凜冽的罡風(fēng),如同億萬根無形的冰針,自鉛灰色的穹窿傾瀉而下,穿透了湔山主脊線那層薄薄的、仿佛隨時會被撕裂的灰靄,狠狠抽打在六個幾乎與嶙峋山巖融為一體的身影上。風(fēng)聲在千仞絕壁間尖嘯、碰撞、回旋,奏響一曲永無止境的、屬于死亡與寒荒的悲歌。
劉諶背靠著一塊被風(fēng)蝕出無數(shù)孔竅的巨大灰?guī)r,粗糙的巖石棱角透過早已被荊棘和汗水浸透、又被寒氣凍得硬邦邦的靛青粗麻衣,硌著他幾乎失去知覺的脊背。每一次喘息都帶著濃重的白霧,喉嚨里像是塞滿了滾燙的砂礫,每一次吸氣,那冰冷的空氣便如同無數(shù)細(xì)小的冰刃,狠狠扎入肺腑深處,帶來撕裂般的劇痛。連續(xù)數(shù)日近乎徒勞的攀爬,榨干了他們最后一絲氣力,也耗盡了最后一點僥幸。
翻越湔山主脈的代價是慘烈的。就在昨日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刻,當(dāng)他們掙扎著攀上一道覆蓋著濕滑苔蘚、松散碎石如瀑布般簌簌滑落的陡峭冰壁時,隊伍中最年輕的死士王順,腳下猛地一滑!他那張還帶著幾分未脫稚氣的臉?biāo)查g因極致的恐懼而扭曲,只來得及發(fā)出一聲短促的、被寒風(fēng)撕碎的驚呼,整個人便如同斷線的紙鳶,向著下方深不見底的、被濃霧吞噬的淵壑直墜下去!那絕望的墜落聲,連同趙嚴(yán)和李敢撕心裂肺的“王順——!”的呼喊,被無情的罡風(fēng)瞬間卷走,消失得無影無蹤,只留下山壁上幾道徒勞抓撓的血痕和一片死寂的、令人窒息的絕望。王順,這個出發(fā)時眼中還帶著對王爺?shù)木次泛蛯ξ粗魍久H坏哪贻p人,連尸骨都未能留下,便永遠(yuǎn)融入了這座冰冷的大山。
此刻,剩下的五人——劉諶、死士之首劉勇、李敢、趙嚴(yán)、張銳——如同五具被遺棄在洪荒絕境的殘破軀殼,擠在這片相對背風(fēng)的巖隙里茍延殘喘。向?qū)醪莻€曾在南中戍邊二十余載、臉上刻滿風(fēng)霜溝壑的老蜀卒,蜷縮在劉諶腳邊,花白的胡須上結(jié)滿了冰晶,嘴唇凍得烏紫,每一次呼吸都帶著破風(fēng)箱般的嘶鳴。他的一條腿在攀越一處冰瀑時被落石砸傷,腫脹得如同水桶,僅用撕下的布條和樹枝勉強固定,每一次輕微的挪動都讓他額角青筋暴起,冷汗瞬間又被寒風(fēng)凍結(jié)。
“殿…殿下…”
王伯的聲音干澀嘶啞,幾乎被風(fēng)聲淹沒。他艱難地抬起枯瘦如柴、布滿凍瘡和老繭的手指,顫抖著指向西南方那片被厚重鉛云死死壓住的、層巒疊嶂的模糊輪廓?!翱础吹侥沁叀瞧邝聍竦纳接啊藛??那…那就是…漢嘉郡的…蘆山地界了…”
劉諶順著他手指的方向望去,目光穿過彌漫的寒霧。灰蒙蒙的天幕下,起伏的山巒如同遠(yuǎn)古巨獸匍匐的脊背,沉默而壓抑。蘆山,漢嘉郡的治所,曾是蜀漢西北邊陲扼守羌氐、拱衛(wèi)成都的重鎮(zhèn)之一。如今,這個名字在劉諶心中激不起半分歸屬與希望,只有更深沉的、無邊無際的疲憊與沉重。
“只要…能下到蘆山…河谷…”
王伯劇烈地咳嗽起來,咳得整個佝僂的身體都在抽搐,好一會兒才緩過氣,渾濁的老眼里勉強擠出一絲微弱的光,“順著…渽水…往西南…過…旄牛…就能…算是…踏進南中…的門戶了…離…離霍都督的…味縣…又…又近了一大步…”
他的話語斷斷續(xù)續(xù),卻像投入死水潭中的一粒石子,在劉諶幾近枯槁的心湖里,勉強漾開了一絲微不可察的漣漪。南中!霍弋!那被絕望深埋的、名為“生路”的星火,仿佛又被這微弱的氣流吹拂了一下,掙扎著想要復(fù)燃。
劉勇抹了一把臉上凝結(jié)的冰霜,露出一張黝黑如鐵、左額斜劈至下頜的猙獰刀疤臉,他用力搓了搓凍僵的手,沉聲道:“殿下,王伯說得是!翻過這鬼域,路總能好走些!兄弟們,再撐一撐!下到河谷,尋個避風(fēng)處,生堆火,找點吃的!”
他的聲音嘶啞,卻帶著一種磐石般的沉穩(wěn),是這支瀕臨崩潰的隊伍唯一的精神支柱。李敢和趙嚴(yán)相互攙扶著勉強站直,兩人身上布滿了被山巖、荊棘劃開的血口,在嚴(yán)寒中早已麻木。張銳默默檢查著僅存的、弓弦?guī)缀鮾隽训膹婂蠛土攘葦?shù)支羽箭,點了點頭。
求生的本能,以及對那渺茫希望的執(zhí)念,如同最后的燃料,支撐著這五具殘破的軀體,再次掙扎著起身。他們沿著一條被獵戶和野獸踩踏出的、早已被冰雪和枯枝覆蓋的羊腸小徑,向著更低處的、被巨大陰影籠罩的蘆山河谷,開始了新一輪的死亡跋涉。每一步都深陷在厚厚的腐葉積雪混合物中,發(fā)出令人牙酸的“撲哧”聲,拔出時帶著粘滯的阻力,消耗著他們本已油盡燈枯的體力。
粗壯如虬龍的藤蔓從參天古木上垂落糾纏,如同天然的羅網(wǎng);帶刺的灌木叢和銳利的荊棘則像是惡意的守衛(wèi),瘋狂地撕扯著他們本就襤褸的衣衫,在裸露的皮膚上增添新的、火辣辣的刺痛。王伯幾乎是被劉勇半背半拖著前行,每一次顛簸都讓他痛得渾身痙攣,牙關(guān)緊咬,發(fā)出壓抑的悶哼。
不知過了多久,仿佛穿越了無盡的幽冥,頭頂那令人窒息的鉛灰色終于被撕裂開一線縫隙,微弱的、帶著一絲暖意的天光艱難地透了下來。腳下的坡度漸漸放緩,空氣中也似乎少了些刺骨的寒意,多了些濕潤的水汽。前方,巨大的山體如同被無形的巨斧劈開,顯露出一道幽深寬闊的裂谷——蘆山河谷!渾濁的渽水如同一條狂暴的土黃色巨龍,在谷底奔騰咆哮,發(fā)出震耳欲聾的轟鳴,激起的浪花飛濺到數(shù)十丈高的崖壁上,留下道道深褐色的水痕。
“到了!我們…到了!”
李敢聲音嘶啞地喊了一聲,帶著劫后余生的虛脫。就連重傷的王伯,渾濁的眼中也閃過一絲微光。然而,當(dāng)他們拖著幾乎散架的身軀,踉蹌著下到河谷邊緣,真正看清眼前的景象時,那一絲剛剛?cè)计鸬奈⒐?,瞬間被無情的現(xiàn)實狠狠掐滅,取而代之的是比山頂罡風(fēng)更刺骨的、令人窒息的絕望!
奔騰的渽水在狹窄的河谷中左沖右突,濁浪滔天,卷起丈許高的水墻,狠狠拍打著兩岸猙獰的礁石,發(fā)出震耳欲聾的怒吼。寒風(fēng)卷著冰冷刺骨的水汽,如同無數(shù)鞭子抽打在臉上。視線艱難地穿透彌漫的水霧,聚焦在河谷最狹窄、水流相對稍緩的一處——那本該是渡口的位置!
幾艘破舊卻異常堅固的渡船,被粗大的鐵鏈牢牢拴在岸邊幾根深深嵌入巖石的鐵樁上,在狂暴的水流中瘋狂地起伏搖擺,如同被束縛的困獸。而橫跨在驚濤駭浪之上的,本該連接兩岸的唯一通道——那座由粗大鐵索和厚重木板構(gòu)成的索橋,此刻卻如同被巨獸啃噬過的殘骸!主索在靠近對岸的位置,被齊刷刷地斬斷!斷裂的索頭如同垂死的巨蟒,無力地垂落在翻滾的濁流上方,僅存的幾塊橋板在狂風(fēng)中危險地?fù)u晃、碰撞,發(fā)出令人心悸的“嘎吱”呻吟,隨時可能被徹底吞噬。斷橋之下,是翻滾著巨大漩渦、如同沸騰湯鍋般的深淵。
渡口處,用粗木和石塊壘砌的簡易工事后面,影影綽綽晃動著數(shù)十個身影。那些人衣衫混雜,有的穿著破爛的蜀軍舊號衣,有的裹著獸皮,更多人則穿著尋常百姓的粗布麻衣,卻個個手持明晃晃的環(huán)首刀、長矛甚至強弓勁弩!他們或蹲或站,目光警惕而兇狠地掃視著河谷兩岸,如同盤踞在巢穴入口、等待獵物的鬣狗。一面用破布勉強縫制的、歪歪扭扭畫著個猙獰獸頭的旗幟,在寒風(fēng)中獵獵作響,透著蠻橫與戾氣。
“天殺的…索橋…斷了!”
趙嚴(yán)失聲叫道,聲音里充滿了難以置信的驚駭和隨之而來的巨大失落。
王伯掙扎著從劉勇背上滑下,單腿勉強支撐,渾濁的眼睛死死盯著那斷裂的索橋和渡口的武裝,臉上的肌肉因痛苦和絕望而劇烈抽搐?!安弧豢赡堋@條索橋…是當(dāng)年諸葛丞相督造…連接漢嘉、越嶲的要津…鐵索…碗口粗…怎…怎會斷?!”
他猛地轉(zhuǎn)向劉諶,枯槁的臉上血色盡褪,“殿下…完了!路…路徹底斷了!”
“繞行…可否?”
劉諶的聲音沙啞得幾乎聽不見,他自己也知道這是多么渺茫的希望。懷中斷璽冰冷的棱角,隔著數(shù)層油布和皮革,仿佛要將他胸口的皮肉都硌穿,提醒著他那近在咫尺卻又遠(yuǎn)在天涯的使命。
王伯絕望地?fù)u頭,眼神渙散:
“繞?殿下…談何容易!順渽水往下游…全是懸崖絕壁…猿猴難攀!往上…往上游走…要繞回龍門山深處…再穿牦牛道…至少…至少多耗半月!且不說魏狗追兵…單是這寒冬臘月…缺衣少食…瘴氣毒蟲…我們…我們這幾個人…能撐到嗎?”
他劇烈的咳嗽再次爆發(fā),咳得彎下腰去,咳出帶血的沫子,“牦牛道…比這龍門山…還要險惡百倍…那是…那是真正的鬼門啊!”
一股冰冷的絕望,比渽水的寒流更加刺骨,瞬間攫住了所有人的心臟。剛剛翻越“鬼門關(guān)”的僥幸和抵達(dá)河谷的微弱希冀,被眼前這斷橋、這盤踞的武裝、這繞行無路的絕境,碾得粉碎??諝饽塘?,只剩下渽水的咆哮和心臟在胸腔里沉重擂鼓的聲音。
劉勇布滿血絲的獨眼(另一只眼被刀疤牽扯)死死盯著渡口,牙關(guān)緊咬,腮幫的肌肉棱角分明。“是潰兵?還是占山為王的強梁?”
他低沉的嗓音帶著金屬摩擦般的質(zhì)感,“看架勢,絕非善類。強渡無門,繞行死路…殿下,恐怕…只能試著…交涉了?!?/p>
劉諶深深吸了一口冰冷刺骨、帶著濃重水腥味的空氣,那空氣仿佛也帶著絕望的重量,沉甸甸地壓入肺腑。他低頭看了看自己沾滿泥污血漬、早已看不出本來顏色的粗麻衣,又摸了摸懷中那堅硬冰冷的信物。王爺?shù)淖鹳F早已被這亡命之路剝蝕殆盡,此刻的他,只是一個掙扎在生死邊緣的流亡者。
“王伯,”劉諶的聲音異常平靜,帶著一種近乎麻木的決絕,“你熟悉此地風(fēng)物,又曾是軍中袍澤…由你上前…與他們交涉。就說…”
他頓了頓,目光掃過眾人襤褸的衣衫,“就說我等是自成都逃難出來的商隊伙計,東家死于亂兵,貨物盡失,只余些保命的金餅…想過河去南中投奔親戚,尋條活路…愿傾盡所有,買路買船!”
王伯艱難地點點頭,他明白這是唯一渺茫的生路。他用力撐起身體,卸下腰間那柄砍柴用的破舊短刀交給劉勇,又理了理自己同樣破爛的衣襟,努力挺直佝僂的脊背,試圖找回一點昔日老卒的痕跡。他深吸一口氣,高舉雙手,一步一瘸,緩慢而堅定地朝著渡口那簡陋的木棚走去。每一步都踏在濕滑冰冷的河灘碎石上,也踏在眾人緊繃欲裂的心弦上。
寒風(fēng)卷著渽水的水沫,抽打在王伯布滿皺紋的臉上,他嘶啞著喉嚨,用帶著濃重蜀地口音的官話,向著木棚方向竭力高喊:
“當(dāng)家的!行行好!行個方便!我等…我等是自成都逃難出來的苦命人…東家沒了…貨也丟了…只…只剩幾個保命的金疙瘩…想過河…去南中投親…尋條活路!求當(dāng)家的…高抬貴手…放條生路…金餅…金餅全孝敬當(dāng)家的買路買船!”聲音在狂暴的水聲和寒風(fēng)中顯得如此微弱,卻帶著孤注一擲的悲愴。
木棚里一陣騷動。片刻,一個身材異???、滿臉橫肉、左頰一道深可見骨、如同蜈蚣般猙獰刀疤的漢子慢悠悠地踱了出來。他披著一件臟兮兮的熊皮大氅,敞著懷,露出毛茸茸的胸膛和腰間插著的兩柄雪亮的厚背砍刀。
他瞇縫著一雙鷹隼般銳利又充滿貪婪的眼睛,先是上下打量了一番遠(yuǎn)處衣衫破爛、狀如乞丐的劉諶等人,目光尤其在劉勇那魁梧的身形和張銳背著的強弩上停留了片刻,最后才落到王伯高舉著、攤開在掌心的幾塊黃澄澄的金餅上。
刀疤漢的嘴角緩緩咧開一個皮笑肉不笑的弧度,露出幾顆發(fā)黃的門牙?!芭??金餅?”他的聲音粗嘎,帶著濃重的、混雜著羌氐口音的蜀地腔調(diào),在這嘈雜的環(huán)境里卻異常清晰,如同砂石在鐵器上刮擦。
“好東西啊…這兵荒馬亂的年頭,金子可比人命金貴多了!”
他故作豪爽地一揮手,聲如破鑼:“好說!好說!都是逃難的苦哈哈,誰還沒個落難的時候!這鬼天氣,凍死個人!兄弟們,別愣著!給這幾位苦命的老哥搬些酒食出來暖暖身子!船嘛…好說!容我們拾掇拾掇!”他表現(xiàn)得頗為“仗義”,甚至還假惺惺地呵斥了幾個探頭探腦、眼神不善的手下。
很快,幾個嘍啰搬出了幾壇散發(fā)著劣質(zhì)酒氣的土陶酒壇和一小堆硬邦邦、黑乎乎的粗面餅子,放在離劉諶他們不遠(yuǎn)的河灘石頭上。食物的香氣,哪怕是如此粗劣的食物香氣,對于饑腸轆轆、在死亡邊緣掙扎了數(shù)日的人來說,不啻于最致命的誘惑。
劉諶等人互相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深深的疑慮。這“熱情”來得太過突兀,如同包裹著蜜糖的砒霜。然而,身體的饑餓和寒冷是如此真實而迫切。王順——這個剛剛經(jīng)歷了同伴墜崖之殤、臉色慘白如紙的年輕死士——盯著那些粗餅,喉結(jié)艱難地滾動了一下,腹中饑餓的鳴叫如同擂鼓。他下意識地向前挪動了一步。
“小心有詐!”
劉勇低沉的聲音如同悶雷,在劉諶耳邊響起,眼中寒光閃爍。
劉諶緩緩點了點頭,他強忍著腹中的絞痛和喉嚨的干渴,低聲道:“非常之時,行非常之謀。取少量酒食,分開試探?!彼疽鈩⒂律锨?,只取了最小的兩塊粗餅和半碗渾濁的劣酒。
劉勇先撕下一小塊餅,放在嘴里慢慢咀嚼,又抿了一小口酒,仔細(xì)分辨著味道。過了片刻,他朝劉諶微微搖頭,示意暫時無毒。眾人這才小心翼翼地圍攏過去,各自取了少量食物和酒水,如同品嘗珍饈般小口小口地吞咽。冰冷的劣酒入喉,如同火燒,帶來一陣短暫的虛假暖意,卻也麻痹著緊繃的神經(jīng)。氣氛在張橫一伙人看似“友善”的注視下,呈現(xiàn)出一種詭異而脆弱的緩和。
王順到底年輕,餓得狠了,見劉勇試過無毒,便忍不住多拿了一塊粗餅,狼吞虎咽起來。劉諶看著他,心中那根名為警惕的弦,卻繃得更緊了。他抬頭望向?qū)Π赌菙嗔训乃鳂驓埡。驕吽畬Π赌瞧汇U云籠罩的、未知的南中群山。那是一條用無數(shù)犧牲鋪就、卻又被這斷橋和兇險的“善意”死死堵住的、九死一生的血火之路。喘息方定,絕望已如附骨之疽,悄然噬心。蘆山絕壑,渽水?dāng)嗷?,生門近在咫尺,卻又遠(yuǎn)在天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