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佑殿的另一邊。
弘歷負手立于窗前，神色晦暗不明。
"主子。"一道黑影無聲無息地跪伏在地，"查清了。"
弘歷未回頭，只淡淡道："說。"
"林瀾，漢軍旗包衣出身，父兄早年在江南織造當差，因賬目虧空獲罪，家道中落，三年前入宮，原是裕嬪的三等宮女。"
暗衛(wèi)欽耿頓了頓，聲音壓得更低，"因姿容出眾，被來請安的五阿哥多瞧了幾眼。裕嬪當夜就尋了個錯處，說她偷了御賜的金鐲。"
弘歷指尖微頓："就因為這個？"
"不止。"欽耿繼續(xù)道，"五阿哥這幾日課業(yè)懈怠，太傅向皇上遞了折子。裕嬪認定是林瀾狐媚惑主，耽誤了阿哥讀書。"暗衛(wèi)抬眼，"今日五阿哥作詩時用了'海棠春睡'的典，恰巧林瀾今日簪了海棠花......"
弘歷嗤笑，他突然想起白日里那個跪在雨中的身影，確實生得極好，連狼狽時都帶著三分艷色，怪不得惹的裕嬪忌憚。
"可有人指使她？"
"未有。她此番逃來，純屬走投無路。"
如此倒是可用之人。
圓明園里他確實需要一個忠心護主的奴婢。
"繼續(xù)盯著。"
"是。"
弘歷轉身時，袍角掠過案上攤開的《資治通鑒》，恰停在"用人如器，各取所長"那一頁。
……
清晨。
弘歷推開書房門時，看到的是伏案熟睡的林瀾，和桌上厚厚一疊工整的注解。
他輕輕拿起最上面一張紙，目光掃過那些見解獨到的批注，暗暗點頭。
"墻頭馬上遙相顧，一見知君即斷腸，原來講的聘者為妻奔則為妾。"
林瀾其實早已醒來，卻故意裝睡。
她感覺到弘歷的手指在紙頁上停留了很久，最后輕輕敲了三下桌面，說道：
"醒一醒，今日皇阿瑪和皇祖母帶了一些大臣家眷來圓明園避暑，馬上就要到了。"
弘歷的聲音恢復了往日的冷淡，卻掩不住眼中一閃而過的期待。
林瀾收起睡眼立刻起身行禮："奴婢這就準備。"
弘歷囑咐道："雖然皇阿瑪和皇祖母未必會見我，但該去請安的禮數(shù)不能少。"
"是，奴婢謹記，不會給阿哥丟臉的。"
"對了，不必自稱奴婢。無人處，你自稱'瀾兒'即可。"
林瀾恰到好處地露出受寵若驚的神色："瀾兒謝四阿哥恩典。"
弘歷擺弄著腰間半舊的玉佩，又道："裕嬪不是善茬，今日若遇見，她必有刁難。"
林瀾心中一凜：“瀾兒明白，自會小心應對。”
半個時辰后，林瀾為弘歷換上了一件半舊的靛藍色長袍。
料子雖好，卻已洗得發(fā)白，袖口處還隱約可見磨損的痕跡。
弘歷垂眸看著自己的衣袖，眼中閃過一絲了然："你很聰明。"
“謝四阿哥夸獎。”
林瀾又取來一雙鞋尖微翹的皂靴，上面沾著不易察覺的泥漬，這是她今早特意讓靴子沾上的園中濕泥。
"走吧。"弘歷整了整衣領，二人沿著偏僻的小徑向太后暫居的長春仙館行去。
路上，林瀾注意到弘歷刻意放慢了腳步，時不時輕咳兩聲，活像個久病初愈的虛弱少年，與昨日在明佑殿說話時那副精神矍鑠的模樣判若兩人。
"四阿哥真是演得一手好戲。"林瀾在心中暗道。
長春仙館外已候著不少嬪妃和宮女，裕嬪牽著五阿哥一身華服站在一旁，柳絮緊隨其后，主仆三人珠光寶氣，與弘歷的樸素衣著形成鮮明對比。
裕嬪皺眉:"四阿哥不是身體不適嗎？"
弘歷躬身行禮："給裕嬪娘娘請安?；拾敽突首婺格{到，身為晚輩再不適也該來問安。"
柳絮故意提高聲音，插嘴道："喲，四阿哥這身打扮，不知道的還以為是哪個廟里的小沙彌呢！"
林瀾適時地露出惶恐神色，辯解道："四阿哥沒有多余的月銀去換新的衣服..."
"閉嘴！"柳絮厲聲呵斥，伸手就要打林瀾:"你的意思是我們主兒苛待四阿哥？"
弘歷趕忙將林瀾護在身后，
正鬧著，長春仙館的大門突然打開。
太監(jiān)尖細的嗓音在殿外響起："皇上有旨，宣五阿哥覲見——"
裕嬪聞言，眼中頓時迸發(fā)出得意的光彩，聲音卻刻意揚高了八度："弘晝啊，到了皇上跟前可要好好表現(xiàn)。"說著，眼角余光輕蔑地掃過站在一旁的弘歷。
"是，額娘。"五阿哥清脆地應著，稚嫩的臉上滿是雀躍。
他挺直腰板，學著大人模樣整了整衣冠，臨走時還不忘朝弘歷投去一個勝利者的眼神。
弘歷抿了抿發(fā)白的嘴唇，上前一步攔住宣旨太監(jiān)："公公，皇阿瑪...可曾提起兒臣？"
太監(jiān)面露難色，低聲道："四阿哥恕罪，萬歲爺他……沒提。"
弘歷心頭一刺，卻仍挺直了脊背，果然，又是這樣。
但他不能失了禮數(shù)，更不能讓旁人看了笑話。
他撩袍跪下，朝著緊閉的宮門行了大禮，清朗的聲音在宮道上回蕩："兒臣弘歷，恭請皇阿瑪圣安！"
又接著叩首："孫兒弘歷，恭請皇祖母金安！"
無人在意，也無人問津……
弘歷緩緩起身，拍去膝上的塵土，轉身準備離去，唯有袖中攥緊的拳頭泄露了內心的波瀾。
裕嬪站在廊下，用帕子掩著嘴嗤笑，伸手扯下一朵芍藥，漫不經(jīng)心地揉碎：
"這宮里的花開花落啊，就跟人的命數(shù)一樣，都是注定的。"
她將碎花瓣隨手一揚，任由它們飄落在弘歷腳邊，"有些人啊，生來就是爛泥里的命。"
話音剛落，一位穿著褐色比甲的老嬤嬤快步走來："太后娘娘宣四阿哥覲見。"
眾人嘩然。
裕嬪臉色瞬間變得難看："嬤嬤，太后娘娘是不是傳錯話了？"
"裕嬪娘娘，"嬤嬤不卑不亢地打斷，"太后娘娘原話說'只見那可憐的老四'。"
弘歷低頭掩去眼中激動，跟著嬤嬤往里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