凜冽的朔風(fēng),裹挾著蜀地深冬特有的、能滲入骨髓的濕寒與堅硬如砂的雪霰,如同萬千把無形的冰刀,在劍閣關(guān)那鬼斧神工、壁立千仞的絕壁間瘋狂地沖撞、盤旋、尖嘯。風(fēng)聲凄厲如萬鬼同哭,無情地抽打著關(guān)隘雉堞上那面孤零零、殘破不堪、卻仍在風(fēng)雪中倔強飄揚的“漢”字大纛。粗壯的旗桿在狂風(fēng)中發(fā)出不堪重負(fù)的呻吟,厚重的旗幟被撕扯得獵獵作響,邊緣早已碎裂成縷,沾滿冰凌,仿佛這搖搖欲墜的季漢國祚最后一絲不屈的象征,隨時會被這天地偉力徹底撕碎,墜入深淵。
關(guān)隘之內(nèi),死寂如墓。但這死寂絕非空無,而是被一種黏稠、冰冷、沉重到令人窒息的絕望徹底填滿、凝固。它像無形的鉛水,緩緩流淌過營壘的每一塊冰冷石磚,浸透每一頂被積雪壓彎的帳篷,沉甸甸地壓在每一個頂盔摜甲、卻眼神空洞的士兵心頭,更沉甸甸地壓在每一位將領(lǐng)緊繃欲斷的神經(jīng)之上。
連日來,如同附骨之疽般不斷傳來的噩耗,每一條都似淬毒的冰錐,狠狠扎入這最后的抵抗堡壘——綿竹雄關(guān)在沖天火光中陷落!諸葛瞻、諸葛尚父子壯烈殉國,血染疆場!國都成都城門洞開,膏腴之地盡喪!而最終,那最致命、最屈辱的一擊:后主劉禪,大漢天子,竟已輿櫬銜璧、面縛出降于魏將鄧艾!這些消息,一條比一條冰冷,一條比一條絕望,如同冰冷的、帶著倒刺的鐵鏈,一環(huán)緊扣一環(huán),將劍閣關(guān)內(nèi)這數(shù)萬蜀漢最后的百戰(zhàn)精銳,死死地捆縛在這座看似雄踞天險、實則已成四面楚歌的絕地孤城之中。腹心淪喪,君王俯首,維系大軍命脈的糧道被魏軍游騎徹底掐斷。
關(guān)外,魏國鎮(zhèn)西將軍鐘會親率的十?dāng)?shù)萬虎狼之師,營寨如林,旌旗蔽野,正磨刀霍霍,只待雷霆一擊。軍心,這看不見摸不著卻足以決定生死存亡的軍心,在接連的、毀滅性的打擊下,早已如風(fēng)中殘燭,在絕望的寒流中飄搖欲熄,瀕臨徹底崩潰的臨界點。
中軍大帳內(nèi),炭盆中的火焰不安地跳躍著,映照著蜀漢大將軍、總督中外軍事姜維那張清癯而此刻寫滿疲憊、焦慮與深沉痛楚的面容。他身披玄色精鐵鱗甲,端坐于主位帥案之后,深陷的眼窩里布滿了蛛網(wǎng)般的血絲,那是連日不眠不休、心力交瘁的烙印。然而,他那緊抿成一條冷硬直線的薄唇,以及那雙深陷眼眶深處、偶爾如同寒夜星芒般銳利閃過的光芒,卻頑強地昭示著一團不肯熄滅的火焰——那是屬于漢家最后柱石的堅韌,是承自武侯“鞠躬盡瘁,死而后已”的不屈意志。
案頭之上,軍報、塘報堆積如山,幾乎要將沉重的帥案壓垮。每一卷展開,字里行間流淌出的,皆是亡國之音,是綿竹城頭的沖天烈焰,是成都宮闕的黯然失色,是無數(shù)袍澤泣血疆場的悲鳴。
帳下,氣氛凝重得幾乎要滴出水來。左車騎將軍、領(lǐng)冀州刺史張翼,這位素以性烈如火、勇冠三軍聞名的老將,此刻須發(fā)戟張,根根如鋼針般倒豎。他右手死死地按在腰間那柄伴隨他半生征戰(zhàn)的環(huán)首佩劍劍柄之上,指關(guān)節(jié)因過度用力而呈現(xiàn)出駭人的慘白顏色,手背上青筋暴起如虬龍。他胸膛劇烈起伏,呼出的濃重白氣在冰冷的帳內(nèi)瞬間凝結(jié),一雙虎目圓睜,赤紅的眼底燃燒著熊熊的怒火與滔天的不甘,仿佛隨時要拔劍而起,殺回成都。
右車騎將軍、領(lǐng)并州刺史廖化,這位年逾古稀、歷經(jīng)高祖昭烈皇帝劉備創(chuàng)業(yè)、丞相諸葛亮治蜀、堪稱蜀漢活化石的老臣,此刻拄著那柄象征著無上榮耀的佩刀,佝僂著曾經(jīng)挺拔的身軀,仿佛那亡國的噩耗瞬間抽干了他所有的精氣神。渾濁的老眼失神地望向帳頂蒙塵的牛皮,目光空洞而蒼涼,深不見底的悲愴如同冰冷的潮水,幾乎要將他這具衰老的軀殼徹底淹沒。
輔國大將軍董厥,素以沉穩(wěn)持重、謀略過人著稱,此刻也是面沉似水,如同鐵鑄的雕像。他緊抿著嘴唇,一言不發(fā),唯有那雙緊握在身側(cè)、指節(jié)捏得咯咯作響的拳頭,無聲地暴露著內(nèi)心那翻江倒海般的激憤與無力。肅立兩側(cè)的督將、校尉們,無不面色灰敗,眼神黯淡無光,如同被抽走了魂魄的木偶,空氣中彌漫著令人幾欲嘔吐的絕望氣息,每一次呼吸都帶著鐵銹般的血腥味和冰冷的亡國塵埃。
就在這令人窒息的死寂幾乎要將所有人吞噬之際——
嗤啦!
厚重的帳簾被一股蠻力猛地從外面掀開!一股裹挾著大量刺骨雪粒、如同狂暴冰龍般的寒風(fēng),帶著凄厲的呼嘯聲,兇猛地倒灌而入!帳內(nèi)溫度驟降,幾處搖曳的燭火瞬間被撲滅,炭盆的火苗被壓得低伏下去,發(fā)出痛苦的噼啪聲。一個身影在漫天的風(fēng)雪中踉蹌著、幾乎是翻滾著撲了進(jìn)來,重重地摔倒在冰冷堅硬的地面上,濺起一片雪沫泥漿。
來人正是蜀漢九卿之一、太仆蔣顯!他身上的紫色官袍早已被荊棘山石刮得破爛不堪,沾滿了泥濘、污血和凍結(jié)的冰霜,幾乎看不出原本的顏色?;ò椎捻毎l(fā)糾結(jié)散亂,粘在青灰死氣、布滿凍瘡的臉上,嘴唇凍得烏紫發(fā)黑,裂開數(shù)道血口。他渾身都在不受控制地劇烈顫抖著,牙齒咯咯作響,仿佛剛從九幽寒獄中爬出。
然而,他的雙手,卻如同鐵鑄般,死死地、以一種近乎虔誠的姿態(tài),緊緊攥著一根象征著蜀漢皇帝無上權(quán)威的、由堅硬黃楊木制成的九節(jié)杖!只是那節(jié)杖頂端原本象征著天子威儀、由牦牛尾精心編成的華麗旌旄,此刻已然殘破不堪,污穢不堪,沾滿泥雪冰碴,在寒風(fēng)中無力地低垂著,如同季漢王朝最后一絲尊嚴(yán)的殘影,凄涼而刺目。
“大……大……將軍……”
蔣顯掙扎著、蠕動著抬起頭,渾濁模糊的視線終于捕捉到帥案后端坐的那個熟悉而此刻如同山岳般的身影——姜維。一瞬間,仿佛溺水瀕死之人抓住了最后一根浮木,他喉嚨里發(fā)出一聲混合著長途亡命奔波的極致疲憊、深入骨髓的寒冷以及無邊無際悲愴的嘶啞哀鳴。他奮力向前撲倒在地,雙手卻仍將那根象征著皇權(quán)也象征著屈辱的節(jié)杖,用盡最后一絲力氣高高舉過頭頂。身體因為極度的寒冷和巨大的情緒沖擊而劇烈地、篩糠般地顫抖著。
“蔣公!”
姜維霍然起身,動作快如閃電,搶步上前,一把扶住蔣顯那幾乎凍僵、失去知覺的身體。入手處一片冰涼刺骨,那寒意仿佛能凍傷靈魂,讓姜維的心猛地向無底深淵沉去。親兵反應(yīng)極快,立刻送上厚實的羊毛大氅,將蔣顯幾乎包裹成一個繭。
“蔣公!快說!成都……陛下……陛下如何了?!陛下究竟如何了?!”
心急如火的張翼再也按捺不住,如同被困的猛獸般搶著吼道,聲音因極度的緊張、恐懼和一絲渺茫的期盼而變得嘶啞、尖銳、微微變調(diào)。帳內(nèi)所有人——姜維、廖化、董厥,以及所有督將校尉——的目光,瞬間如同被磁石吸引,死死地釘在蔣顯那張凄慘狼狽的臉上。空氣仿佛凝固了,時間也停滯了,只剩下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鼓的聲音,等待著那最終、最殘酷的末日審判。
在姜維和親兵有力的攙扶下,蔣顯艱難地、一點一點地抬起了頭。渾濁的老淚如同決堤的洪水,瞬間在他凍得青紫、布滿污垢和傷痕的臉上沖刷出兩道觸目驚心的溝壑。他的嘴唇劇烈地哆嗦著,喉嚨里發(fā)出嗬嗬的、如同破風(fēng)箱般的聲音。他用盡全身殘存的氣力,仿佛要將自己的靈魂都嘔出來,發(fā)出了嘶啞破碎、如同鈍刀刮骨般令人心悸的聲音:
“成都……陷……陷矣!陛下……陛下……已于……十一月……甲申日……”
他劇烈地咳嗽起來,咳得撕心裂肺,仿佛要把肺葉都咳出來,好不容易喘過一口氣,那聲音里充滿了泣血般的絕望。
“……輿櫬銜璧……面縛……出降……出降鄧艾矣——!”
盡管連日來的壞消息如同雪片,盡管心中早已有了最壞的預(yù)感,但當(dāng)這最終的確鑿消息,從代表皇帝權(quán)威、手持天子節(jié)杖的九卿太仆蔣顯口中,以如此凄慘狼狽卻又無比真實的方式被證實,它所爆發(fā)出的毀滅性沖擊力,仍如同萬鈞雷霆,毫無保留地、狠狠地、精準(zhǔn)無比地劈在了帳中每一個人的天靈蓋上!
帳內(nèi)陷入一片死寂。絕對的、令人靈魂凍結(jié)的死寂。仿佛連時間都在這一刻屏住了呼吸,空氣徹底凝固成了堅冰。所有的表情——張翼的焦灼、廖化的悲涼、董厥的凝重、姜維的疲憊、諸將的絕望——都在一瞬間徹底僵死、凝固在臉上。眼神中最后那一絲微弱的、如同風(fēng)中殘燭般的希望之光,被這殘酷的現(xiàn)實徹底、無情地掐滅,只剩下無邊無際、吞噬一切的黑暗和刺骨的冰冷。偌大的軍帳,仿佛瞬間變成了巨大的冰窖,唯有炭盆中偶爾發(fā)出的細(xì)微噼啪聲,在這死寂中顯得格外的刺耳、詭異。
下一刻,這足以凍結(jié)靈魂的死寂,被姜維的反應(yīng)如同點燃了堆積如山的火藥桶般,徹底、狂暴地炸裂開來!
“什——么————?!”
一聲蘊含著難以置信、被至親至信之人徹底背叛的悲憤,以及足以撕心裂肺的錐心絕望的怒吼,如同受傷的洪荒巨獸,從姜維的胸腔最深處爆發(fā)出來!他猛地、幾乎是粗暴地推開了攙扶蔣顯的手,那挺拔如青松、曾經(jīng)支撐起蜀漢半壁江山、令魏國名將也為之膽寒的身軀,如同被一柄無形的、裹挾著萬鈞之力的重錘狠狠擊中,劇烈地、肉眼可見地晃了一晃!他眼中那因連日操勞而布滿的血絲,瞬間被一種駭人的、混合著憤怒、屈辱、不甘與毀滅欲的赤紅所充斥、淹沒!那眼神,仿佛要噴出火來,要將眼前這殘酷得令人發(fā)指的現(xiàn)實生生撕裂、焚毀!
他的目光最終猛地、決絕地投向那被寒風(fēng)吹拂、微微掀動的帳簾之外,投向那片被漫天風(fēng)雪籠罩、被如狼似虎的魏軍重重圍困、卻依然有無數(shù)漢家兒郎在堅守、依然有一面殘破的“漢”字大纛在頑強飄揚的蜀漢最后陣地!一股難以言喻的、足以淹沒一切的悲愴與不甘,如同壓抑了萬年的火山熔巖,在他胸中狂暴地噴涌、沸騰!
他用盡全身的氣力,將所有的憤怒、所有的屈辱、所有的不甘、所有的絕望,將四十年漢祚的傾頹、武侯星隕的遺恨、兩川父老的泣血、將士浴血的忠誠……所有的一切,都凝聚成一聲足以震動整個劍閣關(guān)隘、撕裂漫天風(fēng)雪、響徹云霄的泣血控訴:
“臣等正欲死戰(zhàn)!陛下何故先降?!”
這聲怒吼,如同平地驚雷!如同晴天霹靂!瞬間點燃了所有將士壓抑到極致、瀕臨爆炸的悲憤與屈辱!
“陛下!陛下啊——?。。 ?/p>
張翼第一個徹底爆發(fā),如同被逼入絕境的受傷猛獸,雙拳如同擂鼓般瘋狂地、毫無章法地捶打著自己堅實的胸膛,發(fā)出沉悶如雷的砰砰巨響!涕淚瞬間橫流,混合著臉上的污垢,在他剛毅的臉上肆意縱橫,聲嘶力竭的咆哮幾乎要震破帳頂。
“我等尚在此浴血!尚在死守國門!陛下!陛下何忍棄國降賊啊——!??!”
“末將等……末將等有負(fù)丞相重托——!!有負(fù)先帝啊——?。?!”年邁的廖化再也支撐不住,老淚如同決堤的江河,洶涌而出。他“撲通”一聲跪倒在地,手中那柄象征著榮耀的佩刀重重拄在冰冷的地面,發(fā)出沉悶而絕望的撞擊聲。他想起了先帝劉備白帝城托孤時殷切的目光,想起了丞相諸葛亮五丈原秋風(fēng)中的遺恨,巨大的、足以將人撕裂的愧疚與悲痛,瞬間將他這具衰老的軀殼徹底擊垮。
“死戰(zhàn)——!死戰(zhàn)到底——!!”“寧死不降——??!”“殺回成都——!為諸葛將軍報仇——??!”帳內(nèi)諸將,以及被帳內(nèi)驚天怒吼驚動、手持兵刃涌入帳中的親衛(wèi)軍官、牙門將們,瞬間被點燃了最后的,也是最原始的血性與瘋狂!無數(shù)人猛地拔出腰間的佩刀、佩劍、短戟,嗆啷啷的金屬摩擦聲、出鞘聲匯成一片刺耳的死亡交響!在極度的悲憤、絕望與屈辱的驅(qū)使下,他們?nèi)缤患づ莫{群、陷入絕境的狼群,徹底失去了理智,瘋狂地?fù)]舞著手中的兵刃,不顧一切地劈砍向身邊一切可以破壞的東西——沉重的帥案被劈得木屑紛飛!支撐帳篷的粗壯木柱被砍出深深的刀痕!冰冷堅硬的地面被砸出火星!甚至有人揮刀猛砍帳壁的牛皮和巖石地面!
一時間,金鐵交鳴的刺耳鏗鏘聲、木石碎裂的爆裂聲、捶胸頓足發(fā)出的沉悶砰砰聲,以及野獸受傷般的咆哮怒吼聲、絕望的號哭聲混雜在一起,形成一股狂暴的、足以撼天動地的聲浪狂潮!整個劍閣關(guān)隘的中軍核心,在這亡國噩耗的致命打擊與姜維那一聲泣血悲吼的雙重沖擊下,徹底陷入了一片悲憤欲絕、狂暴失控、幾近自毀的怒潮漩渦!絕望之下,是最原始、最慘烈的玉石俱焚的瘋狂意志在咆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