙親死在你面前?你有沒有和你最愛的人生離死別但是你又無能為力?你有沒有忍著怒火,很想真正殺死別人但又因為自己無能而悲痛欲絕?如果這些你都沒有,那么,恭喜你,我覺得你過得一直很幸福。你或許從小生活在一個家境不怎么富裕的家庭,但是你很走運,雖然窮苦,但是你能活下來,只是你自己憤憤不平,因為別人經(jīng)??床黄鹉?,欺負你,打壓你,當你有一天,你遇到一些不看不起你,不欺負你,不打壓你,甚至?xí)δ阈Φ娜?,你就感動得想要把自己一切都交付他一樣?你有沒有想過,也恰恰可能是這些人,最后會害了你?真正能讓你分辨的出的‘壞人’,你是會刻意去躲,去回避的,他們很難又機會下手害你的……”燕赤霞說著說著,自己也內(nèi)心充沛著,他自己也不知道為什么會突然打開話匣子一般,可能,他過去的經(jīng)歷,他燕家被滅的經(jīng)歷真的讓他成長許多吧。
寧采臣看到燕赤霞突然這般情緒,也不知道說什么,他內(nèi)心里感受到,可能眼前這個燕大俠,曾經(jīng)也是個感情充沛的人,只是,他不知道該不該去接他的話,又怕,他覺得有些話他不該問,他于是緩緩說道:“對不起,我……可能說錯什么?或許……你說的對,我這個人的確有的時候,挺單純,挺傻的……我阿娘就經(jīng)常這么說我……”
燕赤霞補充道:“你何止單純,何止傻啊……你簡直……”燕赤霞欲言又止:“算了……那天在那黑鬼的店家,你及時制止了我,倒不是我說你,我燕赤霞行事有度,即便你當時不出手,我也不會真?zhèn)切」怼V皇?,換作旁人,怕是早對你痛下殺手了。你知道嗎?若哪天真沒了你,你魂飛魄散,化作孤魂野鬼,還這般善良,這般愛管閑事嗎?”
寧采臣垂首不語,心底卻泛起層層波瀾。燕赤霞這番話,似是當頭棒喝,又似溫暖爐火,將他內(nèi)心的迷茫與堅定悉數(shù)映照出來。他斟酌片刻,方才輕聲回道:“我知道……其實,那天我真的很害怕……我不僅僅擔心那個小孩,也擔心你……但其實我事后也想過,你可能只是想嚇唬他,不是想害他?!?/p>
“哦?”燕赤霞挑眉,似有探究之意。
寧采臣回答:“燕大俠,我那天,在你不注意的時候,偷偷看了你好幾眼,我覺得……你不是十惡不赦的殺人犯?!?/p>
燕赤霞嘿然一笑,旋即又問:“那個叫小倩的女孩……是不是你新交的女朋友?”
“不是的……我們也是萍水相逢,對她而言,我也只是陌生人吧,但是她人真的很好,她好幾次都救我于水火中,如果她真的要殺我,我恐怕遲早命喪黃泉了?!睂幉沙冀忉屩?,眼里帶著光。
“你說的那些話我會考慮的。但是我想,既然你回來了,夜色已黑,你留下來幫我吧?”燕赤霞背對著他。
“幫你?”寧采臣問道。
“蘭若寺那老妖怪早和我已互相知曉,上次我們試過幾招,她被我壓制,故她肯定會忌憚我,不會輕而易舉出現(xiàn)在我身邊的……”燕赤霞說道。
寧采臣回復(fù):“所以你想要,讓我當誘餌,吸引她們出來?”
燕赤霞點頭。
寧采臣猶豫了下,也點頭。
燕赤霞轉(zhuǎn)過身對寧采臣說著:“至于你剛才說的那個小妮子,我會考慮下。如果她真的沒有害人之心,我不但不會傷她,我還會助她投胎還陽。但是那個老妖怪,她作惡多端,把這里弄得生靈涂炭,我與她勢不兩立,我遲早消滅她們,放心,我也會保護你的,她們遲早邪不勝正!”說罷,燕赤霞脫下衣服,在黃昏的光線照耀下,他的胸肌、腹肌及手臂上粗壯的肌肉顯得特別耀眼,寧采臣看到他健碩的身材,不自覺得臉紅著吞了屯口水便低下頭。
緊接著,燕赤霞換上帶著金銅鎧甲的道裝,戰(zhàn)斗蓄勢待發(fā)。
燕赤霞往寧采臣眼前丟了兩個東西,一個是銅搖鈴,另一個是一本書籍,并對他說道:“這個搖鈴給你,你晚上手持搖鈴,一有風(fēng)吹草動,或者你一看到她們,就搖它,我會感應(yīng)到趕過來,另外一本書籍名為《金剛經(jīng)》,里面有可以降伏邪物的梵文,你自己也可以背誦念出來,一些修行低下的小鬼和妖怪就不敢靠近你了?!?/p>
“那這個《金剛經(jīng)》怎么念啊?”
“般若波羅蜜!”
寧采臣也跟著燕赤霞默念著:“般若波羅蜜!”
夜幕低垂,寧采臣緊握搖鈴,懷揣經(jīng)書,躲進木屋,口中念念有詞。他反復(fù)吟唱 “般若波羅蜜”,似已熟能生巧。燕赤霞卻突兀現(xiàn)身,不耐煩地大聲喝止:“吵死了!念那么多次夠了,老是念的話,那般鬼怪怎么敢找上門來?”
寧采臣嘟起嘴,委屈應(yīng)道:“哦……”
⑤
在蘭若寺一個隱秘的幽暗角落,幾簇藍色的鬼火幽幽燃燒,為這方狹小空間投下昏黃光影。煙火氣在角落里升騰,照亮了每一處陳設(shè):光潔地板一塵不染,書桌挺立、盆栽青翠、瓷器花瓶精巧擺放,就連梳妝臺也擦得锃亮,在這詭異氛圍中透著股瘆人氣息。
槐夫人依舊高踞寶座,身著一件暗紅色長袍,袍身繡著繁復(fù)的金色藤蔓花紋,袍子在微風(fēng)中輕輕擺動,顯得神秘而莊重。一大群鬾小鬼在她身邊張牙舞爪得討她歡心。只是,她眉心微蹙,憂愁滿面。她心神不寧,滿心掛念著那頭的道士,猜不透他是否就是當年她曾輕視的燕赤霞,只知他如今殺了自家婢女小青,此仇必報。
忽而,殿外傳來幾聲凄厲高喊:“黑山枉死城王公公到……”
只見一宦官模樣的老鬼飄然而至,身后跟隨著一大群宦鬼隨從,這些隨從額頭貼著 “百年好合”“白頭偕老”“相敬如賓” 等字紙。槐夫人趕忙起身,對著王公公襝衽一禮:“公公大駕光臨,老妾有失遠迎,還望恕罪?!?/p>
這個王公公據(jù)說生前是明英宗時期的一宦官,此人鬼點子極多,曾慫恿過皇帝親征導(dǎo)致土木堡慘敗。他死后被黑山老妖收編,收于枉死城充當自己的親信,此次王公公來,就是來送“彩禮”的,只見這些彩禮,解釋一塊一塊沾滿血漬的羅剎鬼骨以及人血紅骨。
王公公道:“不打緊,姥爺讓奴才過來看看,夫人這邊需要我們配合準備什么?”
槐夫人忙道:“有勞公公掛心,嫁娶事宜老妾這邊已備得七七八八,還請公公回稟姥爺,明夜遣人來迎便可。”
只見王公公向姥姥鞠了一躬,便帶領(lǐng)底下宦鬼消失在眼前。
王公公走后,槐夫人輕咳幾聲,喚道:“小蝶……小蝶……”
殿內(nèi),一群枯色蝴蝶紛飛而來,漸漸聚集成小蝶模樣:“姥姥,您喚我?”
“怎么一天都不見小倩,連雙雙都看不到了?”姥姥問道。
“小蝶不知,應(yīng)該是去外面給姥姥您尋覓血食去了。”小蝶回復(fù),緊接著又問:“是否需要小蝶過去把小倩她們叫喚過來?”
“不用了,隨她們?nèi)?,你下去忙吧?!彪S后,姥姥便打發(fā)小蝶走。
小蝶向姥姥行李后消失離開。
大殿內(nèi),只剩下姥姥,她一個人,咳嗽著,內(nèi)心似乎醞釀著什么,在那里微笑著。
⑥
夜幕低垂,燕赤霞獨自潛伏于樹枝之上,目光如炬,緊盯著下方那間破舊的小木屋。屋內(nèi),寧采臣蜷縮在角落,微微顫抖。他左手緊握搖鈴,右手執(zhí)《金剛經(jīng)》,不時回憶經(jīng)文內(nèi)容。
微風(fēng)驟起,樹葉輕搖,燕赤霞警覺起來,心想:“來了?”幾乎與此同時,寧采臣在屋內(nèi)也似有所察覺,輕聲試探:“誰啊?誰???”他緩緩起身,走向門前,猶豫片刻后,緩緩將門推開。
他慢慢起身,走到門前,思索再三,慢慢打開門。
門開之處,小倩身著紫色飄紗,靜靜立于門外。寧采臣驚恐萬分,慌忙關(guān)門。但待他回頭,小倩卻已出現(xiàn)在屋內(nèi),直勾勾盯著他。
“鬼???你真的是鬼?”寧采臣聲音顫抖,驚恐質(zhì)問。
“看樣子你都知道了……可你為什么還要回來?你知道嗎,姥姥已經(jīng)知道你的存在,她知道你要過來了?!毙≠徊椒ポp移,逼近寧采臣。
“你真的是鬼?回答我!”寧采臣再次追問。
“是的……”小倩坦然承認。
“蘭溪的游公子,還要古剎那些人,都是你殺的?”寧采臣瞪大雙眼,滿是驚恐。
“是的……但是我真的不想這么干……我是被逼的……采臣”小倩欲靠近寧采臣。
“啊……你不要過來……不然,我會收了你的……”寧采臣驚恐萬分,癱倒在地,盡管他自己也不確定這本《金剛經(jīng)》有沒有用。
“你沒事吧?寧公子,沒有摔傷吧?”小倩想上去扶他,結(jié)果寧采臣還是被嚇得退避三舍。
寧采臣害怕得躲著聶小倩,小倩走在采臣面前:“公子,您別怕我。我不會害你的。你見我害過你嗎?”
寧采臣情急之下,打開《金剛經(jīng)》,只見經(jīng)書散發(fā)微弱光芒,竟將小倩逼退幾步。
“啊……”小倩被打退幾米,寧采臣看到又很擔憂,不自覺馬上合上《金剛經(jīng)》,把它藏進衣襟里,一眼擔憂得看著聶小倩。
聶小倩看到寧采臣這樣對她,委屈得留下淚:“為什么……你不會相信我?”
“你是鬼?你真的是鬼?燕赤霞沒有騙我,你真的會殺人……”寧采臣聲音帶著哭腔不可置信得問著。
“你以為鬼很可怕?其實人真的才是最可怕的東西。這個世界上,有時候有的人害起人來比鬼怪殘忍幾十幾百倍。有的鬼,因為冤情未了,無法投胎成人,故只能顛沛流離,成為孤魂野鬼,其實,有的鬼比人善良好多……”小倩哭泣著傾訴。
“你這么說,那你為什么要害人?”寧采臣不解。
“我是受姥姥所逼迫……她是這里的千年樹妖,而我本是出身官宦之家,因為被奸人所害死在路上。家父就把我的尸骨埋在一棵老槐樹下,沒想到,他接下來也被別人害死了。姥姥就趁機控制我的尸骨,替她勾引男人,吸取陽氣,到現(xiàn)在,她還想把我許配給黑山老妖鞏固她的地位……”小倩說著說著說完就站起來,準備走了。
“別走……小倩……”寧采臣上前拉住她,眼神充滿憐憫:“我該怎么辦才能救你?”
“你……你不怕我了?”小倩淚眼婆娑。
“不怕……我知道你不會傷害我。我一定會幫你擺脫姥姥的……”
“后臺黃昏前,你可以將我的埋在寺后面槐樹下的骨灰挖出來,送回青華縣鄉(xiāng)下一戶人家安葬,這是我唯一的機會可以投胎了?!毙≠桓嬖V寧采臣。
寧采臣堅信得回答:“我知道了,你趕緊走吧……那個大個子,他叫燕赤霞,他要是知道你在這里,他會收了你……快走。”
這個時候,外面開始刮起狂風(fēng),地面仿佛在搖動。
“糟糕了,姥姥可能不放心我,她要過來親自收拾你,你快走……”小倩緊張得對寧采臣說。
與此同時,燕赤霞在樹枝上也感應(yīng)到異樣:“這笨書生怎么還不搖鈴?難道虛驚一場還是……”話音未落,身后根藤纏來,燕赤霞暗叫不好:“糟糕,螳螂捕蟬,沒想到這死八婆在后……”
而屋內(nèi),更是一片亂象。
“不用怕,我有佛經(jīng)保佑……”寧采臣趕緊拿著佛經(jīng)瘋狂搖鈴,嘴里不停喊著:“這個死道士怎么還不出來?”眼看這么久燕赤霞都沒出來,寧采臣趕緊拿出《金剛經(jīng)》,不知道在思考著什么,緊接著脫口而出:“般若……糟糕,忘了怎么念……菠蘿、蘋果、香蕉、波羅蜜?”他已語無倫次。
“沒用的,咱趕緊走!”小倩催促著寧采臣離開這里。
寧采臣打開門準備帶著小倩一起走,可是門口有一根巨大粗壯的猩紅色肉條在門口纏繞盤旋,上面還能看見如蜈蚣腫脹般明顯的血管紋理。
“這是啥玩意???我去!”
“這是姥姥的舌頭……”
“這…這是舌頭?!” 寧采臣駭極反笑,“她啃過昆侖山嗎?!”
聶小倩顧不上寧采臣的吐槽,立即抓住寧采臣往窗口處飛過去,結(jié)果姥姥的巨舌瞬間從窗外鉆進,如同狂蟒橫掃地,猛得撞飛了兩人,《金剛經(jīng)》也被撞落,兩人都疼得叫了一聲。
寧采臣馬上站起來,結(jié)果他發(fā)現(xiàn)自己身后就是姥姥的舌頭,它像在屋內(nèi)墻壁上攀爬并蠕動著。
“寧采臣……”小倩在遠方大叫著。
“小倩……”寧采臣立馬向小倩處跑過來。結(jié)果剛跑到小倩前,地板坍塌了,寧采臣落了下去掉到地窖。
掉下去后,寧采臣剛想起來,發(fā)現(xiàn)地板上怎么會突然多了很多粘液,把自己的手和衣服粘得到處都是。
“我去……這是什么?”寧采臣露出驚訝的表情,緊接著,還沒等他完全反應(yīng),姥姥的巨舌像蟒蛇一樣將寧采臣死死纏住,寧采臣動彈不得。突然,眼見前方,姥姥的舌尖像一只巨型斧頭一樣,往寧采臣劈過來。
“糟糕了……???”寧采臣大叫。
這會,小倩從樓上飛入地下室,奮力把寧采臣從姥姥的舌頭中救了出來,并拼命拽住寧采臣,往上飛。
只見姥姥的巨舌從地窖飛速鉆出來,直沖屋頂,并纏繞在房梁上。
寧采臣剛好看到地上的《金剛經(jīng)》,他立馬撿起來,強大的求生欲讓他沒來得及思考,對著姥姥的舌頭,立馬打開《金剛經(jīng)》。
也正因為這本《金剛經(jīng)》,小倩又再一次被無辜誤傷,伴著一聲尖叫,彈飛幾米。
而姥姥的舌頭,似乎也受此影響,鉆回了地窖。
“小倩……”寧采臣喊道。
突然間,地窖內(nèi)發(fā)出更強大的巨響,地板似乎全部都要被慢慢掀翻開來,寧采臣嚇得趕緊爬上扶梯,結(jié)果扶梯似乎姥姥的舌頭被吃掉一樣,一直往下回收,寧采臣嚇得不敢回頭,一直往上爬,直到扶梯被吞光,他才掉落下來。
就在掉落下來一瞬間,他又被姥姥纏住,姥姥的舌尖似乎想往他嘴巴里鉆,寧采臣及時抓住舌尖。
“我的天啊,這算爬行綱還是軟體門?!”寧采臣緊緊握著姥姥舌尖,不讓它靠近。
“小心啊,千萬別讓她的舌頭鉆進你嘴里,你這會別說話了……”小倩攤在地上大叫著。
看著寧采臣和姥姥的舌頭僵持著,聶小倩驚慌的大叫著:“冤有頭債有主,姥姥,寧公子和您無冤無仇,請您看在小倩服侍您那么久的份上,饒他一條性命,小倩愿終身為奴為婢,陪在姥姥身邊,求姥姥開恩……”小倩哭得梨花帶雨。
但是看到姥姥似乎無動于衷,聶小倩咬住自己的發(fā)梢,搖身一邊,紫色衣裳瞬間變成一身白衣,白衣小倩似乎速度和戰(zhàn)力得到提升,她瞬間從自己白衣身上拋出六條白色絲帶,將姥姥的舌頭捆綁住并懸吊在空中,寧采臣趁機脫身。
緊接著,一條白色的衣綢飛過來抱住剛好落地的寧采臣,聶小倩趁機上去抱住寧采臣:“快走這邊!”,緊接著往窗外飛去。
可是小倩的妖力始終不及姥姥,姥姥的舌頭很快掙脫了聶小倩的絲帶,立馬又像蟒蛇出洞那樣飛出來,速度極快,姥姥纏住小倩的頭發(fā),把她往回拉。
小倩痛苦一叫,立馬雙手把寧采臣往前一推,寧采臣被推出窗外。小倩用盡全身力氣,往窗外丟一條長長的絲巾,抱住差點落地的寧采臣,大聲叫道:“寧采臣……你快跟著這條絲帶走,永遠不要回來了,無論誰叫你你都不要回頭……”
采臣在絲帶的保護下,安全落地,緊接著,那條保護采臣的絲帶,緩緩?fù)胺綌傞_,給寧采臣指出了一條方向。
寧采臣回頭:“小倩,我……”
“快走……”
寧采臣狠下決心,沿著絲帶指引的方向飛奔。
⑦
“啊……”寧采臣捂著耳朵,不管不顧地向前狂奔。
“寧采臣……寧采臣……”小倩的聲音如影隨形,凄切地在他耳邊縈繞。
寧采臣終究狠不下心,猛地剎住腳步,下定決心要回頭救她。
就在他轉(zhuǎn)身的剎那,引路的絲帶倏然消失無蹤。
緊接著,“嘭”的一聲悶響,小倩的身影如同斷線風(fēng)箏般被狠狠摜在地上。
“寧采臣……不是讓你別回頭嗎?”小倩趴伏在地,臉上交織著痛苦與驚惶。
“小倩!”寧采臣心膽俱裂,拔腿就沖過去想扶起她。
然而,一個巨大的陰影驟然橫亙眼前,他結(jié)結(jié)實實撞了上去。寧采臣驚恐抬頭——眼前的姥姥竟有七尺多高,散發(fā)著令人窒息的壓迫感。
“姥……姥姥!”寧采臣駭?shù)没觑w魄散。
姥姥惡狠狠地俯視著他:“就是你勾引我的婢女?”枯爪般的手緩緩抬起,殺意凜然。
“快跑——!”小倩嘶聲尖叫。
生死關(guān)頭,寧采臣爆發(fā)出前所未有的速度,轉(zhuǎn)身就逃!他邊跑邊回頭瞥了一眼地上如毒蛇般急速蜿蜒追來的粗壯樹根,忍不住哀嚎:“小倩……你姥姥哪是什么樹妖,她是章魚精成精了吧……”
“別廢話!快跑!”聶小倩的聲音帶著絕望。
情急之下,寧采臣閉眼摸起一塊石頭,胡亂向后一扔——“咚!”不偏不倚,正砸在姥姥的太陽穴上!采臣和小倩看到都驚呆了。
這石頭對千年樹妖自然不痛不癢,但侮辱性極強!姥姥摸了摸被擊中的地方,聲音陰冷得如同九幽寒冰:“死書生……丟得可真準??!敢戲耍姥姥?好,我不吃你了,我要把你砸成肉醬!”她枯指一點,數(shù)十根藤蔓毒蛇般竄出,瞬間將寧采臣死死纏住,猛地拽向高空——她竟是要將他活活摔死!
“姥姥不要——!”小倩發(fā)出凄厲的哭求。
寧采臣在空中嚇得涕淚橫流:“天老爺!姥姥您……您還是直接吃了我吧!摔死我還得勞煩您收尸……不要啊——!”
千鈞一發(fā)之際,半空炸響一聲怒喝:“天地?zé)o極,乾坤借法·三昧真火,敕!”一團熾烈火焰呼嘯而至,精準地?zé)龜嗔死`寧采臣的藤蔓!
“啊——!”寧采臣慘叫著墜落。
一道身影如鷹隼般掠過,穩(wěn)穩(wěn)接住了他——正是燕赤霞!姥姥也大驚。
“燕大哥……是你啊……”寧采臣劫后余生,聲音都在發(fā)顫。
“大笨蟲!不是我還能是誰?!”燕赤霞沒好氣地罵道,將他放下。
“你跑哪去了……現(xiàn)在才來?”寧采臣驚魂未定。
“笨蛋!叫你搖鈴搖鈴!你死都不搖!我差點被你害死在外面!”燕赤霞瞪了他一眼。
姥姥看清來人,聲音如同砂紙摩擦:“我猜的沒錯,果然是你,燕赤霞!”
燕赤霞甩了甩劍上的汁液,咧嘴一笑:“我也猜得沒錯,上次在門口和我隔空對罵的潑婦就是你……”
“死道士!我嘴邊的肥肉你也敢動?!”姥姥厲聲咆哮。寧采臣內(nèi)心嘀咕:我瘦成這樣也算“肥肉”?
“你上次不是大言不慚,說你殺的都是‘壞人’嗎?”燕赤霞用劍尖點了點寧采臣,“你瞧瞧這書生,身無長物,兩袖清風(fēng),花拳繡腿,學(xué)非所用,除了添亂啥也不會,唯一能挑的毛病就是長得太欠揍……”他忽然壓低聲音,湊近寧采臣,“快說!你還有什么優(yōu)點?吵架不能輸陣!”
“我……我沒你說的那么好……”寧采臣哭笑不得。
“笨!跟敵人就得吹牛,嚇死她!”燕赤霞轉(zhuǎn)頭又對姥姥嚷嚷,“槐老婆子,你當著我的面殺他,是不是太不把我放在眼里了?”
“你還殺了我婢女呢?!可曾想過給我半分臉面?!”姥姥雌雄莫辨的聲音充滿了怨毒。
“嘖,這可怪不得我!”燕赤霞一臉“無辜”,“誰想到她那么不經(jīng)打?我都沒放大招,就隨便‘平欸’了幾下,她就沒了……(插播:燕大俠原臺詞是“普攻”,嘴瓢了,導(dǎo)演也沒喊卡,就成了這樣)……喂!死老太婆,都這份上了還講什么面子?手底下見真章吧!今天我就送你躺進棺材板兒里——哦,不對,你這把年紀,早該睡棺材板兒了!”他竟還挑釁地沖姥姥吐了吐舌頭做了個鬼臉。
姥姥徹底被激怒,眼前這張賤嘴果然和當年一模一樣!她猛地張開巨口,一條五尺多長的猩紅細舌如毒箭般射出,直刺燕赤霞!
“你別和她比舌頭了,她舌頭比你長幾百倍的……”寧采臣在一旁急得跳腳。
只見姥姥的長舌如同百米巨刃往燕赤霞襲來,燕赤霞急忙之下推開寧采臣,隨之旋轉(zhuǎn)躍空,躲過了姥姥的攻擊。
舌頭一擊不中,又閃電般回卷!燕赤霞借力踏向旁邊樹枝,想搶占高地觀察,豈料那巨舌“咔嚓”一聲便將粗枝削斷!燕赤霞無奈落地,更糟的是,斷落的樹枝噼里啪啦砸下,瞬間限制了他的活動空間——這老妖婆分明是想“甕中捉鱉”!再拖下去,必陷絕境,必須速戰(zhàn)速決!
“般若波羅蜜……神劍出鞘!老妖婆,讓你見識見識本大爺新得的大寶劍!”燕赤霞口誦真言,背上劍匣“嗡”的一聲沖天而起!匣蓋彈開,一道寒光激射而出!寶劍入手瞬間,磅礴的金色氣焰自燕赤霞周身爆發(fā),那四尺青鋒竟迎風(fēng)暴漲,化作一柄七尺長、兩尺寬的煌煌巨劍!
燕赤霞右臂肌肉賁張,單手擎起這柄夸張的巨劍,緩緩直起身,嘴角勾起一抹睥睨天下的狂笑。而此時的寧采臣和聶小倩在旁邊也看得瞠目結(jié)舌,寧采臣內(nèi)心狂喜:這……也太帥了吧。
很明顯,從姥姥的表情上,燕赤霞看出姥姥并不知道他手上握的是什么?
“大吃一驚吧?死老妖婆。知道這啥嗎?這可是遇神殺神,遇魔斬魔的軒轅神劍,連佛祖見了都要退避三分的。老子特別去了北荒蒙古之地找神族后裔鍛造的,為的就是消滅你們這些窮兇極惡的妖怪!”言罷,他信手一揮——轟?。?地面如遭巨犁,土石翻飛,一道深深的溝壑瞬間裂開!
姥姥臉色劇變,瞬間褪去人形,化作扭曲的龐大樹影,“嗖”地縮回地下,消失不見。
“嘖……太久沒練,手生了……”燕赤霞看著空空如也的地面,滿臉惋惜,“否則定能一劍斬了這老虔婆!”
這時,聶小倩掙扎著想爬起,輕喚:“寧采臣……”
寧采臣聞聲,下意識就要沖過去攙扶。
“別碰她!”燕赤霞厲喝出聲!話音未落,一道金光脫手飛出——噗!降魔釘精準地將小倩釘在了一棵大樹上!
“啊!”小倩疼得直叫。
寧采臣又急又怒說著:“你不是答應(yīng)過我,不要傷害她啊,燕大俠……”,說完他轉(zhuǎn)身就要去拔釘。
“笨蛋,你干什么?不要過去,危險……”燕赤霞對著他大喊。
就在這分神的一瞬,異變陡生!地面猛然炸裂,姥姥龐大的妖身破土而出,那致命的猩紅長舌如巨蟒般卷向燕赤霞!
“哇啊——!”燕赤霞猝不及防,手中巨劍“哐當”墜地,瞬間縮回原形!長舌死死纏住他,將他高高掄起,在空中瘋狂甩蕩!
“死老太婆!放開我——!”燕赤霞被勒得哇哇大叫,雙手死死抓住舌尖,不讓它鉆進自己嘴里。
寧采臣趁機拔下釘住小倩的降魔釘。小倩跌落下來,被他接住。
“小倩……你好像……重了點?”寧采臣不合時宜地嘀咕。
“都什么時候了!快去幫那道士!”小倩又急又氣。
寧采臣握緊降魔釘,咬牙沖向纏斗中的姥姥和燕赤霞。
此刻的燕赤霞,如同之前的寧采臣一樣,被巨舌纏得動彈不得,正拼命抵住那試圖鉆入口中的惡心舌尖。
“告訴我該怎么做?”寧采臣舉著釘子,緊張大喊。
“還能怎么做?!扎它!快!”燕赤霞憋得滿臉通紅。
“扎……扎哪兒???”
“哪兒都行!快動手啊——!”燕赤霞感覺自己快撐不住了。
“啊——!”寧采臣閉眼尖叫,雙手緊握降魔釘,使出吃奶的力氣狠狠往上一捅!
“嗷——??!笨蛋!你扎到我屁股了——!”燕赤霞痛得渾身一激靈,差點背過氣去。他反手拔出屁股上的釘子,帶著滿腔怒火,狠狠扎進纏住自己的猩紅舌尖!
“嘶——!”姥姥吃痛,舌頭猛地一松!
燕赤霞趁機掙脫束縛,凌空一個鷂子翻身,可惜落地時牽扯到屁股傷口,“噗通”摔了個結(jié)結(jié)實實、齜牙咧嘴的屁股墩兒。
他捂著火辣辣的屁股,疼得直抽冷氣,瞪著寧采臣:“你知道嗎?如果有一天我要死了,你猜我會怎么死?”
“?。磕氵@說啥話?現(xiàn)在不得救了嗎?還能怎么死?”寧采臣一臉茫然。
“我當然是被你——活活笨死的!蠢貨!讓你扎舌頭,你扎我屁股干嘛?!再偏一點你就扎到我的大家伙,我就斷子絕孫了!”燕赤霞痛得破口大罵。
就在二人斗嘴之間,那受傷暴怒的巨舌帶著更加恐怖的氣勢,如同倒塌的山岳,再次劈頭蓋臉砸下!
“舌頭又來了……”寧采臣急忙提醒。
燕赤霞就地一滾抄起地上的寶劍,看準時機,對著襲來的巨舌奮力一刺!噗嗤!劍身貫穿舌體,腥臭的白色汁液噴濺而出!但巨舌的去勢未減,帶著刺穿它的燕赤霞,如同失控的攻城錘,狠狠撞向?qū)幉沙己吐櫺≠坏姆较颍?/p>
劍鋒死死卡在舌身中,燕赤霞雙腳蹬地,青筋暴起,拼命拖拽:“呃啊——!”
那滴著粘液的舌尖,堪堪停在寧采臣鼻尖前幾寸!狂怒地拍打著他的臉,粘稠的汁液糊了他一臉,險之又險!
“快走啊,笨書生……我快支撐不住了!”燕赤霞嘶聲力竭。
寧采臣連滾帶爬后退。就在這時,異變再生!那被劍刺穿的舌尖中央,猛地撕裂開來,一張猙獰扭曲、布滿利齒的人臉從中探出,帶著濃烈的腥風(fēng),直撲寧采臣面門!
“我要你的命——!”人臉發(fā)出非人的尖嘯。
寧采臣魂飛魄散,眼睜睜看著那張恐怖巨口噬咬而來!死定了!
“小心——!”聶小倩尖叫著想撲救,卻被地上驟然竄出的數(shù)條毒蛇般的樹枝死死纏住,動彈不得。
千鈞一發(fā)!命懸一線!
“孽障受死!”燕赤霞怒吼一聲,猛地拔出寶劍,騰身躍起,巨劍挾著開山裂石之威,對著那張人臉狠狠劈下!
咔嚓——!
人頭應(yīng)聲而落,滾在地上,瞬間化作一截焦黑的粗壯樹干。
“嗷嗚——?。?!”地底深處傳來姥姥撕心裂肺的慘嚎!
“燕——赤——霞——!你竟敢毀我百年根基!此仇不共戴天!待我傷勢復(fù)原,定要將你碎尸萬段,挫骨揚灰——!”怨毒的詛咒聲在林中回蕩。同時,數(shù)條粗壯的藤蔓破土而出,死死纏住地上的聶小倩!
“小賤人!跟我回去待嫁!”姥姥的聲音充滿了殘忍的快意。
“不——!姥姥!放開我!”小倩絕望掙扎。
“小倩……”寧采臣目眥欲裂,卻無能為力。
藤蔓猛地收縮,將小倩硬生生拖入漆黑的地底,消失無蹤。只留下寧采臣撕心裂肺的呼喊在死寂的林中回蕩,和燕赤霞拄著劍、捂著流血屁股、凝重喘息的身影。
⑧
“小倩……小倩——!”寧采臣撲到那吞噬了倩影的裂口旁,聲音嘶啞得像被砂紙磨過,絕望和不甘幾乎要把他整個人撕裂。他徒勞地扒拉著冰冷的泥土,指甲縫里塞滿了腥黑的腐葉。
“別嚎了,老妖婆把她拖回鬼界老巢了,你在這喊破喉嚨她也聽不見。”燕赤霞的手重重按在他肩上,力道帶著不容置疑的意味,語氣卻透著一股罕見的疲憊?!笆∈×獍??!?/p>
“燕大俠!”寧采臣猛地回頭,沾滿泥污的臉上,一雙眼睛卻亮得驚人,死死抓住燕赤霞的視線,像溺水者抓住了浮木,“一定還有辦法的對不對?你神通廣大,你……”
燕赤霞眉頭擰成了疙瘩,幾乎是從牙縫里擠出話來:“聽著,傻書生!人有人道,鬼有鬼途,陰陽兩界壁壘森嚴!你能從老妖婆嘴里撿回這條小命,已經(jīng)是祖墳冒青煙、外加我屁股替你挨了一釘子的功勞了!別他媽不知足,拿雞蛋去碰她那千年老樹根!她根基受損是事實,但捏死你這種小螞蟻,喘口氣的功夫都嫌多!趕緊給我滾得遠遠的,趁她還沒緩過勁兒來!”
寧采臣像是被當頭澆了一盆冰水,眼中的光亮瞬間熄滅,整個人僵在原地。可不過瞬息,一股更執(zhí)拗、更滾燙的火焰“騰”地在他眼底燃起。他搖搖晃晃地站直,背脊挺得筆直,目光灼灼地釘在燕赤霞臉上,一字一頓:“我答應(yīng)過她!”聲音不大,卻帶著破釜沉舟的決絕,“我親口答應(yīng)她,要挖出她的骨灰,送她魂歸故里,助她堂堂正正重入輪回!燕大哥——” 他聲音陡然軟了下來,帶著孤注一擲的懇求,雙手不顧一切地抓住了燕赤霞結(jié)實的手臂,指尖用力到發(fā)白,“這次全靠你,我知道你本不想趟這渾水……可回青華縣山高路遠,盜匪橫行……就憑我這三腳貓的功夫,手無縛雞之力,別說護她骨灰周全,怕是連我自己都得折在半路……我……我需要你啊!” 他抓得更緊,仿佛那是維系他與小倩渺茫希望的唯一繩索。
燕赤霞手臂肌肉一繃,輕易震開了那雙緊抓的手,面色寒霜籠罩,薄唇緊抿,眼看那聲冷酷的“不”就要脫口而出。
“燕大俠——!” 寧采臣雙膝一軟,“撲通”一聲重重跪倒在冰冷潮濕的泥地上,塵土和草屑沾滿了他的衣袍。他不管不顧,額頭幾乎要觸到地面,聲音哽咽破碎:“我求求你!發(fā)發(fā)慈悲,幫幫她,也幫幫我這一次!就這一次!讓她……讓她能有機會堂堂正正地……做一回人??!我求求你了!” 最后一個字帶著哭腔的顫音,在寂靜的夜色里格外刺心。
“起來!男兒膝下有黃金,跪天跪地跪父母,跪這爛泥巴地算怎么回事!” 燕赤霞一把將他拽起,動作有些粗魯,聲音卻泄露了一絲不易察覺的動容。他別過臉,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劍柄上的紋路,聲音低沉下去,像是說給寧采臣聽,又像是說給自己:“做人?呵……說起這‘做人’二字,真他娘的諷刺。這世上,多的是披著人皮的鬼,在人前裝神弄鬼,在鬼面前又充人樣,人鬼不分,活得稀里糊涂!有人好端端的人不做,偏要尋死覓活,嚷嚷著退出江湖……呵,江湖是茅坑嗎?想進就進想出就出?更可笑的是……” 他頓了頓,喉結(jié)滾動了一下,聲音帶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沙啞,眼眶竟微微泛了紅,“更可笑的是,一個鬼,一個本該在陰司沉淪的鬼……卻拼了命地想重新……做回人……” 他猛地吸了口氣,硬生生把那點濕意逼了回去,只是眼底那抹紅痕,在月光下清晰可見。
“哎?!燕大俠!你……你這是做啥子喲?”寧采臣慌了神,手忙腳亂地抬起袖子想去擦燕赤霞的眼角,動作笨拙得像只受驚的兔子,“該哭鼻子的是我才對吧?你這……你這金大腿要是哭軟了,我……我還指望誰去啊我?” 他急得語無倫次。
“行了行了!”燕赤霞一把拍開他湊過來的手,沒好氣地瞪了他一眼,那點傷感瞬間被熟悉的痞氣覆蓋,他用力揉了揉寧采臣的腦袋,把那頭本就凌亂的發(fā)揉成了鳥窩,“你這股子撞了南墻也不回頭的傻勁兒……真他娘的像極了我當年……行吧,老子答應(yīng)了!” 語氣里滿是無奈,卻又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縱容。
“真的?!”寧采臣的眼睛瞬間亮得如同星辰,臉上還掛著淚痕和泥污,笑容卻已燦爛得像個孩子,“燕大哥,你這話說的,好像你七老八十了一樣!你這身板這模樣,走出去說是我弟弟都有人信!”
燕赤霞也笑了:“好,我不裝老。但接下來的一切,你都得聽我的。還有……”他故意惡狠狠地揉了揉自己隱隱作痛的屁股,“你這一釘子扎我尊臀的大仇,老子可記在小本本上了!等這事兒了了,看我怎么跟你‘算賬’!” 那“算賬”二字,被他咬得意味深長。
⑨
在蘭若寺深處,一處被遺忘的幽暗角落。幾簇藍色的鬼火如同瀕死的螢蟲,有氣無力地跳躍著,光芒時明時滅,將這片狹小的空間映照得鬼影幢幢,光影隨著火苗的喘息詭異地扭曲、拉長,仿佛連空氣都凝固著不祥的粘稠感。
“小蝶……小蝶……” 姥姥的聲音從陰影深處傳來,帶著明顯的喘息,像是破舊風(fēng)箱在拉動,不復(fù)往日的雌雄莫辨的洪亮,只剩下一種被強行壓抑的嘶啞。
“姥姥,小蝶在這兒呢?!?回應(yīng)聲剛落,一群色澤枯敗、毫無生氣的蝴蝶便從四面八方無聲地匯聚而來,在微弱的藍光下迅速聚攏、凝結(jié),化作了小蝶那帶著幾分冷漠艷麗的身影。她微微躬身,姿態(tài)恭敬,眼神卻低垂著,藏起了所有情緒。
姥姥倚靠在冰冷的石壁上,努力調(diào)整著呼吸,但語氣中的怒火如同未熄滅的炭火,仍在噼啪作響:“那個……惹禍精丫頭……小倩……現(xiàn)在……如何了?” 每個字都像是從牙縫里擠出來,帶著對傷勢的忍耐和對背叛的恨意。
“回姥姥的話,”小蝶的聲音平穩(wěn)無波,“雙雙姐正在照看著她,上藥,更衣,一樣不落?!?她刻意強調(diào)了“照看”二字,仿佛在陳述一件與己無關(guān)的雜務(wù)。
“哼……” 姥姥發(fā)出一聲沉悶的冷哼,牽動了內(nèi)傷,又是一陣劇烈的喘息,好一會兒才咬牙切齒地罵道:“死丫頭……吃里扒外……盡給我……惹是生非……” 罵聲在幽閉的空間里回蕩,顯得格外虛弱。
小蝶靜待姥姥的喘息稍平,才繼續(xù)稟報,聲音里聽不出波瀾,卻拋出了一個重磅消息:“姥姥,方才王公公座下的小宦鬼來傳話了。說……老爺?shù)挠H隊伍,今夜子時便會抵達蘭若寺外。” 她頓了頓,觀察著姥姥的反應(yīng),接著道:“老爺特意在枉死城的‘百鬼宴壇’設(shè)下大宴,恭請姥姥您……務(wù)必賞光。聽那小宦鬼的口氣,場面極大,各方山頭洞府的……‘老朋友’們,似乎都收到了帖子,要齊聚一堂呢?!?/p>
“都……回來了?!” 姥姥的眉頭瞬間擰成了一個死結(jié),僅存的右眼(如果那還能稱之為眼)閃過一絲難以掩飾的煩躁與……忌憚。一想到“黑山八魔”那群牛鬼蛇神今夜都要齊聚一堂,她就覺得渾身不自在。平日里,她最是厭惡與那幾個家伙打交道,若非同屬老爺麾下,她恨不能離他們十萬八千里。尤其是那個獨眼蛇毒的夏侯滅!一想到他那陰惻惻的笑容和可能投來的、帶著嘲弄的獨眼,姥姥就覺得心口堵得慌。更別提自己現(xiàn)在這副被燕赤霞打得根基受損、狼狽不堪的模樣……若是被那群家伙瞧了去,她槐夫人積攢了幾百年的臉面,豈不是要丟到枉死城的護城河里去喂王八?!
小蝶小心翼翼地,又拋出一個試探:“姥姥……外頭那個道士……燕赤霞……他……” 她的話還沒說完。
“住口!” 姥姥如同被踩了尾巴的貓,聲音陡然拔高,尖利刺耳,帶著一種受傷野獸般的驚怒,“不該你問的,少打聽!” 劇烈的情緒波動讓她又是一陣嗆咳。她強行壓下翻涌的氣血,喘息著命令道:“你……現(xiàn)在就去小倩那邊盯著!看看那死丫頭收拾妥當了沒有!等她們弄完了,立刻把她帶到我的大殿來!還有你,今晚……隨我一同赴宴!” 最后一句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壓,仿佛要用這命令來重新確立自己搖搖欲墜的權(quán)威。
小蝶微微抬了下眼睫,聲音依舊平靜無波,卻巧妙地透出一絲“關(guān)切”:“可是,姥姥……我剛遠遠瞧了一眼,小倩她……似乎心緒低沉,哭得厲害,身上的傷也……她這副樣子去赴宴,萬一沖撞了老爺或者貴客們,豈不是……” 她恰到好處地住了口,留下未盡之言。
“如何呢?!又能怎?!” 姥姥的怒火瞬間被點燃,聲音因激動而扭曲,“她是黑山老爺親口點中的新娘子!板上釘釘?shù)氖?!除了她,還有誰能頂上去?!難不成……” 她那只完好的眼睛猛地盯住小蝶,射出陰冷的光,帶著刻毒的譏諷,“……是你想替她上花轎,去伺候黑山老爺?!”
“小蝶萬萬不敢!” 小蝶立刻深深低下頭,姿態(tài)謙卑至極,聲音里適時地帶上了一絲惶恐,“小蝶只是……只是擔心誤了姥姥和老爺?shù)拇笫隆?/p>
“哼!收起你們那點心思!” 姥姥喘著粗氣,聲音疲憊卻依舊強硬,“在我手底下做事,不需要你們有想法,更不需要你們自作主張!我要的,是聽話!是麻利!是讓你們往東絕不往西的狗!照我說的去做!立刻!馬上!” 每一個字都像鞭子抽在空氣里。
“是!姥姥!” 小蝶再無多言,恭敬地行了一禮。下一刻,她的身體無聲地潰散,重新化作那群毫無生氣的枯葉蝶,撲簌簌地融入了角落更深的陰影之中,只留下幾片虛幻的枯葉在微弱的鬼火中打著旋兒,緩緩飄落,仿佛她從未出現(xiàn)過。幽暗的角落里,只剩下姥姥壓抑而粗重的喘息聲,以及那幾簇藍火,依舊在茍延殘喘地跳動。
⑩
夜色如墨,沉沉地壓在蘭若寺之上。小倩的閨房內(nèi),只有一盞微弱的紅燭在跳動,燭淚無聲滑落,在燭臺上堆積成小小的哀傷。空氣中彌漫的沉香氣味似乎比往日更濃,卻驅(qū)不散那浸透骨髓的寒意和憂傷。燭光將兩個依偎的身影長長地投在墻壁上,扭曲晃動,如同她們此刻飄搖的命運。
雙雙坐在小倩身后,動作輕柔得像怕碰碎一件稀世瓷器。她用指尖蘸取冰涼的藥膏,小心翼翼地涂抹在小倩背上那些猙獰的鞭痕和藤蔓勒出的青紫淤痕上。每一次觸碰,小倩單薄的身體都會難以抑制地輕顫一下,但她始終緊咬著下唇,一言不發(fā),只有那雙映著燭光的眼眸,盛滿了化不開的哀傷和絕望,仿佛一潭即將枯竭的死水。
“小倩……” 雙雙的聲音打破了死寂,帶著一種看透世事的疲憊和深深的憐惜,“我都知道了……那個姓寧的書生……還有你……” 她頓了頓,指尖的動作更加輕柔,“別太傷心了。我知道……你心里有他?!?她能感受到小倩身體的瞬間僵硬,那無聲的抗拒?!翱赡阋驳谩瓰樽约合胂搿!?她繼續(xù)說著,語氣帶著一種近乎殘酷的清醒,“姥姥需要你。需要你這張牌,在黑山老爺那里,給她爭一分立足之地,固一份牢靠的靠山。眼下這局面……你嫁過去,或許……是對你們雙方都算‘有利’的結(jié)局?!?“有利”二字,她說得極其苦澀。
她敏銳地捕捉到小倩眼中一閃而過的憤懣與不甘,那是對命運無聲的控訴。雙雙的心也揪緊了,但她必須把話說透:“好在……寧公子他……福大命大,今夜算是逃過一劫?!?她加重了語氣,帶著警示,“但小倩,你聽我說,若你繼續(xù)這樣執(zhí)拗下去,姥姥……她絕不會放過他的!一次不成,還有第二次、第三次!你這不是在愛他,是在把他往死路上推??!” 她扳過小倩的肩膀,迫使她看向自己,目光灼灼,帶著懇切,“你若真的在意他,就該……學(xué)會放手。徹徹底底地放手!或許……等你嫁過去了,站穩(wěn)了腳跟,姥姥的氣消了,黑山老爺那邊也……安穩(wěn)了。到那時,天涯海角,只要他還活著,你們……總還有一絲渺茫的機會,不是嗎?” 說完,她拿起一方潔白的絲帕,溫柔地、輕輕地,拭去小倩臉上無聲滑落的冰涼淚珠。
小倩的身體微微顫抖著,像秋風(fēng)中的落葉。過了許久,她才用細若蚊吶的聲音開口,帶著濃重的鼻音:“雙雙……你是知道我的……我真的……好害怕……去那邊……” 她的聲音破碎不堪,“蘭若寺……這里再陰森,再可怕……至少……我待了一年多,習(xí)慣了……有你們……可枉死城……那是什么地方?我只聽說那里……漆黑冰冷,到處都是怨氣沖天的孤魂野鬼……老爺他……” 她說不下去了,巨大的恐懼攫住了她,淚水再次洶涌而出,“為什么……為什么無論我們是人是鬼……只要生為女兒身……就……就都逃不開這樣的命?!” 這聲質(zhì)問,帶著泣血的絕望,在寂靜的房間里顯得格外刺耳。
“因為這世道……是男人的世道啊……” 雙雙的聲音也哽咽了,她緊緊抱住小倩,下巴抵著她的發(fā)頂,仿佛想用自己的體溫驅(qū)散她的恐懼,“從古至今,天上地下,莫不如是……我們……不過是他們棋盤上的棋子,交易里的貨物……” 她的眼神飄向跳動的燭火,帶著一種近乎幻滅的向往,“但愿……但愿來生來世,或者下下輩子……老天爺開眼,讓你我……都投生成個頂天立地的男兒郎!” 她的語氣陡然帶上了一絲狠勁,一種不甘的叛逆,“身披明光鎧,腳蹬烏云駒,手持丈八矛!策馬揚鞭,保家衛(wèi)國!也學(xué)學(xué)那些臭男人,三妻四妾,左擁右抱,去‘搶’他十個八個如花似玉的美嬌娘回來!看他們還敢不敢小瞧我們!” 這帶著淚的豪言壯語,既是自嘲,也是對這不公世道最辛辣的諷刺。滾燙的淚珠,終于也從雙雙倔強的眼中滑落,滴在小倩的發(fā)間。
“雙雙……” 小倩反手緊緊抓住雙雙環(huán)抱著自己的手,仿佛那是溺水時唯一的浮木,泣不成聲,“我去了那邊……就……就再也找不到能像你這樣……聽我說說話的人了……我會好孤獨……好寂寞……比在這蘭若寺……還要冷上千倍萬倍……”
“不會的……傻丫頭……” 雙雙用力回握她的手,聲音溫柔而堅定,盡管自己也淚流滿面,“我一有機會,一定……一定想辦法去看你!你也要爭氣,在黑山老爺那邊站穩(wěn)了,找機會……回來看看我們!” 她輕輕撫摸著小倩如瀑的青絲,像安撫一個受驚的孩子,“而且,那邊……也未必都是惡鬼。說不定,你也能遇到……像雙雙姐這樣,心善又投緣的好姐妹呢?” 她努力想讓語氣顯得輕松些,卻掩不住那份離別的沉重。
就在這時,“篤篤篤……” 幾聲輕緩卻不容忽視的敲門聲,突兀地打破了室內(nèi)彌漫的悲傷。門被輕輕推開,小蝶的身影出現(xiàn)在門口。她沒有立刻進來,只是默默地站在門邊,看著燭光下相擁而泣的兩人,眼神復(fù)雜。過了片刻,她才輕聲開口,聲音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澀然:“姥姥……讓我來……再催一下……時辰……快到了。” 她的目光落在小倩淚痕斑駁的臉上,又迅速移開。
雙雙和小倩對視一眼,眼中是濃得化不開的悲傷與無奈。她們緩緩分開,依依不舍。雙雙深吸一口氣,努力平復(fù)情緒,走向一旁那件刺目如血的大紅嫁衣,準備為小倩更衣梳妝。
小蝶走了進來,卻沒有立刻上前幫忙。她默默地站在一旁,低著頭,手指無意識地絞著衣角,像是在進行激烈的內(nèi)心掙扎。時間在沉香的氤氳和燭火的噼啪聲中緩慢流淌。終于,她像是下定了決心,抬起頭,看向小倩,聲音帶著前所未有的生澀和真誠,甚至有些結(jié)結(jié)巴巴:“倩……倩姐……” 她頓了頓,仿佛在積攢勇氣,“以前……以前我對你……耍了很多小性子……說了很多……難聽的話……還……還跟著小青一起……給你添堵……” 她的臉頰微微發(fā)燙,聲音越來越低,“多虧……多虧你一直……不跟我計較……還……還總照顧我的感受……謝謝你……一直……包容我……” 她鼓起勇氣直視小倩的眼睛,“以前……有很多事情……是我不對……是我太……太不懂事了……希望……希望你別往心里去……以后……” 她的聲音又哽咽了,“以后……你要是……要是有機會……多回來看看我們……咱姐妹……還像以前那樣……一起……一起打打麻將……說說閑話……好不好?” 最后一句,帶著小心翼翼的期盼。
小倩看著眼前這個幾乎要哭出來的小蝶,心中的冰霜似乎被這遲來的歉意融化了一絲。她蒼白的臉上擠出一個極淡、極憂傷的笑容,輕輕搖了搖頭:“沒關(guān)系……小蝶……我真的……從來沒往心里去?!?她的目光掃過小蝶和雙雙,帶著一種看透生死的疲憊與悲憫,“我們……生而為鬼,在這世上掙扎求存……本就已經(jīng)……很不容易了。大家……能在這陰司地府相遇,彼此依靠……互相取暖……是緣分……更是……福氣?!?她頓了頓,聲音輕得像嘆息,“生前……你我無緣相識……死后……卻能聚在這蘭若寺……相識一場……已是莫大的緣分……哪有什么……解不開的深仇大恨呢?我只希望……” 她的目光變得悠遠,“我走之后……你們……都能好好的……平平安安的……”
小蝶的眼淚再也忍不住,撲簌簌地掉了下來,她用力地點著頭,只說出兩個字:“……好的……” 仿佛再多說一個字,情緒就會決堤。她抬手飛快地抹了把臉,深吸一口氣,轉(zhuǎn)向雙雙,語氣帶著一種想要彌補的急切:“雙雙姐……我……我留下來幫忙吧……給倩姐……梳頭……上妝……我……我能行的!”
第五章《鬼王娶親 上章》完結(jié)
欲知后事,且看下章《鬼王娶親 下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