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1年,深秋,上海百樂門。
靡靡之音如無形的蛛網(wǎng),將舞池里衣香鬢影的男男女女盡數(shù)包裹??諝饫铮▏闼?、古巴雪茄與偽裝的和平混合成一種令人作嘔的甜膩。
這是屬于勝利者的夜晚,而我,是來獵殺勝利者的。
我叫林楚茵,南洋歸來的愛國華僑。
至少今晚,我叫這個名字。
我穿著一身猩紅色的旗袍,像一團燃燒的血焰,安靜地坐在角落的陰影里,任由頸上那串價值連城的鉆石項鏈,折射出這片浮華地獄的虛假光芒。我的目光,穿過所有觥籌交錯的笑臉,精準(zhǔn)地釘死在全場的焦點——軍統(tǒng)上海站站長,商會會長,顧明修。
那個我曾用生命去愛的男人。
那個親手將我當(dāng)成棄子,推入死亡陷阱的男人。
五年了,顧明修,你是否還會在午夜夢回時,想起那聲射向我的槍響?
就在這時,晚宴主持人拿著話筒,聲音激動地響徹全場:“下面,讓我們用最熱烈的掌聲,歡迎我們今晚最尊貴的客人——林楚茵小姐!林小姐心系故土,將為我們顧會長名下的‘戰(zhàn)時孤兒院’,捐贈十萬美金!”
全場嘩然,所有的目光瞬間聚焦在我身上。
我優(yōu)雅起身,踩著猩紅的高跟鞋,一步,一步,走向那個站在璀璨燈光下的男人。高跟鞋敲擊大理石地面的聲音,清脆、規(guī)律,像為他敲響的喪鐘。
我看到他了。他依舊英俊,成熟的眉宇間添了幾分無人能懂的郁色,但那身權(quán)勢的偽裝,依舊無懈可擊。
直到他看清我的臉。
我清晰地看到,他端著酒杯的手,幾不可察地顫抖了一下。那雙曾令我沉溺的深邃眼眸里,瞬間掀起了滔天巨浪,震驚、恐懼、不可置信……最后,全都化為一片死灰。
我在他面前站定,無視主持人遞來的話筒,只是朝他舉了舉手中的酒杯,紅唇勾起一抹最完美的弧度。
我用只有我們兩人能聽到的聲音,輕聲說:
“顧站長,別來無恙?”
他嘴唇翕動,卻發(fā)不出任何聲音。
我笑著,將聲音壓得更低,如同地獄惡鬼在他耳邊的私語:
“我從地獄回來,給你帶了份大禮。你……準(zhǔn)備好簽收了嗎?”
他手里的酒杯“哐當(dāng)”一聲墜地,碎裂聲在短暫的寂靜中刺耳無比。
我嘴角的笑意更深了。
顧明修,你親手埋葬了你的青鳥,卻不知她會在地獄里開成一株劇毒的海棠。這杯為你釀了五年的苦酒,你可要……一滴不剩地喝完啊。
晚宴在一片混亂的掌聲和竊竊私語中繼續(xù)。顧明修很快恢復(fù)了鎮(zhèn)定,至少表面上是。他彎腰,任由侍者清理腳下的狼藉,再直起身時,臉上又掛上了那副無懈可擊的笑容,仿佛剛剛失態(tài)的只是個幻影。
“林小姐真是……慷慨?!彼_口,聲音沙啞得幾乎不成調(diào),“代表孤兒院的孩子們,感謝你?!?/p>
“客氣了,顧站長?!蔽叶酥票?,指甲上鮮紅的蔻丹劃過杯壁,“國難當(dāng)頭,總要做些力所能及的事。不像有些人,只會把同胞當(dāng)成墊腳石。”
話音落下,他臉上最后一點血色也褪得干干凈凈。
我沒再看他,轉(zhuǎn)身回到我的座位,留給他一個決絕的背影。
我知道,今夜,他無眠。
第二天清晨,陽光還沒穿透上海的薄霧,消息就傳遍了法租界。
軍統(tǒng)設(shè)在霞飛路的一個極其隱秘的情報點,被日軍憲兵隊精準(zhǔn)端掉。七名特工,無一生還。
我坐在新租的公寓里,慢條斯理地用小銀勺攪動著咖啡。收音機里播放著吳儂軟語的評彈,咿咿呀呀,唱著別人的悲歡離合。
我的聯(lián)絡(luò)員,代號“老K”的男人,坐在我對面,他是個外表敦厚的米行老板,此刻眉頭卻擰成了疙瘩。
“‘海棠’同志,這一手太險了?!彼麎旱吐曇?,“軍統(tǒng)的瘋狗一旦咬上來,很難脫身。”
我抿了一口咖啡,滾燙的液體滑入喉中,卻帶不來一絲暖意。
“險?當(dāng)年我被自己人堵在巷子里,背后是他的命令,面前是黑洞洞的槍口,那才叫險?!?/p>
我從手袋里取出一枚小小的胸針,放在桌上。那是一只用琺瑯燒制而成的青鳥,翅膀的紋路精細(xì)入微。
“把它,‘不小心’遺落在現(xiàn)場附近?!?/p>
老K拿起胸針,入手冰涼。他端詳片刻,沒有多問,只是點了點頭:“明白了?!?/p>
他起身離開,腳步匆匆。
公寓里又恢復(fù)了安靜。
我拿起那枚青鳥胸針,這是復(fù)制品,真品早就在五年前那個雨夜,連同我的心一起,被子彈打得粉碎。
這是顧明修送我的第一份禮物,他說,青鳥是信使,是希望。
現(xiàn)在,我讓它成了催命符。
當(dāng)天下午,我正以“林楚茵”的身份,在一家洋行里挑選布料。幾個穿著黑風(fēng)衣、神色不善的男人不遠(yuǎn)不近地盯著我。
軍統(tǒng)的行動隊,顧明修的狗。
我唇角微勾,故意走進了一家裝潢復(fù)雜、后門通著小巷的古董店。
在他們沖進來的前一秒,我閃身進入后巷,將一頂帽子和風(fēng)衣扔進垃圾桶,幾個拐彎,便匯入了熙熙攘攘的人流中。
半小時后,法租界巡捕房接到報案,一家古董店發(fā)生槍戰(zhàn)。等他們趕到時,只剩下幾具尸體和滿地彈殼。現(xiàn)場證據(jù)顯示,是軍統(tǒng)內(nèi)部因分贓不均引發(fā)的火并。
顧明修派來的人,一個都沒回去。
我坐在黃浦江邊的咖啡館里,看著報紙上的新聞,慢悠悠地喝著下午茶。
顧明修,你的第一份“大禮”,還滿意嗎?
軍統(tǒng)上海站,站長辦公室。
煙灰缸里已經(jīng)堆滿了煙頭。顧明修煩躁地扯開領(lǐng)帶,胸口憋悶得透不過氣。
他面前站著他的副手,李維。
“站長,行動隊……全折了。巡捕房那邊認(rèn)定是內(nèi)斗,我們的人被當(dāng)成黑幫分子處理了。”李維的聲音帶著一絲驚恐,“那個女人,就像個鬼!”
顧明修一拳砸在桌上,震得茶杯嗡嗡作響。
鬼?
是啊,是他親手制造出來的,從地獄里爬回來索命的鬼。
“查!”他從牙縫里擠出兩個字,“把這個‘林楚茵’的底細(xì)給我翻個底朝天!我要知道她這五年,究竟在哪,見了誰,做了什么!”
“是!”李維領(lǐng)命,匆匆退下。
辦公室的門關(guān)上,顧明修頹然地坐回椅子里,捂住了臉。
五年了,他以為時間能撫平一切,能讓那張絕望的臉龐在記憶里模糊。他靠著瘋狂的工作,靠著一級級往上爬,試圖用權(quán)力和功績來填補心臟那個巨大的空洞。
他甚至為她立了衣冠冢,每年忌日都會獨自去祭拜。
他告訴自己,他做的是對的,為了黨國,為了最終的勝利,犧牲是必要的。
可當(dāng)她活生生地站在他面前,用那種淬了冰的眼神看著他時,他所有的心理防線,瞬間崩塌。
他怕的不是她的報復(fù),而是她那雙眼睛里,再也沒有了半分對他的愛意。
只剩下……恨。
純粹的,能將他焚燒成灰的恨。
接下來的幾天,上海灘暗流涌動。
我以“林楚茵”的身份,高調(diào)地出入各種社交場合,與政商名流談笑風(fēng)生,揮金如土。我的慈善事業(yè)做得風(fēng)生水起,報紙上贊譽不斷,儼然成了一位心系家國的女菩薩。
暗地里,我卻像一只最耐心的蜘蛛,一點點織著我的網(wǎng)。
軍統(tǒng)在上海的勢力盤根錯節(jié),但并非鐵板一塊。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有江湖的地方就有爭斗。顧明修這幾年爬得太快,樹敵不少。
我利用金錢和美色,很快就搭上了軍統(tǒng)另一位副站長,趙景輝。
趙景輝是個貪婪又好色的草包,一直對顧明修的位置虎視眈眈。他是我復(fù)仇計劃里,一顆重要的棋子。
在一家高級私人會所的包廂里,我將一杯紅酒推到趙景輝面前。
“趙副站長,您在站里勞苦功高,卻總被某些人壓著,真是屈才了?!蔽胰崧曊f,聲音里帶著恰到好處的惋惜。
趙景輝的眼睛亮了,他肥碩的手掌握住我的手:“還是林小姐有眼光。不像某些人,過河拆橋,心狠手辣?!?/p>
“哦?”我抽出手,狀似好奇地問,“此話怎講?”
“哼,”趙景輝喝了一大口酒,壓低聲音,“五年前,站里有個叫‘青鳥’的女特工,業(yè)務(wù)能力頂尖,還是顧明修的心腹……和情人。結(jié)果呢?為了一個任務(wù),說犧牲就犧牲了。這種人,有什么事做不出來?”
我垂下眼簾,長長的睫毛掩蓋住所有的情緒。
“原來顧站長是這樣的人?!?/p>
“所以啊,林小姐,你可要離他遠(yuǎn)點。”趙景輝湊過來,滿嘴酒氣,“跟著我,我保證你在上海灘順風(fēng)順?biāo)??!?/p>
我笑了笑,沒答應(yīng),也沒拒絕。
魚兒,上鉤了。
我知道,這些話很快就會傳到顧明修的耳朵里。
果然,沒過兩天,顧明修就親自找上了門。
他沒有穿軍裝,而是一身低調(diào)的西裝,出現(xiàn)在我公寓樓下。
我隔著窗簾,看著他站在梧桐樹下,身影被拉得很長。他沒有上來,只是安靜地站著,一根接一根地抽煙。
他想做什么?懺悔?求饒?
顧明修,你以為這就結(jié)束了?好戲才剛開始。
我沒有下樓,任由他在樓下站了一個下午。
直到夜幕降臨,他才終于轉(zhuǎn)身離開,背影蕭索。
第二天,我接到了老K的緊急通知。
“‘海棠’,情況有變。”老K的聲音很嚴(yán)肅,“我們截獲了軍統(tǒng)的密電,他們正在破譯我們的一套舊密碼。這套密碼,只有極少數(shù)核心成員掌握?!?/p>
我的心一沉。
“哪一套?”
“‘北斗’。”
我的手指瞬間冰涼。
“北斗”密碼,是我還在軍統(tǒng)時,和顧明修一起開發(fā)的。為了防止破譯,我們加入了許多屬于我們兩人的“私人印記”作為密鑰。比如,我們第一次見面的日期,我最喜歡的詩句,甚至是我們養(yǎng)的那只貓的名字。
這是我們之間,最深的秘密。
現(xiàn)在,他要用我們曾經(jīng)的愛,來絞殺我的同志。
“他能破譯到什么程度?”我問。
“目前還在嘗試,但速度很快。一旦破譯,我們在華北的情報網(wǎng)將面臨滅頂之Zai?!?/p>
“我知道了?!蔽覓鞌嚯娫?,走到窗邊。
夜色如墨,遠(yuǎn)處的霓虹燈閃爍不定。
顧明修,你教會我如何無情,我便用它來征服你。
我撥通了趙景輝的電話。
“趙副站長,今晚有空嗎?我想請你跳支舞。”
當(dāng)晚,在仙樂斯舞廳,我將一份文件“不經(jīng)意”地掉落在趙景輝腳邊。
那是一份偽造的情報,上面記錄著一個“共黨重要聯(lián)絡(luò)點”的地址和接頭暗號。而那個地址,是藤原敬一的一處私人別館。
趙景輝如獲至寶。
他以為這是他扳倒顧明修的天賜良機。
第二天,趙景輝繞過顧明修,直接向重慶總部邀功,并親自帶隊,氣勢洶洶地沖向了那處別館。
結(jié)果可想而知。
趙景輝的隊伍和藤原敬一的衛(wèi)隊撞了個滿懷。一場混戰(zhàn),軍統(tǒng)損失慘重,趙景輝當(dāng)場被擒。
而我,利用他們制造的混亂,成功潛入了軍統(tǒng)的機要室。
機要室里,那臺先進的德制密碼機正在飛速運轉(zhuǎn)。屏幕上,一串串字符閃爍,正是“北斗”密碼的破譯進程。
我坐下來,手指在鍵盤上飛舞。
我沒有銷毀進程,而是修改了幾個關(guān)鍵的密鑰參數(shù)。那些我們曾經(jīng)的甜蜜暗號,被我換成了他背叛我的日期,我“死亡”的地點,以及那把射殺我的槍的型號。
新的密鑰,將把所有情報都指向一個錯誤的方向。
做完這一切,我從容離開。
走出軍統(tǒng)總部大樓時,天邊泛起了魚肚白。
顧明修,我用你的矛,攻你的盾。這盤棋,我們慢慢下。
趙景輝的行動失敗,讓顧明修在軍統(tǒng)內(nèi)部的處境更加艱難。重慶總部發(fā)來電報,嚴(yán)厲申斥,要他限期查明真相。
顧明修焦頭爛額。
他當(dāng)然不信我是什么“共黨”,但他更不敢相信,我就是那個被他親手埋葬的沈清辭。
他陷入了自我懷疑的深淵。
而我,給了他更重的一擊。
我查到,我當(dāng)年在軍統(tǒng)里,有一個關(guān)系很好的小妹妹,叫陳雪。我“死”后,她一直很照顧我年邁的母親。
我不能直接和我母親聯(lián)系,那會暴露她。但我可以利用陳雪。
我設(shè)計了一場“偶遇”。
在一家咖啡館,我“不小心”撞到了陳雪,將咖啡灑了她一身。
“對不起,對不起!”我連忙道歉,拿出一方絲巾為她擦拭。
陳雪本想發(fā)作,但當(dāng)她看清我的臉時,整個人都僵住了。
“你……你是……”她嘴唇哆嗦,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
我沖她眨了眨眼,將絲巾塞進她手里,壓低聲音:“有些事,爛在肚子里。幫我告訴你清辭姐的媽媽,就說……女兒不孝,不能承歡膝下,但一切安好,勿念。”
說完,我轉(zhuǎn)身就走,留下陳雪在原地,面色慘白。
這根刺,會扎進顧明修的心里。
他會去找陳雪,會去盤問,會去證實。他越是調(diào)查,就越是痛苦。
他會發(fā)現(xiàn),我沒有死,我活得很好,好到……能隨時要他的命。
幾天后,老K帶來了新的消息。
“‘北斗’密碼的破譯失敗了。軍統(tǒng)那邊損失慘重,華北的情報網(wǎng)保住了?!崩螷的語氣里帶著一絲敬佩,“但是,顧明修好像瘋了?!?/p>
“哦?”
“他下了一個命令,不惜一切代價,找到你失散多年的弟弟,沈清源。”
我的心,猛地一抽。
弟弟……清源……
五年前,我家破人亡,父母被殺,只有年幼的弟弟下落不明。這些年,我動用了一切力量尋找他,卻杳無音信。
這是我心里,最柔軟,也最疼痛的一塊地方。
顧明修知道。
他太知道了。
他要用我唯一的軟肋,來逼我現(xiàn)身。
“他找得到嗎?”我問,聲音有些發(fā)緊。
“很難說。軍統(tǒng)的情報網(wǎng)畢竟遍布全國?!崩螷有些擔(dān)憂,“‘海棠’,這是一個陷阱?!?/p>
我當(dāng)然知道這是陷阱。
一個我明知是陷阱,卻不得不去一探究竟的陷阱。
“幫我查,查顧明修的動向,查所有關(guān)于沈清源的消息?!蔽议]上眼睛,掩去所有的脆弱,“他想玩,我奉陪到底。”
接下來的日子,我像是回到了五年前,那個不知疲倦的特工“青鳥”。
我動用了所有能動用的關(guān)系,每天只睡三四個小時,瘋狂地搜集著關(guān)于弟弟的消息。
顧明修那邊,同樣動作頻頻。
他似乎真的找到了線索。軍統(tǒng)的人開始在幾個城市秘密布控。
我的心,被高高吊起。
我知道這是他的計策,他想讓我自亂陣腳??扇f一……萬一他真的找到了清源呢?
我不能賭。
終于,一個星期后,老K帶來了確切消息。
“顧明修在蘇州找到了一個男孩,年齡、相貌都和你弟弟很像?,F(xiàn)在,他把那個男孩秘密安置在城外的一處莊園里,重兵把守?!?/p>
蘇州,城外莊園。
我的呼吸一窒。
“‘海棠’,這百分之百是陷阱!”老K急切地說,“你不能去!”
我沉默了。
理智告訴我,老K是對的。顧明修就是要引我入甕。
可情感上,我無法坐視不理。
那是我的親弟弟,是我在這世上唯一的親人。
“把莊園的地圖、布防圖給我?!蔽议_口,聲音平靜得可怕,“另外,幫我準(zhǔn)備一些東西。”
老K還想再勸,但看到我決絕的表情,最終只化為一聲嘆息。
“萬事小心?!?/p>
那個夜晚,大雨滂沱。
我換上一身黑色的夜行衣,像一道影子,融入了無邊的夜色中。
雨水沖刷著我的臉,冰冷刺骨。
顧明修,你以為抓住了我的軟肋,就能掌控我嗎?
你錯了。
你只教會了我一件事,那就是——絕不能有軟肋。
莊園里,燈火通明,戒備森嚴(yán)。
我避開一隊隊巡邏的特工,像一只壁虎,悄無聲息地攀上了二樓的陽臺。
房間里,一個瘦弱的男孩正坐在床邊,低著頭,看不清表情。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
是他嗎?是清源嗎?
我悄悄推開窗戶,閃身進入。
男孩聽到動靜,猛地抬起頭。
四目相對的瞬間,我所有的希望,都化為了冰冷的失望。
不是他。
這個男孩的眉眼,和我弟弟有三分相像,但絕對不是他。
這是一個誘餌。
一個徹頭徹尾的騙局。
就在這時,門外傳來了密集的腳步聲。
“站長,她進去了!”
中計了。
我迅速掃視房間,尋找逃生路線。
窗戶已經(jīng)被鐵絲網(wǎng)封死,門外是重重包圍。
這是一個死局。
顧明修的聲音在門外響起,帶著一絲壓抑的、病態(tài)的興奮。
“沈清辭,我知道是你。出來吧,我們談?wù)??!?/p>
我冷笑一聲。
談?wù)??我們之間,除了生死,還有什么好談的?
我走到那個假扮我弟弟的男孩面前,在他驚恐的注視下,從懷里掏出一份文件,塞進他手里。
“拿著它,從密道走。會有人接應(yīng)你?!?/p>
男孩愣住了。
“那你呢?”
“我?”我笑了笑,“我來送一份大禮。”
我把他推進床底下的一個暗格,然后走到房間中央,靜靜地等待著。
門被一腳踹開。
顧明修沖在最前面,他穿著一身黑色的風(fēng)衣,雨水順著他的發(fā)梢滴落,整個人都散發(fā)著一股陰冷的氣息。
他看到我,腳步頓住了。
“清辭……”他喃喃道,聲音里有痛苦,有悔恨,還有一絲失而復(fù)得的狂喜。
我沒有理會他,而是將目光投向他身后的幾名軍統(tǒng)高層。
“各位,別來無恙?!蔽覔P了揚手里的一個遙控器,“我手上這份,是顧站長通日的證據(jù)。我已經(jīng)把它交給了那個男孩,如果我不能在十分鐘內(nèi)安全離開,全上海的報社,都會收到這份大禮?!?/p>
所有人都變了臉色。
“你胡說!”一名高層怒斥道,“站長對黨國忠心耿耿!”
“忠心?”我嗤笑一聲,“忠心到把自己的同志當(dāng)成棄子?忠心到和日本人做交易?不信的話,你們可以搜查這間莊園,看看有沒有通往藤原敬一別館的密道?!?/p>
顧明修的臉,一瞬間變得慘白。
他設(shè)局引我,我便將計就計,把他也拖下水。
他想用我的軟肋拿捏我,我就用他的罪證,給他致命一擊。
“放她走?!鳖櫭餍揲_口,聲音嘶啞。
“站長!”
“我說,放她走!”顧明修幾乎是咆哮出聲。
包圍圈,出現(xiàn)了一個缺口。
我從容地從他們身邊走過,在經(jīng)過顧明修身邊時,我停下腳步。
“顧明修,你輸了?!蔽矣弥挥兴苈牭降穆曇粽f。
他沒有看我,只是死死地盯著地面。
我走出莊園,消失在雨夜中。
我知道,這只是開始。
這場風(fēng)波,以顧明修被迫“閉門思過”暫時告一段落。
他沒有被撤職,因為那份“通日”的證據(jù),最終被我“銷毀”了。我需要他留在那個位置上,他是我復(fù)仇計劃里,最重要的一環(huán)。
但他的威信,在軍統(tǒng)內(nèi)部一落千丈。
而我,在這次交鋒中,徹底奠定了我“海棠”的名聲。無論是在我方陣營,還是在敵人眼中,我都不再是那個需要依附別人的“青鳥”,而是一個能獨立掀起風(fēng)浪的“海棠”。
我沒有找到弟弟,但我的心,卻前所未有地平靜。
曾經(jīng)我以為信仰是你,后來我才知道,是你讓我真正懂得了信仰。
我的信仰,不再是某一個人,而是千千萬萬受苦受難的同胞,是這個滿目瘡痍的國家。
為了這個信仰,我可以犧牲一切,包括我自己的感情。
時間一天天過去,上海的局勢越來越緊張。
日軍的胃口越來越大,他們策劃了一個名為“虹口計劃”的陰謀,企圖徹底摧毀上海所有的抗日力量。
獲取“虹口計劃”的詳細(xì)內(nèi)容,成了我最重要的任務(wù)。
我知道,這份計劃的核心機密,就鎖在藤原敬一辦公室的保險柜里。
而藤原敬一,這個中國通,狡猾如狐。他的辦公室,守衛(wèi)森嚴(yán),堪稱龍?zhí)痘⒀ā?/p>
我需要一個契機,一個能讓我接近保險柜的契機。
這個契機,很快就來了。
藤原敬一要舉辦一場晚宴,邀請上海各界名流,慶?!按髺|亞共榮”的初步成果。
顧明修,自然也在邀請之列。
而我,作為“愛國華僑”的代表,同樣收到了一份燙金的請柬。
我知道,這將是一場鴻門宴。
我知道,顧明修也會去。
這正是我想要的。
晚宴當(dāng)晚,我再次穿上了那身猩紅色的旗袍。
藤原敬一的官邸,比百樂門更加奢華,也更加陰森。穿著和服的侍女穿梭其間,墻角站著荷槍實彈的衛(wèi)兵,每一個角落都透著壓抑和危險。
我一進場,就感受到了無數(shù)道復(fù)雜的視線。
有藤原敬一的審視,有其他賓客的探究,還有一道,來自角落,灼熱而痛苦。
是顧明修。
他瘦了很多,下巴上泛著青色的胡茬,整個人都籠罩在一股頹唐的氣息里。
他看到我,只是嘴唇動了動,沒有上前來。
我也沒有理他,徑直走向了今晚的主人——藤原敬一。
“藤原課長,晚宴盛大,真是令人大開眼界?!蔽遗e杯,笑語嫣然。
“林小姐能來,才是我的榮幸?!碧僭匆换鼐匆槐请p小眼睛里,閃爍著精明的光,“聽聞林小姐前段時間,給顧站長添了不少麻煩啊?!?/p>
“哦?我只是做了些該做的事而已?!蔽业嗡宦┑鼗卮稹?/p>
“哈哈,林小姐快人快語?!碧僭匆恍α诵Γ敖裢?,還請盡興?!?/p>
我應(yīng)付著各色人等,心里卻在計算著時間。
根據(jù)我得到的情報,藤原敬一會在十點鐘,離開宴會廳,去書房接一個來自東京總部的秘密電話。
那段時間,將是我的唯一機會。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
九點五十分,我借口去洗手間,悄悄溜出了宴會廳。
我避開巡邏的衛(wèi)兵,熟練地撬開二樓書房的門鎖,閃身進入。
書房里,一片漆黑。
我沒有開燈,借著窗外透進來的月光,迅速找到了那個巨大的保險柜。
德制,最新款,密碼和指紋雙重驗證。
我從發(fā)簪里抽出一根細(xì)如牛毛的鋼絲,開始憑著記憶和手感,破解密碼。
時間,在寂靜中流逝。
我的額頭,滲出了細(xì)密的汗珠。
就在我即將成功的時候,書房的門,悄無聲息地被推開了。
一個黑影,閃了進來。
我心里一驚,立刻收手,躲進了窗簾后面。
那個黑影沒有開燈,徑直走向了保險柜。
他的動作,和我一樣,熟練而迅速。
是他!
顧明修!
他怎么會在這里?他也想要這份情報?
我屏住呼吸,心臟狂跳。
我們兩個人,曾經(jīng)最親密的愛人,如今卻像兩只互不相識的夜梟,在同一個陷阱里,爭奪著同一個獵物。
何其諷刺。
就在顧明修即將打開保險柜的時候,我從窗簾后走了出來。
“顧站長,好巧?!?/p>
我的聲音,在寂靜的書房里,顯得格外突兀。
顧明修的身體猛地一僵,他霍然轉(zhuǎn)身,看清是我時,臉上閃過一絲復(fù)雜的情緒。
“你……”
“你也想要‘虹口計劃’?”我走到他面前,我們之間的距離,不到一米。
我能聞到他身上淡淡的煙草味,那是我們曾經(jīng)都很熟悉的味道。
“清辭,這不是你該來的地方?!彼麎旱吐曇?,“快走?!?/p>
“我該去哪?”我反問,“回到五年前那個雨夜的巷子里嗎?”
他的身體晃了一下,臉色變得更加蒼白。
“清辭,跟我回去?!彼锨耙徊?,試圖抓住我的手,“我彌補你一切?!?/p>
“彌補?”我笑了,笑聲里充滿了悲涼,“你拿什么彌補?用你的命嗎?”
“是。”他看著我,一字一頓,“只要你回來,我的命,隨時是你的?!?/p>
我的心,狠狠地刺痛了一下。
遲了。
顧明修,一切都太遲了。
就在我們對峙的時候,門外傳來了腳步聲和日語交談的聲音。
是藤原敬一!
他提前回來了!
我們兩個人都被困在了這里。
“跟我走!”顧明修拉住我的手,就要往窗戶那邊去。
我甩開他。
“來不及了?!?/p>
我走到保險柜前,看著那個復(fù)雜的密碼鎖,腦子里飛速運轉(zhuǎn)。
時間不夠了。強行破譯,只會被堵在屋子里。
只有一個辦法了。
我從旗袍的開衩處,摸出一個微型炸彈,貼在了保險柜的門上。
顧明修的瞳孔猛地一縮。
“你瘋了!”
“我早就瘋了?!蔽一仡^看他,臉上帶著一種決絕的、近乎毀滅的笑容,“五年前,在你決定犧牲我的時候,我就瘋了。”
我按下了定時器。
十秒。
“你選了任務(wù),放棄了我。”我看著他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無比,“今天,我也一樣。我選任務(wù)?!?/p>
我把他狠狠地推向窗戶。
“跳下去!這是你欠我的!”
他被我推得一個踉蹌,回頭看我,臉上是全然的絕望。
“清辭!”
“顧明修,我們兩不相欠了?!?/p>
我說完,轉(zhuǎn)身撲向書桌底下。
“轟——”
一聲巨響,整個房間都在震動。
保險柜被炸開,文件紛飛。警報聲,尖銳地響起。
我顧不上滿身的灰塵,抓起幾份關(guān)鍵文件,塞進懷里。
整個官邸,都亂了起來。
我趁亂沖出書房,向著預(yù)定的撤離路線跑去。
我沒有回頭。
我不知道顧明修有沒有跳下去,是生是死。
我也不想知道。
從我按下起爆器的那一刻起,我們之間,最后一點牽連,也徹底斷了。
我?guī)е昂缈谟媱潯钡某醺?,成功逃離了藤原官邸。
身后的火光和喧囂,都與我無關(guān)了。
我在安全屋里,花了一整夜的時間,研究這份計劃。
越看,心越沉。
這不僅僅是一份軍事打擊計劃,更是一份旨在從文化、經(jīng)濟上徹底摧毀上??谷崭亩居?。它的規(guī)模和惡毒程度,遠(yuǎn)超我們的想象。
憑我一方之力,根本無法阻止。
我陷入了沉思。
我知道,有一個人,能阻止這一切。
顧明修。
只要他肯動用軍統(tǒng)在上海的所有力量,或許還有一線生機。
可是,我該怎么把這份情報交給他?
直接給他,等于暴露我自己。
我不能冒這個險。
我看著桌上的文件,最終,下了一個決定。
我將“虹口計劃”的危害性,以及幾個關(guān)鍵的執(zhí)行節(jié)點,寫成了一份匿名的信件,通過一個絕對安全的渠道,送到了顧明修的辦公桌上。
信的末尾,我只寫了一句話:
“救上海,就是救你自己?!?/p>
我不知道他會不會信。
我不知道他愿不愿意為了這個虛無縹緲的情報,賭上自己的前途。
我能做的,只有等待。
接下來的幾天,上海表面上風(fēng)平浪靜,暗地里卻波濤洶涌。
顧明修那邊,沒有任何動靜。
他似乎真的被“閉門思過”了,整日待在辦公室里,不見任何人。
老K也有些急了。
“‘海棠’,顧明修會不會……不相信我們?”
我搖搖頭。
“他會的。”
因為我了解他。他或許自私,或許冷酷,但在民族大義面前,他有自己的底線。
更重要的是,他想贖罪。
果然,第五天,情況開始變化。
軍統(tǒng)在上海的各個行動小組,開始以“清剿黑幫”的名義,頻繁調(diào)動。他們查封了幾個日偽背景的倉庫,逮捕了一些漢奸商人,每一次行動,都精準(zhǔn)地打在了“虹口計劃”的某個環(huán)節(jié)上。
沒有命令,沒有交流。
但我和顧明修之間,形成了一種詭異的默契。
我負(fù)責(zé)提供信息,他負(fù)責(zé)執(zhí)行打擊。
我們像兩只在暗夜里獨行的狼,為了同一個目標(biāo),在不同的戰(zhàn)場上,并肩作戰(zhàn)。
那段時間,我仿佛又回到了五年前。
我們也是這樣,一個眼神,一個手勢,就能明白對方所有的戰(zhàn)術(shù)意圖。
只是,如今的我們,隔著血海深仇,再也回不去了。
我們的聯(lián)合行動,很快就引起了藤原敬一的警覺。
他意識到,計劃泄露了。
他開始瘋狂地反撲。
一時間,上海灘腥風(fēng)血雨。暗殺、爆炸,幾乎每天都在發(fā)生。
我和顧明修,都承受著巨大的壓力。
我這邊,好幾位同志在行動中犧牲。
顧明修那邊,更是焦頭爛額。他頂著重慶總部的壓力,強行調(diào)動資源,已經(jīng)引起了很多人的不滿。
我知道,決戰(zhàn)的時刻,快要到了。
根據(jù)我最新的情報,藤原敬一將在三天后,啟動“虹口計劃”的最終階段——“凈土行動”。
他要在一夜之間,血洗所有已知的抗日據(jù)點。
行動的指揮部,就設(shè)在黃浦江上的一艘日軍軍艦上。
我們必須在那之前,摧毀他的指揮部,拿到最終的計劃藍(lán)圖。
這是一場幾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務(wù)。
我把這個消息,連同我的計劃,一起傳給了顧明修。
這是我第一次,向他提出“合作”。
因為我知道,只靠我或者他,都做不到。
我沒有等到他的回信。
但我知道,他會來。
行動當(dāng)晚,月黑風(fēng)高。
黃浦江上,霧氣彌漫。
我?guī)е沂窒伦罹J的幾名隊員,乘坐一艘小小的舢板,悄悄地靠近了那艘巨大的日軍軍艦。
軍艦上,燈火通明,戒備森嚴(yán)。
我們像幽靈一樣,順著船錨的鐵鏈,攀上了甲板。
解決了幾個哨兵后,我們正準(zhǔn)備向指揮室摸去。
突然,船的另一側(cè),也傳來了輕微的騷動。
我心里一動,打了個手勢,讓隊員們隱蔽。
片刻后,幾道黑影,同樣悄無聲息地出現(xiàn)在甲板上。
領(lǐng)頭的人,正是顧明修。
他看到了我,我們隔著十幾米的距離,在黑暗中對視。
沒有言語,沒有交流。
我們只是同時點了點頭,然后各自帶隊,從兩個方向,向著指揮室包抄過去。
這一刻,我們不再是死敵,不再是前任。
我們是同志。
為了同一個目標(biāo),可以交付后背的同志。
指揮室里,藤原敬一正對著巨大的沙盤,下達(dá)著最后的指令。
我們破門而入的時候,他甚至沒有太大的驚訝。
他只是緩緩地轉(zhuǎn)過身,看著我和顧明修,笑了。
“歡迎,顧站長,還有……‘海棠’小姐?!彼牧伺氖?,“我等你們很久了?!?/p>
不好!
這是個陷阱!
幾乎在他話音落下的瞬間,指揮室兩側(cè)的暗門被拉開,幾十個荷槍實彈的衛(wèi)兵涌了出來,黑洞洞的槍口對準(zhǔn)了我們。
“很驚訝嗎?”藤原敬一得意地笑道,“你們以為你們的合作天衣無縫?其實,你們走的每一步,都在我的計算之中?!?/p>
他走到我面前,捏住我的下巴。
“特別是你,‘海棠’小姐。你真的以為,你炸掉我的保險柜,就能拿到真正的計劃嗎?那不過是我故意留給你們的誘餌?!?/p>
我偏過頭,躲開他的手。
“你真正的計劃是什么?”
“真正的計劃?”藤原敬一哈哈大笑,“真正的計劃,就是把你們,上海所有的抗日精英,一網(wǎng)打盡!今晚,這艘船,就是你們的墳?zāi)?!?/p>
他揮了揮手。
“動手!”
槍聲,瞬間響徹整個船艙。
我和顧明修背靠著背,一邊還擊,一邊尋找著突圍的機會。
子彈在耳邊呼嘯而過。
“清辭,跟著我!”顧明修在我耳邊低吼,“我掩護你!”
“少廢話!”我換上一個新的彈匣,“顧好你自己!”
昔日的默契,在這一刻,完全爆發(fā)。
我負(fù)責(zé)左翼,他負(fù)責(zé)右翼。我們每一次移動,每一次射擊,都配合得天衣無縫。
衛(wèi)兵,一個接一個地倒下。
藤原敬一的臉色,從得意,慢慢變得猙獰。
他沒想到,在這樣的絕境下,我們還能爆發(fā)出如此強大的戰(zhàn)斗力。
他從腰間拔出武士刀,嘶吼著向我沖來。
“八嘎!”
顧明修一腳踢開面前的敵人,擋在了我身前。
“你的對手,是我!”
刀光劍影,拳腳相加。
顧明修和藤原敬一纏斗在一起。
我趁機解決了剩下的衛(wèi)兵,然后調(diào)轉(zhuǎn)槍口,對準(zhǔn)了藤原敬一。
就在這時,一個意想不到的變故發(fā)生了。
船艙外,傳來了另一陣密集的槍聲。
幾名穿著軍統(tǒng)制服的人沖了進來,領(lǐng)頭的是李維。
但他們并沒有幫我們,而是將槍口,同時對準(zhǔn)了我們和藤原敬一。
李維舉著一份電報,高聲喊道:
“奉重慶總部命令,顧明修勾結(jié)共黨,意圖叛變!所有人,格殺勿論!”
督戰(zhàn)隊!
軍統(tǒng)的督戰(zhàn)隊!
顧明修的瞳孔猛地一縮,他分神的瞬間,被藤原敬一的武士刀,劃開了手臂。
鮮血,瞬間染紅了他的衣袖。
藤原敬一見狀,再次狂笑起來。
“看到了嗎?顧明修!這就是你的黨國!這就是你的信仰!你不過是他們的一條狗!一條隨時可以被拋棄的狗!”
顧明修的臉色,變得慘白。
他被前后夾擊了。
外有日寇,內(nèi)有“自己人”。
這真是一個天大的諷刺。
“清辭,快走!”他一把推開我,用身體護住我,獨自面對著三方的槍口,“從通風(fēng)管道走!快!”
“那你呢?”我下意識地問。
“別管我!”他回頭看我,臉上帶著一種我從未見過的,解脫般的笑容,“我欠你的,該還了?!?/p>
我愣住了。
就在這千鈞一發(fā)之際,我做了一個決定。
我沒有走。
我從懷里掏出那份偽造的,“顧明修通日”的證據(jù),高高舉起。
“李維!你看清楚這是什么!”我沖著督戰(zhàn)隊喊道,“這是藤原敬一收買顧站長的證據(jù)!我們是奉命前來,清理門戶的!”
李維愣住了。
所有人都愣住了。
藤原敬一的笑聲,也戛然而止。
“你……你胡說!”
“我是不是胡說,你心里清楚!”我一步步逼近藤原敬一,“你以為你算計了一切?其實,你才是那只被戲耍的猴子!”
我利用這短暫的混亂,沖到顧明修身邊,扶起他。
“還能動嗎?”
“……能?!?/p>
“那就殺出去!”
我們再次背靠著背,這一次,我們的敵人,是所有人。
混戰(zhàn),再次爆發(fā)。
場面比剛才更加混亂。
軍統(tǒng)的人,日本人,我們的人,三方混戰(zhàn)。
我和顧明修,像兩把尖刀,硬生生地從人群中,殺出了一條血路。
我們成功擊斃了藤原敬一,拿到了他身上那份真正的“虹口計劃”。
但我們,也徹底被包圍了。
船艙的出口,只有一個。
而那個出口,被督戰(zhàn)隊的機槍封鎖著。
“清辭,你先走。”顧明修把我護在身后,他的呼吸越來越急促,失血過多的嘴唇,已經(jīng)沒有了顏色。
“要走一起走?!蔽艺f。
他笑了。
“走不了了?!?/p>
他突然把我狠狠地推向出口的方向。
那股力道,大得讓我無法抗拒。
我一個踉蹌,跌出了包圍圈。
我回頭,看到他轉(zhuǎn)身,迎向了那些黑洞洞的槍口。
他看著我,露出了五年來,第一個真正的,不帶任何雜質(zhì)的微笑。
他的口型,我看得清清楚楚。
他說:
“這次,我選你?!?/p>
“突突突——”
密集的槍聲,瞬間將他吞沒。
他倒了下去,倒在了血泊之中。
我的世界,也在那一刻,失去了所有的聲音。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離開那艘船的。
我只記得,江風(fēng)很冷,吹得我渾身發(fā)抖。
懷里的那份“虹口計劃”,滾燙得烙人。
幾天后,上海的報紙,用一個小小的版面,刊登了“商會會長顧明修不幸于黑幫火并中殉國”的消息。
我站在公寓的窗前,手里緊緊地攥著那枚青鳥胸針。
冰冷的琺瑯,硌得我手心生疼。
復(fù)仇成功了。
我贏了。
我贏得了任務(wù)的勝利,贏得了同志們的安全,贏得了這場持續(xù)了五年的戰(zhàn)爭。
可是,為什么我的心里,這么空?
一滴滾燙的液體,從我的眼角滑落,砸在了冰冷的地板上,碎成了千片萬片。
我捂住胸口,那里,好像又被子彈打穿了一個洞。
一個永遠(yuǎn),也無法再愈合的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