凜冽的朔風(fēng),裹挾著蜀地特有的濕冷與渽水翻騰的腥氣,如同億萬根無形的冰針,狠狠抽打在劉諶麻木的臉上。蘆山河谷的寒意,早已浸透骨髓,此刻更添一層來自人心深淵的冰冷。匪首張橫那橫肉盤結(jié)的臉,擠出皮笑肉不笑的“熱情”,如同畫皮般虛假。
“吃!多吃點(diǎn)!這鬼天氣,沒點(diǎn)熱乎的頂不?。 ?/p>
幾個嘍啰抱著粗劣的土陶酒壇和更多黢黑、硬得硌牙的粗面餅子,一股腦堆在劉諶等人面前的河灘石上。劣酒辛辣刺鼻的氣息混雜著粗糧的微酸,在冰冷的空氣中彌漫開來。對尋常饑民,這是救命稻草;對劉諶一行,這香氣卻如同包裹著蜜糖的砒霜,散發(fā)著致命的誘惑與不祥。
王順,這個隊伍中最年輕的死士,連日來的饑餓與疲憊早已壓垮了他的警惕。他親眼見劉勇試過酒食無恙,又見張橫“熱情”招呼,腹中雷鳴般的饑餓感瞬間吞噬了最后一絲疑慮。他迫不及待地抓起一塊餅,狠狠咬下一大口,含糊地應(yīng)道:
“謝…謝當(dāng)家的…”腮幫鼓動,狼吞虎咽,仿佛要將連日逃亡消耗的氣力一口補(bǔ)回。
劉諶的眉頭鎖得更緊,一股強(qiáng)烈的不安如同毒蛇般纏繞上心頭。他佯裝抿了一口渾濁的劣酒,辛辣感灼燒著喉嚨,帶來一絲轉(zhuǎn)瞬即逝的虛假暖意,卻絲毫無法驅(qū)散心底那徹骨的冰寒。他微微側(cè)首,用只有身旁劉勇能聽到的氣音道:
“仲威,不對勁。太順了。索橋斷裂絕非天災(zāi),切口整齊,必是人為斬斷!這群人盤踞于此,絕非善類。金餅…恐怕是催命符?!?/p>
劉勇布滿血絲的獨(dú)眼,如同鷹隼般緩緩掃視著渡口簡陋工事后那些看似散漫、實(shí)則筋肉緊繃、眼神閃爍著貪婪與兇戾的嘍啰。他粗糲的手指不動聲色地搭在腰間環(huán)首刀的刀柄上,那纏著麻繩、沾著汗?jié)n與塵土的觸感,帶來一種熟悉的、令人心安的殺伐氣息。
“殿下明鑒?!彼穆曇舻统寥鐞灷?,“這群人身上有股洗不掉的鐵銹和血腥味,是見過血的狼崽子。那姓張的,看我們的眼神,不像看人,倒像看…砧板上待宰的肥羊,掂量著能榨出幾兩油?!?/p>
就在這壓抑的沉默幾乎凝固成冰時,變故陡生!
“呃…好…好痛…”
王順突然發(fā)出一聲痛苦的悶哼,手中的半塊粗餅“啪嗒”掉在冰冷的鵝卵石上。他雙手猛地死死捂住肚子,臉色瞬間由青轉(zhuǎn)白,豆大的汗珠如同斷線的珠子從額頭滾落。身體劇烈地佝僂下去,仿佛被無形的巨錘擊中腹部,痛苦地蜷縮成一團(tuán),牙齒咬得咯咯作響。
“順子!”
李敢和趙嚴(yán)臉色劇變,驚呼著搶步上前,試圖扶住他搖搖欲墜的身體。
“動手——!”
張橫臉上的假笑如同劣質(zhì)的泥塑面具般瞬間碎裂剝落,露出猙獰兇殘的本相!他猛地抽出腰間那柄雪亮厚重、刃口帶著細(xì)微缺口的砍山刀,刀鋒在灰暗天光下劃過一道刺目的寒光,厲聲咆哮如同餓虎撲食的信號!
“嗖!嗖!嗖!”
弓弦震響的銳鳴撕裂了河風(fēng)的嗚咽!渡口工事后,早已蓄勢待發(fā)的七八張強(qiáng)弓勁弩瞬間發(fā)難!數(shù)支裹挾著凄厲破空聲的狼牙箭、三棱透甲錐,如同擇人而噬的毒蛇,精準(zhǔn)狠辣地射向目標(biāo)——劉勇魁梧的身軀和張銳背后那保養(yǎng)精良、極具威脅的強(qiáng)弩!
“殿下小心!”
劉勇的怒吼如同平地驚雷!他反應(yīng)快逾閃電,壯碩的身軀爆發(fā)出驚人的力量,如同瞬間移動的磐石巨盾,猛地將身邊的劉諶撲倒在地!動作迅猛如電光石火!
“嗤——!”
一支勁矢擦著劉勇的頭皮飛過,帶起的勁風(fēng)刮得他頭皮生疼,狠狠釘入身后一塊巨大的灰?guī)r,“哆”的一聲悶響,箭尾翎羽劇烈震顫!另一支箭則帶著沉悶的“噗嗤”聲,狠狠扎進(jìn)他肩胛骨處的舊皮甲縫隙!箭頭雖被堅韌的皮甲和緊實(shí)的肌肉阻擋,未能深入臟腑,卻也帶出一蓬刺目的血花,皮甲瞬間被染紅一片!
幾乎在劉勇動作的同時,張銳也動了!他如同受驚的獵豹,在張橫吼聲出口的剎那,身體已本能地向側(cè)面翻滾!一支弩箭貼著他小腿外側(cè)呼嘯而過,“嗤啦”一聲撕裂了褲管,帶出一道深長的血槽,鮮血瞬間涌出!劇痛鉆心,張銳卻悶哼一聲,動作毫不停滯!翻滾中,他反手摘下強(qiáng)弩,身體尚未完全穩(wěn)定,冰冷的眼神已鎖定了張橫那張因得意而扭曲的臉!手指扣動機(jī)括的動作行云流水,快得只在視網(wǎng)膜上留下一道殘影!
“嘣——!”
弩弦發(fā)出沉悶而充滿力量的震響!一支特制的三棱破甲箭,如同來自九幽的黑色閃電,撕裂渾濁的空氣,帶著一往無前的死亡意志,直撲張橫的咽喉要害!
張橫臉上的獰笑瞬間僵住,瞳孔因極致的驚駭驟然收縮!他萬萬沒料到,對方在如此猝不及防的突襲下,非但沒被瞬間射殺,竟還能做出如此精準(zhǔn)、狠辣、迅捷的反擊!倉促間,他憑借多年刀口舔血的本能,猛地將頭向后一仰,同時身體竭力側(cè)閃!
“噗嗤!”
冰冷的破甲箭頭沒能命中咽喉,卻狠狠扎進(jìn)了他左側(cè)鎖骨下方的肩窩!強(qiáng)大的沖擊力如同被狂奔的野牛撞中,帶得張橫魁梧的身軀猛地一個趔趄,劇痛如同潮水般瞬間淹沒了他!他發(fā)出一聲不似人聲的凄厲慘嚎:
“啊——!我的肩膀!給我剁了他們!剁成肉醬!金子全歸你們!殺光他們!”
這聲充滿痛苦與暴怒的嘶吼,徹底點(diǎn)燃了渡口的血腥風(fēng)暴!數(shù)十名早已按捺不住的匪徒,如同炸了窩的嗜血馬蜂,從工事木棚后、亂石堆里蜂擁而出!他們揮舞著各式兵器——沉重的環(huán)首刀、閃著寒光的長矛、帶著倒刺的釘耙,甚至劈柴的斧頭和簡陋的柴刀!口中發(fā)出野獸般的咆哮,眼中閃爍著對金餅的貪婪和對殺戮的狂熱,如同決堤的濁浪,朝著河灘上孤立無援的五人猛撲過來!濃烈的殺氣瞬間沖散了河風(fēng)的嗚咽,整個河谷只剩下兵刃的寒光、沉重的腳步聲和震耳欲聾的喊殺聲!
“結(jié)陣!護(hù)殿下!”
劉勇從地上一躍而起,仿佛不知疼痛為何物。他拔出腰間環(huán)首刀,刀鋒在鉛灰色的天幕下劃出一道凄冷決絕的弧光!面對潮水般涌來的敵人,他毫無懼色,不退反進(jìn)!一步踏出,刀隨身走,勢如奔雷!當(dāng)先一個手持長矛、嗷嗷叫著沖來的匪徒,只覺眼前寒光一閃,脖頸處傳來一陣冰涼,隨即是無邊的黑暗!他甚至來不及發(fā)出慘叫,頭顱便帶著一蓬滾燙的血泉沖天而起,無頭的尸身被劉勇一腳踹飛,撞倒了后面兩人!熱血噴濺,染紅了劉勇的衣襟、半邊刀疤臉,更襯得他如同地獄歸來的浴血魔神!他如同定海神針,死死釘在劉諶身前,用血肉之軀筑起第一道防線!
李敢和趙嚴(yán)也瞬間拔刀出鞘,動作迅捷如電!兩人一左一右,迅速與劉勇形成背靠背的簡陋三角陣型,將因中毒而痛苦蜷縮、幾近昏迷的王順和強(qiáng)壓驚怒、拔出防身短刃的劉諶死死護(hù)在中心!刀光閃爍,金鐵交鳴之聲瞬間爆響!
張銳強(qiáng)忍小腿撕裂般的劇痛,單膝跪地,動作快得令人眼花繚亂!他迅速給強(qiáng)弩重新上弦,冰冷的眼神如同最精準(zhǔn)的標(biāo)尺,在狂涌而來的敵群中飛速掃視,尋找著最具威脅的目標(biāo)——那些手持強(qiáng)弓或試圖從側(cè)翼包抄的頭目!
“噗嗤!”“咔嚓!”“呃啊!”
刀鋒砍入肉體的悶響,骨骼斷裂的脆響,瀕死的慘嚎,瞬間交織成一首殘酷的死亡交響曲!劉勇的刀法大開大合,勢大力沉,每一次揮砍都帶著風(fēng)雷之勢!他如同人形絞肉機(jī),在狹窄的河灘上左沖右突,刀光過處,斷臂殘肢橫飛,鮮血如同潑墨般染紅了冰冷的鵝卵石和渾濁的河水!轉(zhuǎn)眼間又有兩名匪徒被劈翻在地,一個被攔腰斬斷,內(nèi)臟流了一地;另一個被斜肩鏟背,半個身子幾乎分離!濺起的血花在寒風(fēng)中凝成細(xì)碎的血珠,空氣中彌漫開令人作嘔的濃重血腥!
李敢和趙嚴(yán)則更顯技巧與狠辣。李敢刀走輕靈,如毒蛇吐信,專攻下盤和手腕,刀光閃爍間,不斷有匪徒慘叫著抱著被斬斷的手腕或腳踝倒下。趙嚴(yán)則刀沉力猛,配合著靈活的步伐,利用河灘上散亂的巨石作為天然掩體,格擋、劈刺、撩掃,每一次出刀都帶著同歸于盡的決絕,將試圖靠近的敵人逼退或斬殺。兩人身上很快也添了數(shù)道傷口,鮮血染紅了粗麻衣,卻如同毫無知覺的機(jī)器,只知揮刀、格擋、再揮刀!
然而,匪徒的人數(shù)實(shí)在太多了!他們?nèi)缤瑹o窮無盡的潮水,一波倒下,一波又涌上,悍不畏死!貪婪和對首領(lǐng)命令的恐懼驅(qū)使他們瘋狂進(jìn)攻。一個身材矮壯、滿臉橫肉的匪徒,趁著李敢格擋正面攻擊的空隙,如同泥鰍般從側(cè)面繞了過來!他眼中閃爍著殘忍的光芒,手中的柴刀高高舉起,狠狠砍向因中毒而蜷縮在地、毫無抵抗之力的王順!
“順子!小心!”
趙嚴(yán)眼角余光瞥見這一幕,頓時目眥欲裂!他狂吼一聲,完全不顧身后刺來的一柄長矛,身體如同離弦之箭般猛地向側(cè)面撲出,用盡全身力氣狠狠撞在那個矮壯匪徒身上!
“砰!”兩人滾作一團(tuán)!
“噗嗤!”幾乎在同時,另一柄從趙嚴(yán)身后刺來的柴刀,狠狠劈中了他的后背!鋒利的刀刃撕裂皮肉,深可見骨!劇痛讓趙嚴(yán)發(fā)出一聲野獸般的痛吼,但他死死咬著牙關(guān),眼中兇光迸射!在倒地的瞬間,他反手一刀,用盡最后的力氣,狠狠捅進(jìn)了那個被他撞倒、正欲爬起的矮壯匪徒的肚子!
“呃…”矮壯匪徒難以置信地低頭看著沒入腹部的刀柄,眼神迅速渙散。趙嚴(yán)則伏在他身上,后背的傷口鮮血汩汩涌出,染紅了身下的碎石。
“趙嚴(yán)——!”
劉諶看得心如刀絞,一股混雜著滔天怒火與刻骨悲慟的熱流直沖頭頂!他不是沒見過血與死亡,但如此近距離地目睹忠誠的部下為了保護(hù)他而承受如此殘酷的傷害,每一刀都仿佛砍在他的靈魂之上!他猛地攥緊了手中的精鋼短刃,指節(jié)因用力而發(fā)白,眼中燃燒著屈辱、憤怒與決死的火焰,嘶聲咆哮,聲音穿透了混亂的殺場:
“孤與爾等共存亡!殺——!”
“殿下不可!”劉勇急得大吼,分神之際,一支從刁鉆角度投擲而來的短矛“嗤啦”一聲,在他左臂外側(cè)劃開一道深可見骨的血口!鮮血瞬間浸透了衣袖!
“王伯!”劉諶猛地扭頭,看向一直蜷縮在巖石陰影下、目睹著這場慘烈廝殺而渾身顫抖的老向?qū)?,“可有生路?!天無絕人之路,定有生路!”他的聲音帶著最后的希望和近乎瘋狂的急切。
王伯渾濁的老眼早已被淚水模糊,目睹著一個個忠勇的身影在血泊中倒下,他枯槁的臉上充滿了極致的痛苦和一種瀕死的、豁出一切的決絕。他布滿青筋和老年斑的手死死摳著冰冷的巖石,渾濁的目光越過眼前慘烈的修羅場,死死盯著那如同沸騰黃湯般咆哮翻滾的渽水,又絕望地望向?qū)Π赌侨缤瞢F斷肢般垂落的索橋殘骸。最后,他的目光猛地定格在下游方向——一處被一塊形如鷹喙的巨大黑色礁石遮擋、水流看似稍顯平緩的河灣。
“殿…殿下!”
王伯用盡全身殘存的力氣,嘶啞破裂的聲音如同破風(fēng)箱般艱難擠出,指向那鷹嘴巖,“看…看那鷹嘴巖后!水…水流稍緩!老朽…老朽年輕時…曾…曾親眼見過…有采藥人…在隆冬枯水季…從…從那里…涉…涉水強(qiáng)渡!只…只是…”
他猛地劇烈咳嗽起來,咳得整個佝僂的身體都在抽搐,咳出帶著血絲的濃痰,“水…水深必過頂!水下暗…暗流洶涌!漩渦…潛藏!九…九死一生…十不存一啊!但…但比起強(qiáng)攻那斷橋…被…被亂箭射殺…或…或繞行那半月死路…這…這鷹嘴巖后…或…或有一線…一線渺茫生機(jī)!”每一個字都如同耗盡了他一分生命,說完這句,他整個人如同被抽干了力氣,癱軟下去,只剩下胸膛微弱的起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