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暖陽透過窗欞，在暖香塢的小廳里灑下斑駁的光影。案上的博山爐吞吐著清淺的沉香，卻化不開室內某種微妙的凝滯。
蕭儀薇坐在窗邊的小榻上，低垂著眼睫，一針一線細細地繡著一方素帕，帕角隱約是幾瓣清傲的梅花。
謝之琰高大的身影堵在門口片刻，才略顯不自在地踱了進來。
他負手而立，目光在她恬靜的側顏上停留一瞬，隨即故作隨意地掃過她身側小幾上攤開的幾本線裝書，開口的嗓音刻意壓得平穩(wěn)：“聽說，你在研習藥理？”
蕭儀薇手中的銀針微不可察地頓了一下，沒抬頭，只淡淡“嗯”了一聲。
整個侯府誰不知道，鎮(zhèn)北侯戰(zhàn)場上受過再重的傷，也從無懼色，回府自有大夫精心照料，何曾需要向一個深閨女子討教什么藥理？
這借口，拙劣得近乎可愛。
謝之琰清了清嗓子，幾步上前，站在離她不遠不近的距離，手指狀似無意地拂過其中一本古籍的封面：
“嗯……就是……近日處理軍務，常覺目眩，不知可有需注意之處？”他搜腸刮肚，終于從遙遠的記憶角落里翻出一個似乎比較“貼合”的問題。
蕭儀薇終于抬起眼。那雙清冷如冰泉的眸子，此刻漾著一絲難以言喻的了然，平靜地看向他。
那目光仿佛能穿透他強裝的鎮(zhèn)定，直抵他心底那點不足為外人道的小心思。
謝之琰被她看得心頭一緊，一種被徹底看穿的狼狽感襲來，面上卻還要強撐著一方主帥的威嚴。
只是那威嚴在暖香塢的靜謐里，多少顯得有點色厲內荏。
廳內瞬間陷入一種更深的、帶著點尷尬的沉默?？諝夥路鹉套×耍挥袪t香無聲地盤旋上升。
謝之琰難得感到一絲無措，視線挪向窗外廊下幾盆開得正好的秋菊，心思卻完全沒在上面。
就在這時，一直垂手侍立在蕭儀薇身后、年紀尚小的貼身丫鬟錦兒，眨了眨黑白分明的大眼睛。
看看略顯局促的侯爺，又看看自家姑娘那明明心里有波動卻偏要擺出一副事不關己的清冷模樣，一個念頭突然靈光一閃。
小姑娘膽子不小，也或許是真的單純想替自家姑娘解圍，竟微微上前一步，對著謝之琰福了福身，脆生生地脫口而出：
“侯爺您可算來了！奴婢剛才還想著呢，姑娘昨日拿著藥典看了一下午，皺著眉頭反復念叨什么‘金戈鐵馬最是耗神傷身’、‘干燥之氣最易侵擾肺腑’……”
“可愁人了！婢子們聽著都替侯爺著急。這不，您親自來了，姑娘怎么反倒不同了？”
錦兒說著，還帶著點天真的埋怨看了一眼蕭儀薇，“姑娘啊，您昨日那份擔心侯爺身體不適的心，現(xiàn)在怎么又不拿出來給侯爺瞧瞧啦？”
話音未落——
“錦兒！”蕭儀薇猛地低喝出聲，聲音帶著從未有過的急促和羞惱。
幾乎是同一剎那，她那原本清冷如雪的臉頰，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唰”地一下，從雪白的耳根一直紅到精致的鼻尖，最后整張臉都如同敷了一層最艷麗的晚霞！
那紅暈來勢洶洶，連帶著纖巧的脖頸都染上了一層淡淡的粉色。
她飛快地低下頭，似乎想用手中的繡繃子遮住臉，卻又不知如何下手，只能死死捏著那方繡了半截的帕子，指節(jié)都微微泛了白。
謝之琰整個人也完全愣住了。
錦兒這一番突如其來的、帶著孩子氣的“告狀”，如同投入死水潭中的一顆巨石，瞬間激起了萬層浪。
他的心，被那簡單的幾句話語，猛地、用力地撞了一下！
“擔心侯爺身體不適”？
“念叨了一下午”？
“金戈鐵馬最是耗神傷身”？
每一個字都像一顆溫熱的小石子，準確無誤地投進了他心底那片自以為早已冰凍的湖泊。
那冰冷的湖面先是悄然裂開一絲細縫，隨即驟然沸騰！一股洶涌、陌生的暖流，蠻橫地沖破了所有故作姿態(tài)的偽裝和冷硬，沿著四肢百骸急速蔓延開來。
原來……她昨日為他憂心了許久？
原來……她那些看藥典的舉動，不是為了消遣？
原來……她平靜無波的表象下，藏著的是對他的關切？
這份突如其來的認知，比戰(zhàn)場上斬將奪旗更讓他心旌搖蕩，卻又帶著一種不可思議的熨帖與柔軟。
先前故意找借口的窘迫、被看穿的難堪，在這一刻煙消云散，只剩下一種名為“欣喜”的情緒在胸腔里鼓脹、雀躍。
他看著眼前那個恨不得鉆進地縫、連小巧可愛的耳垂都紅得滴血的人兒，再看一眼那個一臉無辜、完成了驚天壯舉還不自知的丫鬟錦兒，深邃的眼底驀地漾開一層真真切切的笑意。
那笑意不同于平日里在人前的疏離淡漠，而是發(fā)自肺腑的、明朗的溫暖，仿佛瞬間融化了寒霜。
“咳，”謝之琰清了清嗓子，極力壓下嘴角那控制不住想要上揚的弧度，聲音卻已不自覺地放得極其溫和，帶著自己都未察覺的柔軟和一絲促狹。
“原來如此。儀薇……”他頓了頓，第一次在她面前喚出她的閨名，帶著點試探的親昵，“既然你為此憂心，不如……仔細為本侯把把脈，看看有何良方？”
蕭儀薇聞言，身子幾不可察地一顫，卻連頭都不敢抬了，仿佛那垂著的眼睫有千斤重。頰邊的紅暈更深了幾分。
暖香塢內，秋陽靜好。那凝滯的空氣蕩然無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悄然彌漫開的、帶著羞赧、溫煦，以及某種心照不宣的暖融。
謝之琰的心，真正地暖了起來。
錦兒清脆的聲音落下，留下滿室灼人的靜默與那片動人心魄的紅霞。
“多嘴?！笔拑x薇的聲音細若蚊吶，帶著尚未褪盡的羞惱。她不敢看謝之琰那雙驟然亮起的、仿佛能穿透人心的深眸，微微偏過頭。
“錦兒，你且下去吧，這里……不必伺候了。”
“是，姑娘。”錦兒吐了吐舌頭，雖不知自己一語捅破了何等玄機，卻也看出氣氛不同尋常，連忙福身退了出去，還輕手輕腳地帶上了暖香塢的房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