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宵剛過,寒氣未消。為彰鎮(zhèn)北侯謝之琰“北定幽州”之赫赫戰(zhàn)功,皇帝特降恩旨,于流光溢彩的上元佳節(jié)次日,在皇家西苑“玉明園”設下恩宴,特許謝之琰攜家眷親隨一同赴會。
此乃莫大榮寵,昭示著謝氏圣眷正隆,亦將侯府推上了京華權貴矚目的最頂峰。
玉明園內,宮燈如晝,火樹銀花未歇。 飛檐斗拱下華服鬢影,絲竹聲悠。
帝后高踞主殿,勛貴重臣分列兩側,謝之琰自是席上最為耀目的存在,玄色金紋錦袍襯得他身姿挺拔如松,帝王贊許的目光不時落在他身上,更添威儀。
崔明月依制坐在謝之琰身后女眷席次,一身海棠紅蹙金云紋宮裝,繁復高髻上金鳳銜珠步搖輕顫,妝容明艷,竭力展現著未來侯夫人的端華。
她強壓著內心的激動,目光在宗親顯貴間悄然流連,臉上笑容得體。
就在這場盛宴的間隙,皇帝興致頗高,提議諸親貴往梅園踏月賞雪。梅園之中,紅梅映雪,幽香浮動,別有一番清冷雅意。
蕭儀薇隨著人群緩步而行。她并未刻意低調,只是那一身月白素緞斗篷,配著寒玉般的臉龐,在這刻意爭妍的脂粉堆里,反倒成了最清絕的一道風景。
人群或有意或無意地與她隔開些距離,既是因她身上那份拒人千里的冷冽,也是因她身份在鎮(zhèn)北侯謝之琰眼中極為特殊的存在。
人群中,有數道目光若隱若現地流連于蕭儀薇身上。崔明月混在幾位侯爵夫人之間,狀似閑談,眼風卻如淬了毒的針,精準地追蹤著蕭儀薇的一舉一動。
她很快鎖定了一道目光——那道目光并非尋常傾慕,它來自更高處,帶著更深的、如同審視稀世珍寶般的占有欲與評估感。
安王李玄胤,皇帝胞弟,年近不惑,權勢煊赫,素以性情深沉、好風雅、尤愛收藏字畫,美人而聞名京中。
他一身暗紫色云錦常服,立于稍遠處一株老梅樹下,手中把玩著一枚溫潤羊脂白玉扳指。
他的目光并未熾熱追逐,卻如一張無形的、冰冷的網,籠罩在蕭儀薇周身,偶爾在她行經某處,那目光便會微微凝實,閃過一絲難以言喻的興味和勢在必得的暗芒。
他甚至側首低聲對身邊的長史官說了句什么,那長史官的目光亦隨之謹慎地打量起蕭儀薇來。
這一切細微互動,盡數落入崔明月眼底。她心口猛地一跳,不是酸,而是某種混合著恐懼與興奮的劇烈鼓動!像窺見了猛獸在獵物身上烙印下的爪痕!
就在眾人經過一處點綴著細碎冰晶、蜿蜒如龍的奇石小徑時,意外突生。
一盞懸掛于假山石筍上的精巧琉璃宮燈,不知被何處來的一陣強風猛地一掀,燈罩竟旋轉著墜落下來!
“哎呀!”人群發(fā)出低低的驚呼。
燈罩落下的位置,恰好在蕭儀薇前方不遠處,碎成一地晶瑩。雖未傷人,但飛濺的琉璃碎片和氣流激起的寒風,卻足以讓人受驚并下意識躲避。
蕭儀薇亦是本能地側身避讓,斗篷被氣流帶起一個小小的弧度。
就在這剎那的慌亂中,一枚細小而晶瑩的東西,無聲無息地從她耳畔滑落,跌進了腳下松軟的白雪與梅瓣之中。
宛如凝凍淚滴般的瑩光——那是一枚極為精巧的珍珠耳珰,質地普通,卻勝在形態(tài)雅致,是她發(fā)間那玉蘭簪之外唯一的配飾。
蕭儀薇似有所覺,秀眉微蹙,下意識想低頭尋找。然而就在此時,聞訊趕來的宮中內侍已經圍攏上來,急切地清理場地并詢問眾人是否受驚。人流被短暫地阻斷,現場有些雜亂。
混亂之中,一只骨節(jié)分明、保養(yǎng)得宜的手,極其自然地、仿佛在拂去沾上衣袍梅花瓣的動作般,悄然拂開了那耳珰上覆蓋的雪沫,然后如同拾起一片落葉般,將它捻入了指掌之中。
正是安王李玄胤,崔明月的目光,在他手指微動、掩入袖中的那一刻,幾乎凝固!
她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手心瞬間滲出了冰冷的汗意。她看得真真切切!安王拾起了蕭儀薇的耳飾!
而且他將其攥入手心后,并未交予任何人,甚至沒有低頭多看一眼,表情依然沉靜如淵,仿佛只是拂去了一粒微不足道的塵埃。
然而他那指腹在袖中極其細微地摩挲的動作,以及隨后看向蕭儀薇時愈發(fā)深沉、帶著一絲餮足般玩味的光芒,卻暴露了一切!
賞梅的隊伍繼續(xù)前行,仿佛方才的小插曲從未發(fā)生。蕭儀薇最終還是未能尋回那只耳珰,她輕輕摸了摸空落落的耳垂,神色依舊清冷平靜,并未在意。
但崔明月卻像一條捕獵成功的毒蛇,興奮得渾身都在微微顫抖!她走在人群稍后方,刻意落后了幾步,離那個握著秘密的安王不遠不近。
她不敢多看安王,卻用全身的感官捕捉著那個方向的氣息。剛才那驚心動魄的一幕在她腦中反復回放:
安王充滿權柄意味的注視、那精準又自然到可怕的拾取動作、那深不見底的眼神……
一個瘋狂而隱秘的念頭,如同黑暗中滋生的藤蔓,瞬間纏緊了崔明月的心臟——蕭儀薇,你完了!
無需她崔明月再做什么低級的勾引陷害,也無需她自己出頭。安王! 這可是當朝實權親王!他看上了蕭儀薇!這簡直是天上掉下的潑天助力!
月光,雪影,梅香,表面寧靜祥和的皇家御苑,于崔明月眼中,已然化為一張織就了權勢、欲望、猜忌與死亡暗影的巨網。
而她,將成為那個在網線上無聲起舞的操盤者,享受著那份將仇敵命運玩弄于股掌之間的、令人戰(zhàn)栗的狂喜。
她最后瞥了一眼梅林深處那個尊貴而危險的身影,又飛快地掃過前方不遠處依舊清冷孤寂的月白背影,心底無聲自語:
“蕭儀薇……你和侯爺的美夢,該醒了。真正的風暴,在你無知無覺時,已近在咫尺。而我,會是那場風暴中……唯一的得利者?!?/p>
她優(yōu)雅地扶了扶發(fā)髻上的金鳳步搖,斂去所有外露的情緒,快步跟上前方的女眷。
重新融入那滿目繁華的光影之中,仿佛只是被一支遺落雪地的珍珠耳珰,勾起了片刻無關緊要的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