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口噴涌而出的、帶著濃烈死亡氣息的暗紅血泉，像一記重錘，狠狠砸在林小滿早已麻木混亂的意識上。明黃的錦被、低垂的帷幔、冰冷光滑的金磚……視線所及的一切，都被濺上了星星點點、迅速凝結(jié)變暗的污跡。
皇帝枯槁的身體軟倒在龍榻上，深陷的眼窩空洞地望著高闊的穹頂，最后一點光芒徹底熄滅。那只曾象征無上權(quán)力、此刻卻枯瘦如柴的手，無力地垂在榻邊，指尖距離冰冷的地面只有毫厘。
“皇上——??！”老太監(jiān)的哭嚎凄厲得變了調(diào)，如同瀕死的野獸，撲倒在龍榻前，身體劇烈地顫抖著。
“太醫(yī)！快傳太醫(yī)！封鎖宮門！鳴喪鐘！”趙御史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雷霆般的決斷和無法掩飾的驚惶，瞬間撕裂了養(yǎng)心殿內(nèi)死寂的空氣！他一步搶到龍榻前，手指顫抖著探向皇帝的頸側(cè)，隨即臉色變得慘白如紙。
沉重的、如同泣血的喪鐘聲，一聲接一聲，帶著金屬冰冷的震顫，穿透厚重的宮墻，在灰蒙蒙的天幕下轟然炸響！如同無形的巨手，狠狠攥緊了整個帝都的心臟！
“鐺——！”
“鐺——！”
“鐺——！”
鐘聲沉悶、悠長、帶著無盡的悲愴和一種天地翻覆的威壓，滾滾而來，撞擊著林小滿的耳膜，震得她靈魂都在顫抖！殿外，瞬間爆發(fā)出山呼海嘯般的哭喊和雜亂的腳步聲，如同末日降臨！
混亂！極致的混亂！
殿門被猛地撞開！一群穿著杏黃色官袍、提著藥箱、面無人色的太醫(yī)連滾帶爬地沖了進來，撲向龍榻，卻在觸碰到皇帝冰冷身體的那一刻，如同被抽走了骨頭，癱軟在地！
披甲執(zhí)銳的禁軍侍衛(wèi)如潮水般涌入，沉重的甲胄碰撞發(fā)出冰冷的“嘩啦”聲，迅速封鎖了殿門和所有通道，刀鋒出鞘，寒光凜冽，將整個養(yǎng)心殿變成了一個巨大而森嚴(yán)的鐵籠！
老太監(jiān)的哭嚎、太醫(yī)絕望的嘆息、侍衛(wèi)們壓抑的呼吸、還有殿外那越來越響、越來越絕望的哭喪聲浪……所有的聲音混雜在一起，形成一股巨大的、令人窒息的聲浪漩渦，將跪在冰冷金磚上的林小滿徹底淹沒！
她像一尊被遺忘的、沾滿血污的泥塑，僵硬地跪在那里。膝蓋早已失去知覺，冰冷的金磚仿佛要將她徹底凍結(jié)。雙臂反剪的繩索深勒入肉，帶來持續(xù)不斷的劇痛，卻奇異地讓她保持著最后一絲清醒。眼前是龍榻上那迅速冰冷僵硬的枯槁身影，是噴濺的、刺目的暗紅，是混亂奔走的明黃和玄黑色身影……
承繼大統(tǒng)？
皇妹？
回來了？
這三個詞，連同趙御史念出的那八個如同九天驚雷的字——“當(dāng)承繼大統(tǒng)！以安天下！”，在她混亂不堪、如同沸騰漿糊般的腦海中瘋狂沖撞、撕裂、重組！每一個字都重若千鈞，帶著足以將她靈魂碾碎的荒誕和冰冷！
不！不是！她不是！
她是林小滿！一個被VIP客戶指著鼻子罵“賤命一條”、猝死在銀行柜臺前的社畜！一個在冰天雪地里啃過半塊餿饅頭、被余老頭用破棉襖裹著的小乞丐！一個在蘇府夜香院里刷過馬桶、手上磨出血泡、身上永遠(yuǎn)帶著洗不凈餿水味的卑賤丫鬟！她的前世，只有KPI、房貸、和永遠(yuǎn)擁擠的地鐵！她的今生，只有饑餓、寒冷、鞭痕和無處不在的鄙夷！
什么皇妹？什么流落民間？什么骨肉至親？！這一定是哪里搞錯了！一定是那塊該死的玉璽！是那個死在她面前、用血把她推上祭壇的老人！是趙御史！是這個垂死皇帝神志不清的囈語！
巨大的抗拒和一種深入骨髓的恐懼，讓她渾身不受控制地劇烈顫抖起來！她想尖叫，想嘶吼，想否認(rèn)這一切！可喉嚨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扼住，只能發(fā)出“嗬嗬”的、如同破風(fēng)箱般的喘息聲！她掙扎著想站起來，想逃離這個充滿了血腥味、藥味和死亡氣息的金絲牢籠！可反剪的雙臂和早已麻木的雙腿，讓她只能徒勞地、如同擱淺的魚般在冰冷光滑的金磚上扭動了一下，帶起一陣鎖鏈般的摩擦聲。
這微小的動靜，卻像投入滾油的水滴，瞬間引爆了某種壓抑到極致的風(fēng)暴！
“妖女！禍水！”一聲尖利、怨毒、充滿了刻骨恨意的嘶吼，猛地從殿門方向炸響！
一個穿著素白孝服、鬢發(fā)散亂、眼睛哭得紅腫如桃的中年美婦，在幾個同樣穿著孝服的宮女?dāng)v扶下，如同瘋虎般沖破了侍衛(wèi)的阻攔（或許是侍衛(wèi)故意放行），跌跌撞撞地?fù)溥M殿內(nèi)！她的目光如同淬了毒的刀子，瞬間就死死釘在了跪在地上的、滿身血污的林小滿身上！
“是你！都是你這個妖女害的！”她指著林小滿，手指因為極致的憤怒而劇烈顫抖，聲音尖利得幾乎要刺破人的耳膜，“你帶著那妖異的玉璽進宮！沖撞了圣駕！克死了皇上！你這喪門星！禍國殃民的妖孽！我要殺了你給皇上償命——！”
是皇后！
她哭嚎著，狀若瘋癲，猛地掙脫宮女的攙扶，竟從發(fā)髻上拔下一根尖銳的金簪，不管不顧地朝著林小滿的心口狠狠刺來！那金簪在昏黃的宮燈下閃爍著致命的寒光！
死亡的陰影瞬間籠罩！
林小滿瞳孔驟縮！巨大的恐懼讓她渾身血液倒流！她想躲，身體卻被繩索死死禁錮！只能眼睜睜看著那點致命的寒芒，帶著皇后滔天的恨意和瘋狂，刺向自己的心臟！
就在這千鈞一發(fā)之際！
“放肆！”一聲如同驚雷般的怒喝炸響！
一道玄黑色的身影如同鬼魅般橫移而至！是趙御史！他臉色鐵青，眼中寒光爆射！在皇后金簪即將刺中林小滿的剎那，他猛地一拂袖！寬大的官袍袖帶著一股凌厲的勁風(fēng)，“啪”地一聲，精準(zhǔn)無比地抽打在皇后持簪的手腕上！
“?。 被屎蟀l(fā)出一聲痛呼，金簪脫手飛出，“叮當(dāng)”一聲掉落在冰冷光滑的金磚上，滑出去老遠(yuǎn)。
“皇后娘娘！陛下龍馭賓天，乃天命所歸！悲痛過度，也需顧及皇家體統(tǒng)！”趙御史的聲音冰冷如鐵，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威壓和警告。他高大的身影擋在林小滿身前，如同山岳，隔開了皇后那幾乎要擇人而噬的瘋狂目光。他銳利的眼神掃過殿內(nèi)所有因這變故而驚愕呆滯的人，包括那些試圖沖上來又僵在原地的侍衛(wèi)，最后落在皇后慘白扭曲的臉上。
“體統(tǒng)？哈哈哈……體統(tǒng)？！”皇后捂著手腕，狀若瘋癲地大笑起來，笑聲凄厲絕望，“皇上……皇上都被這妖女克死了！還講什么體統(tǒng)？！趙青天！你護著她？你也被她蠱惑了嗎？！她算什么東西？！一個來歷不明、滿身污穢的賤婢！憑什么？！憑什么承繼大統(tǒng)？！憑什么？！我兒呢？！我兒才是名正言順的太子！！”她歇斯底里地嘶吼著，將矛頭直指密詔的核心！
“憑此！”趙御史的聲音陡然拔高，如同洪鐘大呂，壓過了皇后的哭嚎和殿外的喪鐘！他猛地彎腰，從冰冷的地面上，雙手極其鄭重地捧起了那塊染著皇帝和老人雙重鮮血的青玉印璽！
傳國玉璽！
在昏黃的宮燈下，那深沉的青色流轉(zhuǎn)著幽光，繁復(fù)威嚴(yán)的獸形紋路仿佛活了過來，底部那幾個古老蒼勁的篆字在凝固的血跡映襯下，散發(fā)出一種震懾人心的、無言的威壓！如同沉睡的巨龍睜開了冰冷的豎瞳，漠然地俯視著殿內(nèi)蕓蕓眾生！
趙御史雙手高擎玉璽，目光如炬，環(huán)視全場，聲音帶著一種穿透人心的力量，清晰地、一字一句地回蕩在死寂的養(yǎng)心殿內(nèi)：
“憑此——先帝欽賜信物！傳國玉璽！”
“憑此——先帝親筆密詔！白紙黑字！”
“憑此——陛下臨終遺言！親口認(rèn)證！”
他每說一句，聲音便拔高一分，氣勢便雄渾一分！最后，他的目光如同實質(zhì)的利劍，狠狠刺向皇后，也掃過殿內(nèi)每一個心懷叵測、蠢蠢欲動的面孔：
“此乃先帝遺命！陛下遺愿！天命所歸！豈容爾等置喙？！豈容爾等褻瀆？！”
“自即日起——”趙御史的聲音陡然變得無比肅穆、莊重，帶著一種宣告天下的威儀，“——恭請皇太女殿下，持璽監(jiān)國！以安社稷！以定人心！”
皇太女殿下！
持璽監(jiān)國！
這八個字，如同八道更加沉重、更加不容置疑的雷霆，再次狠狠劈在林小滿的頭頂！將她最后一絲掙扎的力氣徹底劈散！
趙御史說完，不再看皇后那慘白如紙、搖搖欲墜的臉。他猛地轉(zhuǎn)身，面對著依舊僵硬跪在冰冷金磚上、滿身血污、眼神空洞茫然的林小滿。
在所有人震驚、敬畏、恐懼、嫉妒、茫然……種種復(fù)雜到極致的目光注視下。
這位以鐵面無私、剛直不阿著稱的江南道監(jiān)察御史，這位剛剛親手掀翻了江南巨賈蘇府、此刻又捧起了傳國玉璽的權(quán)臣，這位在帝國權(quán)力中樞掀起滔天巨浪的男人——他雙手高擎著那沉甸甸、染著雙重重血的青玉印璽。
然后，在死寂的、落針可聞的養(yǎng)心殿內(nèi)。
在龍榻上先帝尚溫的遺體旁。
在皇后怨毒絕望的目光中。
在無數(shù)侍衛(wèi)、太醫(yī)、宮女太監(jiān)驚駭?shù)淖⒁曄隆?/p>
趙御史，這位帝國重臣，緩緩地、極其鄭重地、如同朝拜神明般——
對著地上那個穿著夜香院粗布靛藍(lán)棉襖、滿身血污、卑微如塵的小小身影。
深深地，一揖到地！
“臣，趙元直——”他低沉而清晰的聲音，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忠誠和一種沉重的托付，清晰地響起，如同烙印，刻在每一個人的心頭，“——拜見皇太女殿下！”
“咚！”
他的額頭，重重地磕在了冰冷光滑、倒映著宮燈火焰的金磚地面上。
沉悶的聲響，如同巨石投入死水，在寂靜的養(yǎng)心殿內(nèi)，激起無聲卻足以打敗乾坤的滔天巨浪！
林小滿呆呆地看著眼前這一幕。
看著趙御史那深深叩拜下去的背影。
看著那塊被高高捧起、離自己近在咫尺、散發(fā)著幽冷青光和血腥氣息的玉璽。
看著金磚地面上，自己那倒映著的、模糊而狼狽的身影——枯黃的頭發(fā)，沾滿血污的臉，破舊的靛藍(lán)棉襖……
余老頭臨死前驚恐的囈語，仿佛穿越了時空，帶著無盡的悲涼和一絲詭異的宿命感，在她徹底空白的意識深處，最后一次幽幽響起：
“……禍?zhǔn)隆齑蟮牡準(zhǔn)隆焯印焯印?/p>
逃？
往哪里逃？
這冰冷的金磚，這染血的玉璽，這山呼海嘯的喪鐘，這俯首叩拜的重臣……
這名為“皇太女”的、金光璀璨又鮮血淋漓的囚籠……
早已為她落下了最后一根鐵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