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白色的晨光艱難地穿透窗欞，在書房冰冷的地板上投下幾道模糊而僵直的光斑。
炭盆早已徹底熄滅，昨夜殘留的些許藥味混合著書墨氣息，在清寒的空氣中顯得格外滯澀。
貴妃椅上蜷縮的素白身影微微一動。蕭儀薇緩緩睜開眼。一夜淺眠，非但未能緩解半分疲憊，反而加深了眼底的青影和骨血里的寒意。
她動作有些僵硬地坐起身，厚重的青錦棉斗篷滑落，露出里面單薄的夾襖。
后背被地板硌得酸痛，手腕上被粗暴捏握留下的淤青也隱隱作痛，時刻提醒著她昨夜經(jīng)歷的驚魂一刻與那個男人非人的力量。
她下意識地、帶著一絲難以言喻的復雜，目光掃向屏風后。
內(nèi)室已空無一人。矮榻上的錦被疊得方正整齊，一絲不茍，如同一塊沉默的墓碑，沒有任何人停留過的溫度與痕跡。
仿佛昨夜那個痛苦翻滾、撕心裂肺的身影，不過是一場冰冷的噩夢。
若非手腕上真實的痛感和空氣中若有若無的藥味提醒著她，她真要信了。
梳洗更衣完畢，推開書房門，一股屬于侯府深院的、沉淀著的清冷規(guī)矩氣息撲面而來。
早有嬤嬤垂手肅立在廊下，聲音平淡無波：“夫人，時辰到了，該去松鶴堂給太老侯爺和太老夫人請安了?！?/p>
這是規(guī)矩，也是第一次和謝之琰一起。無論謝之琰昨夜發(fā)生了何等異狀，今晨的請安都避無可避。
松鶴堂在侯府深處，路徑曲折。穿過一道垂花門，眼前豁然開朗，是一片精心打理、鋪著碎石小徑的園林。
正值寒冬，百花凋零，但庭院中幾株老梅，正綻放著星星點點的鵝黃嫩蕊，在清寒空氣中送來絲絲冷冽幽香。
走在前面的引路婆子腳步無聲。蕭儀薇保持著適當?shù)木嚯x，步履沉緩，目光低垂，
風吹過光禿禿樹枝的低嘯，遠處仆役灑掃庭院的沙沙聲……以及前方那道剛剛踏入園林深處的、熟悉的玄色背影。
謝之琰，他已換上一身深青色繡暗紋的錦緞常服，烏發(fā)一絲不茍地用玉冠束起，身姿挺拔如松，步伐沉穩(wěn)健穩(wěn)，絲毫看不出昨夜半分狼狽。
他甚至正低聲與身旁一位跟隨多年的管事交代著什么，聲音低沉平穩(wěn)，帶著慣有的威儀與冷靜。
松鶴堂古樸端肅，廳堂寬闊。上首兩張紫檀太師椅，太老侯爺須發(fā)皆白，神情嚴肅，不怒自威；
太老夫人鬢發(fā)如銀，面容慈和，但眉宇間也沉淀著歲月的沉凝與當家主母的端嚴。
堂下侍立著數(shù)位垂首斂目的婢女，空氣里彌漫著檀香、藥草與冬日炭火的混合氣味。
蕭儀薇在嬤嬤指引下，垂首斂眸，恭敬無比地行至堂前正中，屈膝福身，聲音清冷平穩(wěn)，聽不出半分波瀾：
“孫媳蕭氏儀薇，拜見祖父，祖母。愿祖父祖母貴體康泰，福壽綿長?！?/p>
“起來吧?！碧戏蛉藴睾偷亻_口，聲音帶著一種久居深宅養(yǎng)成的圓潤，“走近些，讓我瞧瞧?！?/p>
蕭儀薇依言上前兩步，依舊微微垂著頭，保持著一個后輩應有的恭敬距離。
太老夫人細細端詳著，渾濁而慈和的目光在她清冷秀致卻難掩憔悴的面容上停頓了片刻，眼中閃過一絲了然與不易察覺的憐憫。
“是個齊整的孩子，”她輕輕頷首，語氣更柔和了些，“既進了門，以后就是一家人。之琰性子冷，你多擔待些?！边@話看似體恤，實則是維護她的孫子。
“祖母言重，孫媳謹記。”蕭儀薇回答得滴水不漏，連眼角余光都未曾瞥向謝之琰的方向。
她袖中的手指卻微微蜷緊——多擔待？擔待他喜怒無常？擔待他莫名的禁錮？還是擔待他昨夜那幾乎置人于死地的狂暴？每一句看似關(guān)懷的話，都像是無形的鞭子。
這時，太老夫人目光落在了她發(fā)鬢間，那里只有一支素凈得有些過分的白玉簪。
“太素凈了些，年輕姑娘，該添些顏色?！崩戏蛉苏f著，對身側(cè)一個年長的嬤嬤使了個眼色。
嬤嬤會意，捧過一個精致的紫檀托盤上前。
上面放著一支簪子——赤金點翠的工藝，鑲嵌著幾顆圓潤光澤的東珠，翠羽色澤鮮亮華貴，形似一片栩栩如生的海棠葉子，一看便知價值不菲。
“這簪子，是我年輕時戴過的，樣子還算新鮮。送與你戴著玩吧?！碧戏蛉苏Z氣帶著施舍的意味，卻又因那根簪子的分量而顯得格外“隆重”。
空氣微凝。蕭儀薇猶豫地看著那支過于華美的簪子，這可是祖母的心愛之物，崔明月會如何作想？她正要斟酌推拒的婉詞。
“祖母賜，不敢辭。收下吧?！币坏莱晾涞穆曇趄嚾豁懫穑蚱屏诉@短暫的對峙。
是謝之琰。他終于放下茶杯，目光看似落在托盤上，實則不著痕跡地掃過蕭儀薇緊繃的側(cè)臉和那支刺目的簪子。
他帶著不容反駁的決斷：“儀薇初來，府中舊例尚未熟悉。這海棠簪既合眼緣，祖母賜下便是她的體面?；仡^讓針線房裁兩身顏色鮮亮些的衣料送去，一并謝過祖母體恤。”
他話是對太老夫人說，眼神卻銳利地掃過那名捧著托盤的嬤嬤。
那嬤嬤接觸到他的目光，渾身一顫，忙不迭地將托盤又往前遞了遞，幾乎要碰到蕭儀薇的裙裾。
謝之琰的突然插話，看似強硬的解圍，卻在蕭儀薇心里掀起了更大的波瀾。
他何曾稱呼過她“儀薇”？昨夜冰冷質(zhì)問時的“夫人”？今晨沉默時的視若無睹？
她只能僵硬地行禮，聲音干澀：“謝祖母賞賜。”
請安的流程刻板而冗長。太老侯爺簡單問詢了幾句前線軍務便不再言語。廳堂里的對話，圍繞著府中年節(jié)安排、日常瑣事展開，氣氛沉悶。
終于結(jié)束，再次行禮告退。當她捧著那個沉重的紫檀托盤走出松鶴堂大門時，清冽的寒氣涌入肺腑，才讓她有了一絲喘息的感覺。
園中的冷風拂過面頰，送來遠處那幾株老梅的淡香，也……送來一股更熟悉的清冽冷香。
她腳步一頓，下意識地側(cè)頭。只見謝之琰也剛好走到她身側(cè)幾步之遙的地方。
寒風掠過，卷動他深青色錦袍的下擺，也吹拂起蕭儀薇手中的托盤。蓋在簪子上的素絹被風掀起一角，那支赤金點翠海棠簪在晨光下反射出刺目的金芒。
謝之琰的視線，仿佛被那光芒牽引著，落到了托盤上，又慢慢上移，最終定格在蕭儀薇因寒冷而略顯蒼白的側(cè)臉上。四目交匯的剎那，仿佛有兩道無形的絲線驟然繃緊！
蕭儀薇心臟猛地一跳，下意識地想要避開。
他卻開了口。聲音依舊低沉平穩(wěn)，卻透著一絲難以言喻：“風大，回去吧?！?/p>
他沒有看她手中的簪子，也沒有看她的臉，目光仿佛穿透她，落在虛空之中，帶著一種強行抽離后的空洞疲態(tài)。
他說完，沒有再停留，轉(zhuǎn)身徑直朝著另一個方向走去。
捧著那根冰冷沉重的赤金海棠簪，站在清寒的晨風中，看著那個男人消失在回廊轉(zhuǎn)角。
他那句聽不出是命令、囑托，還是某種無法言明復雜情緒的“風大，回去吧”，與昨夜冰冷禁錮中的“留宿”、“怕黑”混雜交織。
忽冷忽熱、看似危險又暗藏風暴的侯府之路，似乎比北境的戰(zhàn)場更加詭譎難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