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云舒與江臨風青梅竹馬,一道圣旨卻將她鎖入深宮。五年后宮宴重逢,
他已是戰(zhàn)功赫赫的將軍,而她成了新帝的太妃?!澳锬?,別來無恙?
”他眼神淬著邊關(guān)的風雪。她指尖掐進掌心才維持住端莊笑意。直到那夜刺客劍指小皇帝,
他飛身擋在她面前。血染紅她素白宮裝時,聽見他輕笑:“舒兒,你抖什么?
”龍榻下搜出的巫蠱人偶寫著她的生辰八字。他當庭撕碎所謂罪證:“陛下,這局臣賭贏了。
”新帝默默推過放妻書:“皇嫂,江卿用十萬兵權(quán)換你自由?!背醮旱娜展?,
薄得像一層剛揭下的宣紙,軟軟地籠著柳府的后園。園子里那幾株垂柳,枝條細細長長,
已然抽了新芽,嫩生生的綠意點在枝頭,風一過,便簌簌地搖擺起來,像一串串細碎的風鈴,
無聲地晃著。柳云舒就坐在臨水的石磯上,水紅的裙裾在青石上鋪開一小片暖色。
她微微歪著頭,手里捏著一小段新折的柳枝,正笨拙地試圖把它彎成一個圈兒。
柔韌的枝條卻不太聽使喚,幾次從她細白的手指間溜走。她蹙了眉,
鼻尖滲出一點細密的汗珠,在陽光底下閃著微光?!氨?。
”一個清越的聲音帶著毫不掩飾的笑意在她頭頂響起。柳云舒嚇了一跳,猛地抬頭。逆著光,
只看見一道挺拔的少年身影,青衫磊落,正站在她身后不遠處的柳蔭里。
陽光透過搖曳的柳枝,在他臉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斑,襯得那眉目越發(fā)清晰俊朗,
尤其一雙眼睛,亮得像是蓄著兩泓春水,此刻正毫不客氣地瞅著她手里那不成形的柳圈兒,
嘴角彎著促狹的弧度。是江臨風,柳家隔壁江府的小公子,她的……冤家對頭兼青梅竹馬。
“你才笨!”柳云舒臉上騰地一熱,立刻把手里那團可憐的柳條藏到身后,
像被踩了尾巴的貓兒,“鬼鬼祟祟的,嚇唬誰呢!”江臨風幾步就跨到她跟前,
也不管石磯上的青苔,挨著她身邊就大大咧咧地坐了下來,
一股少年人特有的、帶著陽光和青草氣息的味道瞬間包圍了她。他伸手,
極其自然地從她背后把那團被揉得有些蔫了的柳條抽了出來?!翱春昧耍笮〗?。
”他故意拖長了調(diào)子,修長的手指靈活地翻轉(zhuǎn)著那柔韌的枝條。柳云舒不服氣地瞪著他,
目光卻不由自主地被那雙仿佛帶著魔力的手吸引過去。
只見那幾根手指靈巧地穿梭、彎曲、扣結(jié),不過片刻功夫,
方才在她手里還只是一團亂麻的柳條,竟在他指間變成了一個精巧圓潤的指環(huán),
嫩綠的柳葉點綴其上,透著勃勃生機?!斑?,”江臨風捏著那枚還帶著新鮮汁液的柳環(huán),
在她眼前晃了晃,陽光穿過薄薄的柳葉脈絡(luò),在他指尖跳躍,“這才叫手藝。
”他得意地揚了揚下巴。柳云舒看著那枚小小的、綠意盎然的指環(huán),心跳莫名快了兩拍。
她故意撇開臉,哼了一聲:“有什么了不起的,不過是……是熟能生巧罷了!”“熟能生巧?
”江臨風挑眉,笑容更深,帶著點壞,“那柳大小姐平日里,是偷偷折了多少柳枝練手???
”“江臨風!”柳云舒被他噎得說不出話,又羞又惱,伸手就去捶他。江臨風也不躲,
只是笑著把那枚柳環(huán)輕輕往前一送,恰恰套在她伸過來的手腕上。
微涼的、帶著草木清氣的觸感瞬間纏繞上她的腕骨。柳云舒的動作頓住了。那柳環(huán)不大不小,
松松地圈在她纖細的手腕上,新綠的葉子襯著她雪白的肌膚,說不出的好看。
空氣仿佛凝滯了一瞬,只有柳枝在風里輕輕摩挲的沙沙聲。柳云舒低著頭,
盯著手腕上那抹鮮活的綠意,臉頰燒得更厲害了。“給你的,”江臨風的聲音忽然低了下來,
沒了方才的戲謔,反而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認真,他飛快地瞥了一眼她泛紅的耳垂,
又迅速移開目光,望向池中悠悠的游魚,“省得你笨手笨腳,把園子里的柳條都禍害光了。
”柳云舒的心口像是被什么東西輕輕撞了一下,酸酸脹脹的。她沒再反駁,
手指小心翼翼地撫過柳環(huán)光滑的表面,感受著那微涼的、充滿生命力的觸感。
陽光暖暖地灑在兩人身上,水面上浮光躍金,遠處似乎有丫鬟低低的說話聲傳來,
一切都顯得那么寧靜而悠長,仿佛時光可以永遠停留在這一刻。然而,
這份寧靜被猝不及防地撕裂了。那是一個沉悶得令人窒息的午后。天空灰蒙蒙的,
鉛塊般的云層低低壓著屋檐,一絲風也沒有。柳府上下彌漫著一種山雨欲來的壓抑。
柳云舒正坐在窗下繡著一方帕子,心里莫名地有些煩躁,針尖好幾次都扎到了手指,
沁出細小的血珠。她蹙著眉,望著窗外死氣沉沉的庭院。急促的腳步聲由遠及近,
帶著一種慌亂。她的貼身丫鬟寶珠幾乎是跌撞著沖了進來,臉色慘白如紙,嘴唇哆嗦著,
連行禮都忘了?!靶 ⑿〗恪睂氈榈穆曇舳兜貌怀蓸幼?,帶著哭腔,
“前廳……宮里……宮里來人了!是……是傳旨的公公!
”柳云舒手中的繡繃“啪嗒”一聲掉在地上。她猛地站起身,一股寒意瞬間從腳底竄上脊背,
心臟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驟然停止了跳動。她下意識地撫上自己的手腕,
那里空空如也——那枚柳環(huán),早已被她取下,珍重地收在妝匣的最底層。
“旨意……”她聽見自己的聲音飄忽得如同囈語,“什么旨意?”寶珠撲通一聲跪倒在地,
淚如雨下,頭重重地磕在地上:“是……是冊封!冊封小姐為……為寶林!入宮伴駕!
圣旨已下……老爺夫人……夫人她暈過去了!”“寶林”二字如同兩道驚雷,
狠狠劈在柳云舒的頭頂。她眼前猛地一黑,身子晃了晃,扶住窗欞才勉強站穩(wěn)。入宮?伴駕?
那個高高在上、從未謀面的皇帝?一股巨大的荒謬感和冰冷的恐懼瞬間淹沒了她。
深宮……那是怎樣一個地方?她聽過的只言片語,都充斥著不見血的刀光劍影和無盡的孤寂。
她才十六歲,她的天地本該是這庭院,是后園的垂柳,
那個總愛捉弄她、卻又會為她編柳環(huán)的少年……“不……”一聲破碎的嗚咽從她喉嚨里溢出,
帶著絕望的顫抖。她跌跌撞撞地沖出房門,穿過死寂的回廊,奔向大門的方向。
她不知道自己要去做什么,或許只是想再看一眼外面的天空,
或許……心底深處有個微弱的、不顧一切的念頭——去找他!去找江臨風!府門洞開。門外,
停著宮里的車駕。幾個穿著內(nèi)侍服飾的太監(jiān)面無表情地侍立著,為首的老太監(jiān)面白無須,
眼神里透著一種見慣風浪的漠然。柳府的下人們跪了一地,人人臉上都是驚惶與悲戚。
柳云舒的父親,柳侍郎,正對著那老太監(jiān)深深作揖,背影佝僂,透著一種瞬間蒼老的無力感。
柳云舒的目光越過父親微顫的肩膀,越過那些冰冷的內(nèi)侍,死死地投向門外長街的盡頭。
淚水早已模糊了視線,但她依舊固執(zhí)地睜大雙眼,徒勞地搜尋著。他呢?江臨風呢?
他知不知道?他會不會來?就在這時,一陣急促的馬蹄聲由遠及近,如同戰(zhàn)鼓般敲在人心上。
一匹通體漆黑的駿馬如離弦之箭般沖了過來,馬上的少年正是江臨風!
他顯然是從校場直接趕來,身上還穿著騎射的勁裝,發(fā)髻微亂,額上全是汗珠,
一張俊臉繃得死緊,那雙總是帶著笑意的眼睛里,
此刻燃燒著一種近乎瘋狂的火焰和難以置信的驚痛。“云舒——!”他嘶聲大喊,
聲音里帶著撕裂般的痛楚。馬匹沖到府門前,江臨風勒緊韁繩,駿馬長嘶一聲,
前蹄高高揚起。他翻身下馬,動作快得驚人,就要不管不顧地往里沖。“攔住他!
”為首的老太監(jiān)尖細的嗓音陡然拔高,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
幾個身材魁梧的內(nèi)侍立刻如狼似虎地撲了上去,死死攔住江臨風的去路?!皾L開!
”江臨風暴怒,像一頭被激怒的困獸,猛地揮拳砸向擋在身前的內(nèi)侍。他身手矯健,
幾個內(nèi)侍一時竟被他逼得連連后退。他赤紅的雙眼越過阻擋的人群,
死死鎖住門內(nèi)淚流滿面、搖搖欲墜的柳云舒?!霸剖妫e怕!等我!我去求……”他嘶吼著,
聲音被更多的呵斥和推搡淹沒?!胺潘?!”老太監(jiān)厲聲呵斥,眼中寒光一閃,“江家小子,
你這是要抗旨嗎?!驚擾圣駕,你想讓江家滿門為你陪葬不成?!”“陪葬”二字,
如同冰水兜頭澆下,瞬間凍結(jié)了江臨風所有的掙扎。他揮出的拳頭僵在半空,
渾身的力量仿佛被瞬間抽空。那雙燃燒著烈焰的眼睛,一點點、一點點地黯淡下去,
最終只剩下無邊無際的絕望和死灰般的沉寂。他高大的身軀晃了晃,幾乎站立不穩(wěn)。
他隔著那些虎視眈眈的內(nèi)侍,隔著柳府洞開的大門,隔著咫尺天涯的距離,
望向門內(nèi)的柳云舒。他張了張嘴,卻發(fā)不出任何聲音,只有嘴唇在劇烈地顫抖著。那眼神,
像被拋棄在荒原上的孤狼,充滿了刻骨的痛楚和無力回天的悲涼。
柳云舒看著他眼中的光徹底熄滅,看著他緊握的拳頭無力地垂落,
看著他挺直的脊梁一點點彎折下去。她只覺得心口像是被鈍刀反復(fù)切割,痛得無法呼吸,
連眼淚都仿佛流干了。她死死咬住自己的下唇,直到嘗到濃重的血腥味,
才勉強維持住最后一絲站立的力氣。她不能倒,不能哭喊,
不能讓他……讓父親母親……再為她擔驚受怕。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那空氣冰冷刺骨,
灌入肺腑如同刀割。然后,她緩緩地、緩緩地抬起手,用盡全身的力氣,
對著門外那個被絕望吞噬的少年,極其輕微地、卻又無比清晰地,搖了搖頭。別過來。
別做傻事。別……為我毀了你自己,毀了江家。江臨風讀懂了她的眼神,
那最后一絲支撐著他的力氣也徹底潰散。他猛地閉上眼睛,兩行滾燙的男兒淚,
毫無征兆地滑過他沾滿塵土的臉頰。老太監(jiān)冷漠地看著這一切,像是看一出早已預(yù)知的戲碼。
他拂塵一甩,尖聲道:“柳寶林,吉時已到,請登車吧?!北涞膶m車,
像一個巨大的、華麗的囚籠,無聲地停在那里,等待著它的獵物。兩個面無表情的宮女上前,
一左一右,幾乎是架起了柳云舒。她沒有再掙扎,任由她們攙扶著,
像個被抽走了靈魂的木偶,一步步走向那輛象征著徹底失去自由的車駕。手腕上,
似乎還殘留著那枚柳環(huán)微涼的觸感,如今卻已空空如也,只余一片刺骨的冰涼。車簾放下,
隔絕了外面所有的光線,也隔絕了那個少年絕望的目光。車輪緩緩滾動,碾過青石板路,
發(fā)出沉悶的聲響,也碾碎了柳云舒生命中所有關(guān)于陽光、柳枝和那個少年的鮮活記憶。
深宮五載,歲月無聲,卻比任何刀鋒都更能消磨人的模樣。
曾經(jīng)那個眉眼靈動、帶著幾分嬌憨的柳云舒,仿佛已被時光悄然封存。如今,
她端坐在慈寧宮偏殿的暖閣里,身著一襲素凈得近乎寡淡的藕荷色宮裝,
烏黑的發(fā)髻梳得一絲不茍,只簪著一支成色普通的白玉簪子,通身上下,再無半點鮮亮顏色。
窗外是宮墻圈出的四四方方的天,灰蒙蒙的,壓著幾縷鉛色的云。初春的風吹進來,
帶著料峭寒意,卻再也吹不動院中那幾株修剪得規(guī)矩板正的矮松。
她手里捧著一卷早已翻得起了毛邊的《女誡》,目光落在泛黃的書頁上,
卻久久未曾移動分毫。殿內(nèi)燃著淡淡的檀香,空氣沉靜得能聽見自己輕緩的呼吸聲。
五年前那個撕心裂肺的午后,那聲絕望的嘶吼,
那道被死死攔在府門外的身影……這些畫面如同深埋的刺,平日里不去觸碰便也罷了,
可只要稍稍回想,那尖銳的痛楚依舊會瞬間貫穿心臟。她早已學(xué)會了不去想。在這深宮里,
想,是最無用的東西,也是最致命的毒藥?!疤锬?,”貼身宮女寶珠輕手輕腳地走進來,
低聲稟報,“時辰差不多了,該往麟德殿去了。今日新帝登基后的首次宮宴,
各宮娘娘和宗親勛貴都得到場呢?!绷剖娴难劢迬撞豢刹斓仡澚艘幌?,
終于從書頁上抬起了眼。那雙眸子,依舊清澈,卻像兩泓深潭,沉靜得不起波瀾,
所有的情緒都被小心地掩藏在那片平靜的水面之下。“知道了。”她的聲音不高,
帶著一種久居深宮養(yǎng)成的、恰到好處的溫婉與疏離。她放下書卷,緩緩起身。寶珠連忙上前,
為她整理了一下本已十分平整的衣襟。麟德殿內(nèi),早已是燈火輝煌,絲竹盈耳。
巨大的蟠龍金柱支撐著高闊的殿宇,琉璃宮燈將殿內(nèi)映照得亮如白晝。
空氣中彌漫著酒香、脂粉香和一種屬于權(quán)力的、特有的壓抑而奢華的氣息。
宗室親貴、文武重臣依序而坐,衣冠楚楚,言笑晏晏,一派盛世升平景象。
柳云舒的位置被安排在太后下首靠后的地方,一個不甚起眼卻又符合她太妃身份的角落。
她低垂著眼簾,目光落在自己放在膝上的雙手上。指甲修剪得圓潤整齊,
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微微泛白。她維持著無可挑剔的端莊儀態(tài),
唇角噙著一絲若有若無的、恰到好處的淺笑,仿佛殿中的喧囂繁華都與她無關(guān)。
太后正與新帝說話,新帝趙承稷不過十歲年紀,穿著明黃的龍袍,小臉繃得緊緊的,
努力做出威嚴的樣子,眼神卻不時流露出孩童的緊張。
柳云舒的目光在新帝稚嫩的臉上停留了一瞬,心底掠過一絲微不可查的嘆息,
隨即又歸于沉寂。宮宴進行到一半,觥籌交錯,氣氛愈加熱烈。就在這時,
殿門口傳來內(nèi)侍一聲拖長了調(diào)子的通傳:“鎮(zhèn)北將軍江臨風——到——!
”“江臨風”三個字,如同三根冰冷的針,猝不及防地刺入柳云舒的耳膜。
她端坐的身體幾不可察地僵了一下,仿佛被無形的冰霜瞬間凍結(jié)。
殿內(nèi)喧嘩的聲音似乎也因為這名字的出現(xiàn)而詭異地低了一瞬,無數(shù)道目光齊刷刷地投向殿門。
柳云舒強迫自己維持著端坐的姿態(tài),指尖卻深深地掐進了掌心,
尖銳的疼痛帶來一絲虛假的清醒。她不能失態(tài),絕不能。她緩緩地、極其緩慢地抬起眼,
目光循著眾人的視線望去。殿門口的光影里,一道頎長挺拔的身影逆光而立。
他褪去了五年前的青澀莽撞,一身玄色織金的將軍常服,勾勒出寬闊的肩膀和勁瘦的腰身。
邊關(guān)的風沙在他輪廓分明的臉上刻下了深刻的痕跡,膚色是久經(jīng)日曬的麥色,眉骨更高,
鼻梁更挺,下頜線繃得如同刀削。他緩步走入殿內(nèi),步履沉穩(wěn),
帶著一種久經(jīng)沙場磨礪出的、淵渟岳峙般的沉凝氣勢。腰間懸著的佩劍,隨著他的步伐,
發(fā)出低沉而規(guī)律的輕響,敲在每個人的心上。他的目光,銳利如鷹隼,
帶著邊關(guān)朔風的凜冽寒意,在殿內(nèi)緩緩掃過。那目光所及之處,
喧囂的空氣似乎都凝滯了幾分。最后,那道冰封般的視線,如同淬了寒冰的利刃,
穿透了重重人影與暖融的燈火,精準無比地落在了角落里的柳云舒身上。五年。
整整一千八百多個日夜??缭搅松x,橫亙著死別般的身份鴻溝。
柳云舒只覺得全身的血液在那一瞬間都涌向了頭頂,又在下一秒褪得干干凈凈,
只剩下徹骨的冰涼。她清晰地感受到那道目光的重量,冰冷、陌生,帶著審視,
甚至……一絲不易察覺的、刻骨的恨意?她的心臟在胸腔里瘋狂地擂動,幾乎要破膛而出。
她用盡全身的力氣,死死掐住掌心,指甲深陷進肉里,那尖銳的疼痛是她此刻唯一的支撐。
她強迫自己迎上那道目光,唇角努力地向上彎起,
維持著一個太妃應(yīng)有的、端莊而疏離的淺笑弧度。江臨風一步步走近。
他并未直接走向他的席位,反而像是被什么牽引著,腳步微頓,
方向竟是朝著她這邊偏移了些許。殿內(nèi)無數(shù)雙眼睛都或明或暗地注視著這一幕。
空氣仿佛凝固了,連絲竹聲都變得遙遠模糊。他終于在她座前幾步遠處停下。
高大的身影投下的陰影,將她完全籠罩其中,帶著一種無形的、沉重的壓迫感。他微微躬身,
動作標準得無可挑剔,如同任何一個臣子向太妃行禮。然而,當他抬起頭時,
那雙深不見底的黑眸牢牢鎖住她的眼睛。“太妃娘娘,”他的聲音低沉,聽不出什么情緒,
卻像裹挾著塞外最凜冽的風雪,每一個字都帶著冰碴,清晰地砸在柳云舒的耳膜上,
“別來無恙?”“別來無恙”。簡單的四個字,像一把淬毒的匕首,
狠狠捅進柳云舒早已結(jié)痂的心口,再用力一剜。那刻意維持的端莊笑容幾乎瞬間碎裂。
她感到一陣眩暈,眼前發(fā)黑,全身的力氣都用來壓制那洶涌而來的窒息感和眼眶的酸脹。
指甲更深地陷入掌心,黏膩的濕意傳來,她知道自己刺破了皮膚?!巴袑④姾楦!?/p>
”她聽到自己的聲音響起,飄忽得如同來自天外,
帶著一種她自己都陌生的、過分平靜的調(diào)子,每一個字都像是從冰水里撈出來,“哀家尚好。
”她的目光飛快地掠過他棱角分明的臉,那上面除了冰冷和風霜,
再也找不到一絲當年為她編柳環(huán)時的溫存笑意。心口那處被剜開的傷,汩汩地淌著血,
冰冷刺骨。江臨風沒有再說話,只是那雙深潭般的眸子在她臉上停留了片刻,
那眼神復(fù)雜得難以言喻,有審視,有冰封的恨,
似乎還藏著一絲更深處、幾乎被磨滅殆盡的什么。然后,他極輕微地點了下頭,
動作利落地轉(zhuǎn)身,大步流星地走向為他預(yù)留的武將席位,
玄色的衣袍下擺劃出一道冷硬的弧線。沉重的壓力驟然消失,柳云舒幾不可聞地松了口氣,
后背的宮裝早已被冷汗浸透,緊貼著肌膚,一片冰涼。她垂在袖中的手,
指尖還在不受控制地微微顫抖?!澳锬铮氖帧睂氈椴恢螘r已悄悄靠近,
聲音壓得極低,帶著掩飾不住的擔憂,目光落在柳云舒緊握的拳頭上,
那里有殷紅的血絲正從指縫間緩緩滲出。柳云舒猛地回過神,迅速將手縮回寬大的袖中,
用袖子遮掩住那點狼狽。她深吸一口氣,強行壓下心頭的驚濤駭浪,
臉上重新覆上那層完美的、無懈可擊的平靜面具。“無妨?!彼穆曇粢琅f平穩(wěn),
甚至比剛才更穩(wěn)了幾分。她微微側(cè)過頭,目光狀似無意地再次投向那個方向。
江臨風已在席位上落座。他坐姿筆挺,如同懸崖上的孤松,自斟自飲,
對周遭的喧鬧敬酒視若無睹。玄色的身影在滿殿華服中顯得格外孤峭冷硬,
仿佛自帶一道無形的屏障,將所有的熱鬧都隔絕在外。偶爾有同僚武將上前攀談,
他也只是略略頷首,言簡意賅,眉宇間揮之不去的疏離與沉郁,
與這歌舞升平的宮宴格格不入。柳云舒強迫自己移開視線,重新投向殿中的歌舞。
舞姬水袖翩躚,樂聲靡靡,一切都繁華依舊。然而,只有她自己知道,有什么東西,
在剛才那短短的一刻,被徹底打碎了。深宮五載辛苦筑起的平靜心湖,被投入了一塊巨石,
掀起了驚天的波瀾,那冰冷的湖水,正一寸寸地淹沒她的呼吸。
宮宴的喧囂如同隔著一層厚重的帷幕,在柳云舒耳邊嗡嗡作響,卻再也無法真正入耳入心。
她端坐著,像一個精致的人偶,維持著太妃應(yīng)有的儀態(tài),目光低垂,
落在面前案幾上精致的點心上,卻毫無食欲。手腕上那早已愈合的舊痕,似乎又在隱隱作痛,
提醒著她剛才那場短暫卻足以撕裂心肺的重逢。時間在煎熬中緩慢爬行。終于,
隨著太后略顯疲憊的一句“哀家乏了”,這場漫長的宮宴宣告結(jié)束。
殿內(nèi)眾人紛紛起身行禮恭送。柳云舒也隨著眾人站起,動作有些微的遲滯,仿佛關(guān)節(jié)生了銹。
她只想盡快逃離這令人窒息的地方。夜已深,初春的夜風帶著料峭的寒意。
柳云舒在寶珠的攙扶下,沉默地走在回慈寧宮的長長宮道上。
兩旁高聳的宮墻在夜色中投下巨大的、沉默的陰影,將頭頂窄窄的一線星空切割得支離破碎。
宮燈昏黃的光暈在腳下拖曳出搖晃的影子,
寂靜中只有她們兩人細碎的腳步聲在空曠的宮道間回蕩,更添幾分凄清。
寶珠小心翼翼地覷著主子的臉色。月光下,柳云舒的臉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唇瓣緊抿,
眼神空洞地望著前方,仿佛靈魂已抽離了軀殼?!澳锬?,”寶珠忍不住低喚,
聲音里滿是心疼,“您……您別太難過了。江將軍他……他興許是……”“寶珠。
”柳云舒輕輕打斷她,聲音飄忽得像一縷煙,帶著一種極度的疲憊,“慎言。在這宮里,
有些事,有些人,提都不要提。”她頓了頓,聲音更低,“忘了最好?!睂氈猷淞寺?,
眼圈卻紅了,只能更緊地攙扶著主子微涼的手臂。主仆二人轉(zhuǎn)過一道宮墻,
前面便是通往慈寧宮后苑的抄手游廊。就在此時,
一陣極輕微、卻又極其突兀的破空聲猛地撕裂了夜的寧靜!“咻——!
”一道黑影如同鬼魅般從側(cè)殿的飛檐上疾掠而下,速度快得只在視網(wǎng)膜上留下一道殘影!
那黑影的目標極其明確,
方不遠處的兩個小小身影——正是由乳母和幾個內(nèi)侍護著、準備回寢宮安歇的小皇帝趙承稷!
“有刺客!護駕——!”一個眼尖的內(nèi)侍尖聲嘶喊起來,聲音因極度恐懼而扭曲變調(diào)。
變故發(fā)生得太快!乳母嚇得魂飛魄散,下意識地將小皇帝死死摟在懷里。
幾個隨行的內(nèi)侍驚惶失措,想要上前阻擋,卻被那刺客手中閃爍著幽藍寒光的長劍輕易逼退!
劍鋒帶起的勁風,甚至撩動了小皇帝龍袍的衣角!刺客眼中兇光畢露,劍尖沒有絲毫猶豫,
帶著致命的狠辣,直刺向乳母懷中那個明黃色的、因驚恐而睜大了眼睛的幼小身影!
“陛下——!”絕望的哭喊聲驟然響起。就在這千鈞一發(fā)、生死立判的瞬間!
一道玄色身影如同蟄伏已久的獵豹,以不可思議的速度從斜刺里暴起!快!
快到超越了人眼的極限!前一瞬他還在數(shù)丈之外,
后一瞬那抹玄色已悍然切入刺客與小皇帝之間!是江臨風!他竟一直未曾遠離!“鏗——!
”一聲刺耳的金鐵交鳴在寂靜的宮道上炸響!火星四濺!江臨風竟是用自己的佩劍,
在電光火石間硬生生格開了那致命的一劍!巨大的力道震得刺客手腕一麻,劍勢不由一偏!
然而,刺客顯然是個亡命之徒,一擊不中,手腕一翻,第二劍竟以更刁鉆、更狠辣的角度,
如同毒蛇吐信,避開江臨風的格擋,直刺他身后被護住的小皇帝!這一劍,陰險至極,
角度刁鉆,江臨風若要完全格擋,勢必會露出更大的空門!時間仿佛被無限拉長。
柳云舒眼睜睜看著那閃爍著幽藍寒光的劍尖,如同死神的獠牙,
穿過江臨風因格擋而微微敞開的臂彎縫隙,
直指他身后那個小小的、因極度恐懼而僵住的身影!她的心臟驟然停止跳動,
全身的血液瞬間沖上頭頂,又在下一秒凍結(jié)成冰!一股源自靈魂深處的恐懼攫住了她,
讓她無法思考,無法呼吸!“不——!”一聲凄厲到變調(diào)的尖叫沖破她的喉嚨,
那是一種完全失控的、母獸護雛般的本能嘶喊!就在她尖叫的同時,
江臨風做出了一個讓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動作!他沒有選擇完全回防格擋,那會來不及!
他竟在格開第一劍的余力未消之際,猛地旋身,用自己的身體作為盾牌,
硬生生地、決絕地撞向了那刺向小皇帝的毒辣一劍!同時,他空閑的左手如同鐵鉗般探出,
精準無比地扣向刺客持劍的手腕!“噗嗤!”是利刃刺入血肉的悶響!清晰得令人頭皮發(fā)麻!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定格。柳云舒的尖叫戛然而止,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扼住了喉嚨。
她瞳孔驟然縮緊,死死地盯著前方。江臨風高大的身軀劇烈地震顫了一下,
卻依舊如同磐石般死死釘在原地,紋絲不動!那柄淬著幽藍寒光的劍,
深深地沒入了他的右肩胛下方,劍尖甚至從他背后透出了一小截,
在昏黃的宮燈下閃爍著令人心悸的冷芒!鮮血,如同泉涌,瞬間染紅了他玄色的衣衫,
那暗紅迅速蔓延,在衣料上洇開一大片觸目驚心的深色。而他探出的左手,
也如同鐵箍般死死扣住了刺客的手腕,指節(jié)因用力而根根發(fā)白!
刺客顯然沒料到他會用身體硬擋,眼中閃過一絲錯愕,想要抽劍再刺,
手腕卻被江臨風死死鉗住,動彈不得!
“呃……”一聲壓抑的悶哼從江臨風緊咬的牙關(guān)中溢出。劇痛讓他額角的青筋瞬間暴起,
冷汗涔涔而下,臉色在剎那間褪盡血色,變得慘白如紙。然而,他的眼神卻銳利如刀,
死死盯著近在咫尺的刺客,沒有絲毫退縮,只有一種近乎野獸般的兇悍與決絕!
就在這僵持的剎那,被驚動的禁衛(wèi)軍終于如同潮水般從四面八方涌來!
火把的光芒瞬間照亮了這血腥的一幕!“拿下!”禁衛(wèi)統(tǒng)領(lǐng)厲聲怒吼。刺客見大勢已去,
眼中閃過一絲瘋狂,猛地用力想要掙脫江臨風的鉗制。江臨風悶哼一聲,
傷口因?qū)Ψ綊暝膭幼鞫毫寻銊⊥?,鮮血涌出得更快,
但他扣住刺客手腕的手指卻如同焊死了一般,紋絲不動!直到幾名如狼似虎的禁衛(wèi)撲上來,
將刺客死死按倒在地,徹底制服。危機解除的瞬間,
支撐江臨風的那股悍勇之氣似乎也隨之一泄。他高大的身軀晃了晃,
左手無力地松開刺客的手腕,右手拄著染血的佩劍,才勉強支撐住沒有倒下。
大量的失血讓他眼前陣陣發(fā)黑,呼吸也變得粗重而急促?!敖瓕④?!” “快傳太醫(yī)!
” 驚呼聲、腳步聲亂成一團。柳云舒卻像是被釘在了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