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堂之內(nèi),氣氛凝重如鐵,壓得人幾乎喘不過氣來。
“噗通”一聲悶響。
蕭天佑竟是直挺挺地跪在了冰冷的金磚地面上,他抬起頭,面容上帶著一種近乎悲壯的懇切,目光灼灼地望著高坐之上的靖王。
“父王!”他的聲音洪亮而清晰,回蕩在每個人的耳畔,“長姑母與各位叔伯所言,雖是情急,卻也是為了我靖王府的百年基業(yè)著想。大哥如今……如今昏迷不醒,王府不可一日無主,宗族不可一日無繼。天佑不才,愿為父王分憂,為王府盡責(zé),擔(dān)起這世子之位,守護(hù)我蕭氏一族的榮耀!”
一番話說得是慷慨激昂,冠冕堂皇。
鳳棲梧冷眼旁觀,心中不由得泛起一絲譏誚。瞧瞧,這話說得多漂亮,將那昭然若揭的野心,包裹在了“為父分憂”、“為族盡責(zé)”的華麗外衣之下。他不是在爭奪,而是在“承擔(dān)”,仿佛這世子之位不是潑天的富貴,而是一副沉重到無人愿扛的擔(dān)子,唯有他,孝心可嘉,挺身而出。
靖王蕭成的面色愈發(fā)沉郁,他那雙深邃的眼眸死死地盯著跪在地上的次子,手掌在看不見的袖袍下,已然緊握成拳。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微微泛白,顯露出他內(nèi)心極度的掙扎與痛楚。
嫡子尚在病榻,生死未卜,這群所謂的親人,便已迫不及待地要為他選好繼承者,分割他的一切。而自己的另一個兒子,此刻正跪在面前,用最孝順的姿態(tài),說著最殘忍的話。
他何嘗不痛?那也是他的骨肉!
然而,他是一府之主,是手握兵權(quán)的靖王。他不能只憑父子之情行事。他環(huán)視一周,長公主得意的嘴角,宗親長老們期盼的眼神,還有那些旁支族人閃爍的目光,匯成了一張無形的大網(wǎng),將他牢牢困在其中。
大勢所趨,他明白這四個字的分量。
良久,靖王那沉如磐石的聲音終于響起,帶著一絲無法掩飾的疲憊:“天佑,你先起來。”
他沒有看蕭天佑,目光轉(zhuǎn)向了眾人,威嚴(yán)依舊:“更換世子,乃是國之大事,非本王一人可決。此事干系重大,必須依祖制上報宗人府,再由宗人府呈請圣上裁決。在宗人府與皇上的旨意下來之前,此事,暫且擱置?!?/p>
這番話,既沒有答應(yīng),也沒有完全回絕。他將皮球踢給了宗人府和皇帝,這是眼下唯一能拖延時間,又能堵住悠悠眾口的辦法。
長公主蕭茗等人聞言,雖有些不甘,卻也無話可說。靖王說的是正理,他們再急,也不敢逾越了規(guī)矩,去質(zhì)疑皇權(quán)。
“既然王爺已有定奪,我等便靜候佳音了?!币晃蛔谟H長老撫著胡須,皮笑肉不笑地說道。
“都散了吧?!本竿鯎]了揮手,聲音里透著一股深深的倦意。
眾人如蒙大赦,紛紛起身告辭。蕭天佑從地上爬起,臨走前,還頗有深意地望了鳳棲梧一眼,那眼神里,既有示威,也有一絲不易察覺的快意。
鳳棲梧視若無睹,只是安靜地攙扶著身軀微微顫抖的王妃。
待到熙熙攘攘的人群散盡,偌大的正堂只剩下他們?nèi)藭r,靖王才緩緩開口:“王妃,棲梧,隨本王到書房來?!?/p>
……
靖王的書房與陌塵院的清雅不同,處處透著一股武將的沉穩(wěn)與肅殺之氣。墻上懸掛的不是名家字畫,而是一張巨大的邊防堪輿圖,旁邊還掛著一柄寒光凜凜的寶劍??諝庵袕浡奶聪?,混雜著經(jīng)年累月的書卷墨氣。
下人奉上茶后,便被靖王揮手屏退。
門窗緊閉,隔絕了外界的一切。靖王身上那股迫人的威勢仿佛瞬間卸下,他轉(zhuǎn)過身,看著自己的妻子,眼中滿是愧疚與痛惜。
“雅寧,對不起?!彼呱锨?,輕輕握住衛(wèi)雅寧冰涼的手,“是本王無能,保不住……保不住我們兒子的位置?!?/p>
一句話,讓衛(wèi)雅寧強忍了許久的淚水,終于決堤。
“王爺,這不怪你?!彼煅手瑴I珠如斷線的珍珠滾落,“我只是……只是心寒。陌塵待他們何曾有過半分虧欠?他領(lǐng)著族中子弟建功立業(yè),為他們謀前程,可如今……他才倒下多久,這些人就一個個露出了豺狼的嘴臉,連多等一日都不愿意。人心……怎么可以涼薄至此?”
她的哭訴,字字泣血,道盡了一個母親的悲愴與絕望。
靖王無言以對,唯有將她攬入懷中,輕輕拍著她的背。是啊,人心涼薄。他征戰(zhàn)沙場半生,見慣了生死,卻還是被這親族之間的冷漠刺得心口生疼。利益二字,足以讓血脈親情變得比紙還薄。
許久,待衛(wèi)雅寧的情緒稍稍平復(fù),靖王才松開她,目光轉(zhuǎn)向了一旁靜立的鳳棲梧。
“棲梧。”他的聲音恢復(fù)了幾分鎮(zhèn)定,卻多了一絲鄭重,“今日之事,你也看到了。陌塵的世子之位,怕是……十有八九保不住了?!?/p>
他看著這個兒媳,從她嫁入王府至今,雖時日尚短,卻屢屢讓他刮目相看。她不像傳聞中那般怯懦,反而沉靜、聰慧,有著遠(yuǎn)超同齡人的通透與堅韌。尤其是在陌塵的病情上,她指出的藥方疑點,連太醫(yī)都為之側(cè)目。
“一旦世子易主,你和陌塵日后的處境,將會十分艱難。本王與王妃尚在,還能護(hù)你們一二??晌覀儭K究有老去的一天?!本竿醯脑捳Z里,飽含著一個父親深沉的憂慮與長遠(yuǎn)的謀劃。
“今日,本王將你留下,便是要為你和陌塵,安排一條后路?!?/p>
說著,他從書案的一個暗格中,取出一個古樸的紫檀木匣。
他將木匣打開,推到鳳棲梧面前。
匣內(nèi),并非金銀珠寶,而是一疊厚厚的契書,以及一枚通體赤紅、溫潤如玉的指環(huán)。那指環(huán)上,雕刻著一艘乘風(fēng)破浪的寶船圖樣,在燭光下流轉(zhuǎn)著火焰般的光澤。
“這是王妃當(dāng)年嫁入王府時,她娘家陪嫁的產(chǎn)業(yè)之一,一家遠(yuǎn)洋商行?!本竿踔钢切┢鯐谅曊f道,“這家商行獨立于王府公中之外,由王妃的親信執(zhí)掌,這么多年來,從未動用。它不屬于靖王府,只屬于王妃個人。如今,本王與王妃商議過后,決定將它全權(quán)交給你?!?/p>
他拿起那枚火玉指環(huán),鄭重地遞給鳳棲梧:“這是‘滄瀾號’的最高信物,見此環(huán)如見主。從今日起,你就是這家商行唯一的主人。有它在手,你便有了安身立命的根本,日后無論時局如何變幻,你和陌塵,都能衣食無憂,活得有尊嚴(yán)?!?/p>
失之東隅,收之桑榆。
鳳棲梧心中巨震,她沒想到靖王竟有如此深遠(yuǎn)的考量和這般大的手筆。這已經(jīng)不是簡單的補償,而是一份足以讓她在任何地方都能立足的驚天財富和權(quán)柄。
她沒有推辭,也沒有過多的客套。她知道,這副擔(dān)子有多重,這份信任有多珍貴。她伸出雙手,恭敬地接過了那枚尚帶著余溫的火玉指環(huán)。
“多謝父王,母妃?!彼穆曇羝届o而堅定,“兒媳,定不負(fù)所托?!?/p>
將指環(huán)穩(wěn)穩(wěn)戴在指上,感受著那溫潤的觸感,鳳棲梧抬起眼,清亮的眸子直視著靖王。她順勢握住了這個千載難逢的機會,緩緩躬身一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