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妃衛(wèi)雅寧屏退了左右,偌大的內(nèi)室里,只剩下她與鳳棲梧二人。燭火搖曳,將她眼底的哀愁與疲憊照得一清二楚。
“棲梧,我知道你心中定有疑惑,為何長公主殿下……會對陌塵抱有如此大的敵意。”衛(wèi)雅寧的聲音很輕,帶著一絲追憶往事的沙啞,“其實,她也曾是這京城最明媚驕傲的女子。”
鳳棲梧靜靜地坐在下首的繡墩上,沒有插話,只做一名專注的傾聽者。
衛(wèi)雅寧輕嘆一聲,緩緩道來:“長公主的駙馬,曾是名滿天下的大將軍,兩人青梅竹馬,情深意篤??上?,邊疆一戰(zhàn),駙馬為國捐軀,連尸骨都未能尋回。那一年,長公主才二十出頭,抱著剛滿周歲的兒子,幾欲隨夫君而去?!?/p>
“是她的兒子,成了她活下去唯一的念想。她將所有的愛與希望都傾注在了那個孩子身上,盼他長大成人,繼承父親的榮光??商觳凰烊嗽?,在小公子十五歲那年,一場急病,不過三日,人就沒了……”
說到此處,衛(wèi)雅寧的眼圈也紅了。她用帕子輕輕拭去眼角的濕意,聲音更低了些:“從那以后,長公主就徹底變了。她看不得這世間任何美滿的景象,尤其……尤其是我王府的嫡子一脈。王爺是她嫡親的弟弟,她不好發(fā)作,可陌塵……”
“陌塵天資聰穎,文武雙全,是京中公認(rèn)的麒麟兒。他越是優(yōu)秀,就越是像一根刺,時時刻刻扎在長公主的心上,提醒著她失去了什么。她看著陌塵,就像看到了自己那本該同樣耀眼的兒子。這種情感太復(fù)雜了,是嫉妒,是懷念,也是一種扭曲的遷怒?!?/p>
鳳棲梧終于明白了。原來那份囂張跋扈之下,掩藏著如此深重的傷痛??蓱z之人,亦有可恨之處。但無論如何,這份傷痛都不該成為傷害無辜之人的理由。
“母妃,”鳳棲梧開口,語氣沉靜而堅定,“多謝您告知兒媳這些。請您放心,從今日起,世子的診療便全權(quán)交由我負(fù)責(zé)。無論前路多難,我定會竭盡所能?!?/p>
衛(wèi)雅寧看著她清澈明亮的眼眸,那里面沒有絲毫的退縮與畏懼,只有醫(yī)者的自信與擔(dān)當(dāng)。多日來壓在心頭的巨石,仿佛被這眼神輕輕挪開了一角。她重重地點了點頭:“好,好!我信你!殘云居上下,包括玄鐵和墨霜他們,一切都聽你調(diào)遣。若有任何需要,只管派人來告訴我。”
送走王妃,殘云居徹底安靜下來。
鳳棲梧站在床邊,目光落在那個靜靜躺著的男人身上。此刻,她不再是王府的新婦,而是一名即將面對棘手病例的醫(yī)生。
“春桃,夏荷,你們先出去吧。接下來我要為世子做些檢查,不便有旁人在場?!彼愿赖?。
“是,世子妃?!眱蓚€丫鬟依言退下,并體貼地關(guān)上了房門。
室內(nèi)光線柔和,鳳棲梧深吸一口氣,將所有情緒沉淀,進(jìn)入了絕對專注的工作狀態(tài)。她沒有急著去把脈,而是先俯下身,仔細(xì)觀察蕭陌塵的面色、唇色以及眼瞼下的細(xì)微血絲。
“氣色晦暗,唇有微紫,并非久病臥床的正常狀態(tài)。”她輕聲自語,像是在做病情記錄。
接著,她挽起袖子,露出一截皓腕。她的手指纖長而有力,帶著一種常年握持手術(shù)刀和銀針的穩(wěn)定感。她先是輕輕抬起蕭陌塵的手臂,測試著關(guān)節(jié)的活動范圍和肌肉的張力。
“肌肉有輕微萎縮,但彈性尚可,說明每日的按摩起了作用。只是……”她的手指在他的手腕、臂彎幾處穴位輕輕按壓,觀察著他細(xì)微的神經(jīng)反應(yīng)。毫無反應(yīng)。
鳳...棲梧的眉頭微微蹙起。她繞到床的另一側(cè),小心翼翼地,用一種專業(yè)的、不帶任何情欲色彩的手法,解開了蕭陌塵的上衣衣帶。
古銅色的胸膛暴露在空氣中,肌理線條依舊流暢,可以想見此人受傷前是何等的矯健。鳳棲梧的目光沒有絲毫停留,徑直向下,落在了他的脊背上。
她讓蕭陌塵保持側(cè)臥,手指從他的頸椎開始,一節(jié)一節(jié),極為緩慢地向下探去。她的指腹有著超乎常人的敏銳觸感,感受著每一節(jié)脊骨的形狀與縫隙。
當(dāng)她的手指按壓到胸椎中段的某一節(jié)時,她停住了。
“就是這里。”
她閉上眼睛,腦海中浮現(xiàn)出人體骨骼與神經(jīng)的三維模型。墜馬,巨大的沖擊力,導(dǎo)致了這一節(jié)椎骨的輕微錯位,從而壓迫了中樞神經(jīng)。這才是他下肢癱瘓、無法動彈的根源所在。古代的大夫只知是“摔傷”,卻無法精準(zhǔn)定位到神經(jīng)受損這個層面。
然而,這還不是最糟糕的。
如果只是單純的物理損傷,以她的手段,配合針灸與康復(fù)訓(xùn)練,雖艱難,卻并非毫無希望。但她心中那股強(qiáng)烈的不安感,又是從何而來?
鳳棲梧重新坐回床邊,再次將三根手指搭上了蕭陌塵的腕脈。
這一次,她摒除了所有雜念,將全副心神都沉浸在那微弱的脈搏跳動之中。一息,兩息……時間仿佛靜止。
良久,她猛地睜開雙眼,眸中閃過一絲駭人的精光!
找到了!
那脈象看似平穩(wěn),但在每數(shù)十次跳動之后,總會有一絲極其微弱、若有似無的滯澀感,仿佛溪流之下暗藏的泥沼,稍不留神就會滑過。若非她兩世為人,對疑難雜癥的脈理有過深入骨髓的研究,根本不可能察覺得到。
這不是病,是毒!
一種她從未在任何醫(yī)書上見過的,極其陰險的混合型慢性毒素。它不會立刻致命,而是像跗骨之蛆,一點一點地、悄無聲息地侵蝕、麻痹人的神經(jīng)系統(tǒng)。墜馬的重傷,只是一個誘因,一個加速器,讓這潛伏的毒素找到了最佳的爆發(fā)時機(jī),與神經(jīng)損傷的癥狀完美地融合在了一起,瞞過了所有人。
好狠毒的手段!這才是讓蕭陌塵身體日漸衰敗,甚至可能活不過半年的真正元兇!
鳳棲梧胸中燃起一團(tuán)怒火,既為這歹毒的用心,也為一名醫(yī)者面對未知挑戰(zhàn)時的興奮。她從隨身帶來的小藥箱里取出一枚最細(xì)的銀針,在燭火上烤過,然后輕輕刺入蕭陌塵的指尖。
一滴血珠滲出,起初是鮮紅的,但暴露在空氣中片刻,那紅色深處,竟泛起一抹難以察覺的、如煙似霧的灰黑。
果然如此!
鳳棲梧立刻有了決斷:治療方案必須徹底調(diào)整。解毒,必須是第一步!只有清除了體內(nèi)的毒素,后續(xù)的神經(jīng)修復(fù)和物理治療才有意義。
夜色漸深,玄鐵和墨霜盡職地守在殘云居的外院,正如王妃所說,成婚之后,為避男女之嫌,他們夜里不得入內(nèi)院,這為鳳棲梧提供了絕佳的掩護(hù)。
丫鬟們?yōu)樗郎?zhǔn)備好熱水,伺候她沐浴更衣后,便退了出去。鳳棲梧穿著一身素凈的寢衣,坐在床沿,看著那個呼吸均勻,似乎早已陷入沉睡的男人。
為了掩人耳目,也為了在接下來的治療中讓他習(xí)慣自己的存在,她決定開始和這個“昏睡”的病人聊聊天。
她一邊為他掖好被角,一邊用一種平和的、帶著幾分向往的語氣輕聲說道:“蕭陌塵,你知道嗎,我這輩子最大的心愿,就是開一間屬于自己的醫(yī)館。不為名,不為利,就為了能救治更多的人。”
“我的醫(yī)館會很大,分內(nèi)科、外科、婦科、兒科……哦,這些你可能聽不懂??傊褪悄苤胃鞣N各樣的病。來看病的人,無論富貴貧窮,在我眼里都只是病人,沒有高低貴賤之分。”
“我一直覺得,一個人的價值,從來不應(yīng)該由他的身體狀況來定義。腿腳能走,固然很好,可以丈量山河。但若是不能走了,心和腦,依舊可以遨游天地。智慧、意志、品格,這些東西,是任何傷病都奪不走的?!?/p>
她的聲音在靜謐的夜里,如同一股清泉,緩緩流淌。
“所以,別覺得自己是個廢人。身體的牢籠可以被打破,但精神的牢籠,一旦自己建起來,就誰也救不了你。你的價值,不在于你能不能站起來,而在于你想成為一個什么樣的人?!?/p>
話音落下,室內(nèi)一片寂靜,只有窗外偶爾傳來的幾聲蟲鳴。
鳳棲梧以為他早已睡熟,便吹熄了蠟燭,在里側(cè)躺了下來,和他隔著一臂的距離。
然而,在無人看見的黑暗中,那張被認(rèn)為毫無知覺的俊美臉龐上,一雙緊閉了許久的眼眸,正緩緩地、用盡了全身力氣般,撐開了一條縫。
深邃的瞳孔里,沒有了往日的死寂與空洞,取而代之的是滔天的巨浪與震撼。
價值……
這兩個字,像一道驚雷,劈開了他被冰封多年的內(nèi)心世界。
自他殘疾以來,身邊所有的人,無論是關(guān)愛他的親人,還是同情他的下屬,抑或是幸災(zāi)樂禍的敵人,他們談?wù)摰模肋h(yuǎn)是他的“殘缺”,給予的,永遠(yuǎn)是“憐憫”或“惋惜”。
這是第一次。
第一次有人,在他最狼狽不堪的時候,如此平靜地、理所當(dāng)然地,與他探討“價值”這個詞。
她,好像真的不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