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倫村的焦土在午后的陽光下蒸騰著嗆人的煙塵。吉爾伯特所說的地窖入口隱藏在幾塊倒塌、半焦的厚重橡木板之下,若非他搬開幾塊碎石指出位置,幾乎無法辨認(rèn)。掀開沉重的木板,一股混合著泥土、霉味和淡淡血腥氣的陰冷氣息撲面而來。
安托尼和阿列夏小心翼翼地將路西安抬下簡陋的木梯。地窖空間不大,但足夠深,厚厚的土層隔絕了地上大部分的灼熱與刺鼻氣味。角落里點著一盞昏暗的油燈,豆大的火苗搖曳著,勉強(qiáng)驅(qū)散一小片黑暗。借著這微弱的光,能看到地上鋪著幾張還算干凈的草席,幾個小小的身影蜷縮在角落的陰影里,像受驚的幼獸,只有偶爾壓抑的抽噎聲泄露他們的恐懼。
“水…布…”吉爾伯特聲音沙啞,動作卻麻利。他迅速從一個半埋在地下的陶罐里舀出渾濁的水,又從一個破舊的木箱里翻找出幾塊洗得發(fā)白、但還算干凈的粗麻布。
阿列夏跪在路西安身邊,用布蘸濕水,小心翼翼地擦拭他臉上和身上干涸的血污與污泥。每一次觸碰路西安冰涼皮膚下的傷口,都讓她心頭一緊。那些傷口猙獰可怖,被碎石割裂的皮肉邊緣翻卷著,被巨大力量砸中的地方呈現(xiàn)出深紫色,更別提那些被冰火之力反噬后留下的、如同灼傷與凍傷交織的詭異痕跡。她盡量放輕動作,但昏迷中的路西安依舊在無意識地發(fā)出痛苦的悶哼。
安托尼則翻出自己隨身攜帶的、所剩無幾的藥粉,配合著吉爾伯特找來的某種不知名的草藥糊,笨拙地幫阿列夏處理那些較深的傷口。他眉頭緊鎖,傭兵生涯里見過不少傷,但像路西安這樣內(nèi)外交困、生機(jī)微弱如風(fēng)中殘燭的,實在罕見。“媽的,這小子命真硬…這樣都沒死透…”他低聲嘟囔著,語氣里聽不出是慶幸還是別的什么。
處理傷口的過程漫長而壓抑。油燈的光暈里,阿列夏的額頭布滿細(xì)密的汗珠,安托尼的抱怨也漸漸少了,只剩下粗重的呼吸。角落里孩子們的啜泣聲不知何時停了,幾雙大眼睛在昏暗中怯生生地望著這邊,望著那個躺在草席上、仿佛被世界遺棄的紅發(fā)青年。
當(dāng)最后一塊沾滿血污的布被丟開,阿列夏用還算干凈的部分麻布將路西安身上幾處最嚴(yán)重的傷口勉強(qiáng)包扎起來時,她幾乎虛脫。路西安的呼吸依舊微弱,但似乎平穩(wěn)了些許,不再像之前那樣隨時會斷絕。他胸前那枚冰藍(lán)色的紋章,散發(fā)著微弱卻恒定的微光,如同黑暗中的螢火,證明著卡爾蒙的存在。
安托尼一屁股坐在地上,背靠著冰冷的土墻,長長吁了口氣。他摸出腰間那個干癟的皮袋,掂了掂,里面的銀幣碰撞發(fā)出幾聲清脆又可憐的叮當(dāng)響?!疤澋嚼牙鸭伊恕彼哉Z,眼神卻不由自主地飄向路西安。這小子昏迷前最后爆發(fā)出的那股意志…還有那個叫卡爾蒙的精靈…這趟渾水,似乎比預(yù)想的要深得多,也燙手得多。
“吉爾伯特,”阿列夏的聲音疲憊不堪,“外面…怎么樣了?還有別人嗎?”
吉爾伯特坐在另一邊的草席上,雙手捂著臉,肩膀微微聳動。過了好一會兒,他才放下手,臉上是深重的悲戚和茫然。“沒了…真的沒了…大火燒起來的時候,怪物到處抓人…能跑的,都往村外跑了,不知道活下來幾個…跑不了的…”他哽咽了一下,“都…都留在了火里,或者…被拖進(jìn)了礦洞…”他痛苦地閉上眼睛,礦洞里那地獄般的景象似乎又浮現(xiàn)在眼前。“那個穿白袍的…還有那個戴面具的女人…他們……”
“白袍的是??藸柪呀?jīng)死了?!卑餐心峤涌诘溃Z氣帶著一絲劫后余生的快意,“被假面…呃,被那個阿爾皮絲干掉的,死得透透的?!彼肫鸺倜孀詈竽潜錈o情的出手,還有那句“吵死了”,后背沒來由地竄起一股寒意。
“阿爾皮絲?”吉爾伯特茫然地重復(fù)著這個名字。
“就是那個假面女人。”阿列夏補(bǔ)充道,語氣復(fù)雜,“是她最后…救了路西安,也等于救了我們。”雖然方式令人心寒,但結(jié)果是他們活了下來。“她殺了??藸柪?,就消失了?!?/p>
“她很強(qiáng)…”吉爾伯特喃喃道,眼中閃過一絲敬畏,隨即又被更深的困惑取代,“可她為什么…為什么要幫路西安?又為什么要離開?”他想起了礦洞深處那令人靈魂戰(zhàn)栗的恐怖氣息,還有路西安身上爆發(fā)的冰火之光。
沒有人能回答他。地窖里陷入沉默,只有油燈燃燒的噼啪聲和角落孩子們細(xì)微的呼吸聲。
***
路西安感覺自己沉浮在一片混沌的暖流里。身體沉重得如同灌滿了鉛,每一次試圖呼吸都牽扯著全身撕裂般的劇痛,提醒著他殘酷的現(xiàn)實。然而,意識卻像掙脫了某種沉重的枷鎖,在疼痛的間隙中異常清晰。
父親伊安沉靜如冰海的眼眸,母親蕾雅在焚世烈焰中燃燒的決絕背影,如同兩幅巨大的、永不褪色的壁畫,烙印在他的精神深處。不再是模糊的傳說,不再是克雷爾阿姨口中帶著嘆息的往事,而是帶著血脈相連的溫度和重量,壓在他的靈魂上。
*逃避,換不來你想要的安寧。*
*力量,只有在想要守護(hù)什么時,才有意義。*
*看清你的心!*
父親的話語,如同冰原上永不消逝的寒風(fēng),一遍遍吹拂著他混亂的意識。每一次回響,都讓那曾經(jīng)根深蒂固的逃避念頭褪色一分。
守護(hù)…
為了什么?
赫倫村沖天而起的火光再次灼燒著他的神經(jīng)。村民們絕望的哭喊,老苯大叔在合成槽中扭曲的面容,卡爾蒙那撕心裂肺的悲鳴…這些聲音交織在一起,匯聚成一個冰冷的事實:他的逃避,他的軟弱,改變不了任何事。災(zāi)難依舊降臨,無辜者依舊在哀嚎。
然后,是卡爾蒙。
那個在狂暴冰火能量中浮現(xiàn)的、由純粹銀光構(gòu)成的、痛苦而執(zhí)拗的虛影。她燃燒著自己最后的本源,只為了喚醒他,只為了傳遞那微弱卻無比清晰的意念:
*守護(hù)…不是毀滅…自己…*
一股強(qiáng)烈的悸動從靈魂深處涌起,猛烈地沖擊著路西安的胸腔。他想回應(yīng),想?yún)群?,想告訴她“我在!”,但沉重的身體和堵塞的喉嚨讓他發(fā)不出任何聲音。只有胸前的冰藍(lán)紋章,似乎感應(yīng)到他劇烈的情緒波動,光芒微微急促地閃爍了幾下。
這細(xì)微的變化立刻被一直守在他身邊的阿列夏捕捉到了。“路西安?”她俯下身,緊張地呼喚。
路西安的眼睫劇烈地顫動起來,仿佛在與沉重的眼皮搏斗。冰藍(lán)色的眼眸終于艱難地睜開了一條縫隙。視線模糊而晃動,首先映入眼簾的是阿列夏滿是關(guān)切和疲憊的臉龐,還有她身后地窖粗糙的土頂。
“阿…列夏…”他的聲音嘶啞得如同砂紙摩擦,微弱得幾乎聽不見。
“我在!你感覺怎么樣?”阿列夏的聲音帶著明顯的激動,她連忙拿起旁邊一個破碗,小心地將碗沿湊到路西安干裂的唇邊,“喝點水,慢點…”
清涼的水滋潤了火燒火燎的喉嚨,路西安貪婪地吞咽了幾小口,劇烈的咳嗽隨即而來,震得他全身傷口都在叫囂。“呃…咳咳…”他痛苦地蜷縮了一下。
“別急!別急!”阿列夏趕緊移開碗,輕輕拍著他的背。
劇烈的咳嗽讓路西安的意識徹底清醒過來。身體的劇痛排山倒海般涌來,幾乎讓他再次暈厥。他咬緊牙關(guān),額頭上滲出細(xì)密的冷汗,強(qiáng)行忍耐著。目光艱難地掃過地窖:昏暗的油燈,靠著土墻打盹的安托尼,坐在不遠(yuǎn)處、一臉擔(dān)憂的吉爾伯特,還有角落里那幾個蜷縮的、小小的身影…
赫倫村的孩子…幸存者…
一股沉甸甸的東西壓在了他的心上。不是悲傷,不是憤怒,而是一種清晰無比的責(zé)任感。他們活下來了,因為…他和卡爾蒙?
卡爾蒙!
這個名字像電流一樣擊中了他。路西安猛地想撐起身體,劇烈的疼痛讓他眼前一黑,悶哼一聲又倒了回去。
“卡爾蒙!卡爾蒙在哪?”他嘶聲問道,眼神急切地看向阿列夏,又低頭看向自己胸前——那枚冰藍(lán)紋章依舊亮著,光芒穩(wěn)定卻微弱。
“她…她還在?!卑⒘邢倪B忙按住他,語氣帶著安撫,也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憂慮,“就在紋章里,但…很虛弱。你昏迷前最后時刻控制住力量,似乎也耗盡了她…”
路西安的心沉了下去。他閉上眼睛,集中全部精神,試圖去感應(yīng)那個熟悉的存在。精神鏈接還在,但微弱得如同蛛絲,傳遞過來的不再是清晰的意念或歌聲,而是一種深沉的、令人不安的寂靜??柮傻囊庾R仿佛沉入了冰冷的海底,只留下一點微弱的光源證明著她的存在。
“卡爾蒙…”路西安在心底呼喚,帶著深深的歉疚和擔(dān)憂。沒有回應(yīng)。只有一片死寂的疲憊。
就在這時,靠在墻邊的安托尼似乎被他們的動靜吵醒了,揉著眼睛嘟囔:“吵什么…讓不讓人睡…”他看清是路西安醒了,睡意立刻飛了,湊了過來,“喲!命大的小子!感覺如何?還能喘氣不?”
路西安沒有理會安托尼的調(diào)侃,他的目光再次投向角落里的孩子們,然后落在吉爾伯特身上?!凹獱柌叵壬渌恕娴摹彼D難地問出口,聲音低沉。
吉爾伯特痛苦地?fù)u了搖頭,眼中再次泛起淚光?!皼]了…都沒了…運輸隊的人…村里的…都沒了…”他哽咽著,“要不是孩子們當(dāng)時在地窖里玩藏貓貓…要不是我跑去找他們…也…”他無法再說下去。
沉重的死寂再次籠罩地窖。連安托尼也收起了那副玩世不恭的表情,沉默下來。
路西安躺在草席上,望著地窖頂部跳動的昏暗光影。赫倫村的毀滅,父母的幻象,卡爾蒙的沉寂,幸存的孩子…這一切如同沉重的磨盤,碾壓著他剛剛蘇醒的意識。但這一次,磨盤碾碎的,不再是逃避的懦弱,而是某種堅硬的東西正在痛苦中成型。
他冰藍(lán)色的眼眸深處,不再有迷茫的霧氣,只有一種被痛苦和悲傷淬煉過的、如同寒冰般冷冽的堅定。
“雷格利斯…”路西安幾乎是從牙縫里擠出這個名字,每一個音節(jié)都帶著刻骨的寒意。赫倫村的慘劇,??藸柪寞偪?,根源都在那個妄圖掌控精靈、復(fù)活巨神的邪教組織!“阿奎拉…”
安托尼立刻警惕起來:“喂喂,小子!你想干什么?別告訴我你剛能喘氣就想去送死!那個阿奎拉…還有他那幫手下,都是怪物!??藸柪愣疾铧c栽了!要不是那個假面…”
“阿爾皮絲…”路西安低聲重復(fù)著這個名字。那個神秘的假面女子,她救了他,殺了埃克爾利,然后決然離去。她是誰?為什么幫他?又為什么離開?這些問題暫時無解。
“我們必須離開這里?!甭肺靼驳穆曇綦m然虛弱,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決斷。他看向吉爾伯特和那幾個孩子,“這里不安全。雷格利斯的爪牙可能還在附近搜尋,或者…其他東西?!彼肫鹆说V洞深處那令人不寒而栗的恐怖氣息。
“離開?去哪?”吉爾伯特茫然無措,“赫倫村…沒了…周圍都是荒野…”
“去銀葉村?!甭肺靼矓蒯斀罔F地說。那是他長大的地方,有克雷爾媽媽,是目前唯一能想到的安全港灣?!翱死谞枊寢尅龝Wo(hù)你們?!?/p>
“銀葉村?那地方可不近!”安托尼立刻叫起來,“帶著這么幾個拖油瓶,還有一個半死不活的你?路上遇到點什么事…”
“那就保護(hù)他們!”路西安猛地看向安托尼,眼神銳利如刀,那股剛剛在生死邊緣覺醒的意志毫無保留地傾瀉而出,帶著不容置疑的壓迫感。“你不是傭兵嗎?傭金我會付!十倍!百倍!”他胸口劇烈起伏,牽扯著傷口,臉色更加蒼白,但眼神卻亮得驚人,“或者…你現(xiàn)在就自己離開,像荒野的孤狼一樣?”
安托尼被路西安這突如其來的強(qiáng)硬和那眼神中的東西噎住了。那不再是之前那個可以被他隨意調(diào)侃、甚至有點瞧不上眼的迷茫小子。這小子…好像真的不一樣了。他張了張嘴,習(xí)慣性的退縮話語到了嘴邊,卻在對上那雙燃燒著冰焰的藍(lán)眸時,鬼使神差地咽了回去。他煩躁地抓了抓頭發(fā),避開路西安的視線,嘟囔道:“…媽的…傭金可是你說的!別想賴賬!阿列夏,你聽到了吧?他欠我們一大筆!”
阿列夏看著路西安,又看看一臉不情愿卻又沒直接拒絕的安托尼,輕輕點了點頭,眼中閃過一絲復(fù)雜的情緒,有擔(dān)憂,也有一絲微弱的希望?!昂?,我們?nèi)ャy葉村?!?/p>
“吉爾伯特,”路西安的目光轉(zhuǎn)向那位唯一幸存的村民,語氣緩和了些,卻依舊堅定,“孩子們…就拜托你和我們一起了。等到了銀葉村,找到克雷爾媽媽,就安全了?!?/p>
吉爾伯特看著路西安蒼白卻堅毅的臉龐,看著那幾個在角落瑟瑟發(fā)抖的孩子,用力地點了點頭,抹去眼角的淚水?!昂茫∥衣犇愕?!路西安!”
計劃初定,一股沉重的疲憊感再次席卷了路西安。他閉上眼睛,積蓄著力量。胸前的紋章傳來微弱的暖意??柮伞任摇任?guī)慊丶摇氐娇死谞枊寢屇抢铩?/p>
地窖外,赫倫村的廢墟在夕陽的余暉中拖出長長的、扭曲的陰影,如同大地尚未愈合的傷疤。而在這片死寂的余燼之中,一點微弱的、卻異常堅韌的光,正掙扎著,準(zhǔn)備踏上一條布滿荊棘的歸途。安托尼看著昏迷的路西安和那幾個孩子,又摸了摸自己癟癟的皮袋,煩躁地抓了抓頭發(fā),最終認(rèn)命般地嘆了口氣,開始檢查自己那幾把吃飯的家伙是否還完好?;囊暗墓吕牵坪鯐簳r被拴上了無形的韁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