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調(diào)出風口滴下的水珠在病歷本上暈開一片深藍,像極了十二年前母親遺書上洇開的墨跡。
宋昭用袖口按住水漬時,門鈴響了。電子鐘顯示23:17,這個時間不該有訪客。監(jiān)控屏幕里,穿透明雨衣的女人正用指節(jié)有規(guī)律地叩擊玻璃門,雨水順著她的馬尾辮滴在"臨江心理診所"的銅牌上。
"抱歉,我們已經(jīng)——"
"宋醫(yī)生。"女人從雨衣口袋里抽出泛黃的檔案袋,"您母親參與過2009年青潭公寓集體心理干預。"檔案袋邊緣滲出暗紅,在她虎口處凝成血珠般的圓點。
推拉門軌道發(fā)出刺耳的摩擦聲。宋昭接過檔案時聞到霉味混著某種花香,這種矛盾的氣息讓他太陽穴突跳。檔案袋內(nèi)頁角印著褪色的"青潭社區(qū)健康中心",這是母親工作過的單位,早在集體自殺事件后就被取締。
"您母親給七個住戶做過心理評估。"女人解開雨衣系帶,露出脖頸上紫紅色的勒痕,"現(xiàn)在他們開始復活了。"
第一道閃電劈下來時,宋昭看清了病歷首頁的名單。七個名字中,林淑娟——他母親的名字——被用紅筆圈出,旁邊標注著今天的日期。
解剖臺不銹鋼表面映出扭曲的人臉。宋昭隔著口罩仍能聞到陳年福爾馬林的氣味,這讓他想起母親遺體脖頸上那個特殊的繩結——不是常見的活扣,而是航海用的雙套結。
"死者蘇晚晴,32歲。"法醫(yī)老陳掀開白布,"和十二年前那批一樣,在浴室用毛巾自縊。"他指向尸體頸部,"看這個Y型淤青,施力點角度都分毫不差。"
宋昭的視線黏在死者右手虎口。那里有個暗紅胎記,形狀與昨夜病歷袋上的血漬完全重合。解剖臺強光燈下,他注意到死者指甲縫里藏著幾絲靛藍色纖維。
"死亡時間?"
"監(jiān)控顯示昨晚21:30獨自回家,但尸體呈現(xiàn)的腐敗程度..."老陳壓低聲音,"至少死亡72小時以上。"
宋昭的手機在口袋里震動。匿名彩信里是張泛黃的照片:七個穿白大褂的人站在青潭公寓前,目親舉著"心理健康進社區(qū)"的橫幅。照片邊緣有半個模糊人影,手臂上靛藍色袖扣反著光。
診所監(jiān)控室充斥著電子設備運轉(zhuǎn)的嗡鳴。宋昭反復回放昨晚23:15到23:30的錄像,屏幕里的自己始終在埋頭寫病歷。但前臺登記表上分明有蘇晚晴的簽名,墨跡尚未干透。
"第七遍了。"保安小王打著哈欠,"要不看看其他角度的——"
畫面突然出現(xiàn)三秒雪花。當影像恢復時,宋昭后頸寒毛倒豎:監(jiān)控里的"自己"正抬頭對攝像頭微笑,右手虎口處有暗紅色痕跡。
"暫停!"他撲向操作臺。放大畫面顯示那個"自己"在病歷本上畫的根本不是文字,而是七個吊頸小人圖案。最可怕的是,當這個"自己"轉(zhuǎn)頭時,脖頸側(cè)面露出航海結形狀的胎記。
冷汗順著脊椎滑下。宋昭突然意識到,今早換下的睡衣領口有股淡淡的茉莉香——和蘇晚晴雨衣上的氣味一模一樣。
臨江紡織廠廢棄的招牌在雨中傾斜。宋昭踩過積水里的靛藍色纖維團,這些和死者指甲縫里相同的材料,正是十二年前該廠的主打產(chǎn)品。
"集體自殺案后這里就停產(chǎn)了。"看門人老吳的鑰匙串叮當作響,"都說廠房鬧鬼,半夜能聽見紡錘聲。"他推開三號倉庫的鐵門,霉味中混著若有若無的茉莉香。
手電筒光束照出墻上的黑斑。宋昭湊近才發(fā)現(xiàn)是干涸的血跡,呈放射狀濺在"安全生產(chǎn)300天"的標語上。地上散落的檔案紙顯示,這里曾是青潭社區(qū)健康中心的臨時辦公室。
"您母親當時常熬夜加班。"老吳突然說,"有天凌晨我來鎖門,看見她對著空倉庫說話。"他踢開腳邊的紡錘,"后來才知道,那晚倉庫根本沒人。"
宋昭彎腰拾起半張被染藍的紙頁,上面是母親的筆跡:"7號對象出現(xiàn)逆行性虛構,堅稱自己參加過不存在的小學畢業(yè)旅行..."紙背面的污漬組成模糊的航海結圖案。
診所催眠躺椅的皮革冰涼。宋昭按下錄音鍵,決定對自己進行記憶檢索。閉眼后最先浮現(xiàn)的是母親葬禮上的茉莉花圈,但緊接著出現(xiàn)矛盾的畫面——殯儀館工作人員分明說的是"林醫(yī)生的追悼會",靈堂橫幅卻寫著"沉痛悼念周明遠同志"。
錄音筆突然發(fā)出刺耳嘯叫。宋昭驚醒時發(fā)現(xiàn)自己在紙上畫滿了航海結,而錄音里傳出母親的聲音:"...要記住,繩子打結的方式才是關鍵。雙套結會留下Y型淤青..."
背景音里隱約有紡錘轉(zhuǎn)動的聲響。
手機在這時亮起。物證科發(fā)來的放大照片顯示,蘇晚晴虎口的"胎記"實際上是針刺的藍墨水痕跡——組成一個微小的數(shù)字7。
宋昭沖向資料柜的手指發(fā)抖。十二年前七名死者的檔案照在桌面鋪開,每個人虎口都有相似的編號。但母親的工作照上,她舉著橫幅的右手虎口處,分明也有個快要褪色的"0"。
宋昭盯著母親照片上的數(shù)字“0”,手指不受控制地顫抖。
青潭公寓七名死者的檔案整齊排列在桌上,每個人的虎口都有編號,從1到7。
但母親的照片上,卻是“0”。
——那么,第七個人是誰?
他翻遍所有資料,卻發(fā)現(xiàn)當年的案件記錄里,只有六具尸體被發(fā)現(xiàn)。新聞報道、警方檔案、社區(qū)記錄,全部寫著“六人集體自殺”。
可病例名單上,明明有七個名字。
宋昭抓起蘇晚晴留下的檔案袋,再次檢查那份泛黃的名單。七個名字中,第六個是“周明遠”——正是錄音里母親提到的名字,也是靈堂橫幅上的“死者”。
而第七個名字,被墨水涂黑,只能勉強辨認出一個“林”字。
——林淑娟(母親)的名字,被紅筆圈出,旁邊標注著今天的日期。
宋昭的呼吸凝滯。
蘇晚晴是在告訴他——今天,母親會“回來”。
凌晨兩點,宋昭驅(qū)車前往青潭公寓。
暴雨仍未停歇,車輪碾過積水,濺起的水花在車燈下泛著幽藍。公寓樓早已廢棄,十二年前的慘案后,住戶陸續(xù)搬離,如今只剩下一棟空洞的建筑,像一具被掏空的尸體。
宋昭打著手電,推開生銹的鐵門。樓道里彌漫著潮濕的霉味,墻皮剝落,露出里面發(fā)黑的鋼筋。他沿著樓梯向上,腳步聲在空蕩的走廊里回蕩,仿佛有人在身后亦步亦趨。
五樓,504室。
這是母親當年做心理干預的公寓之一,也是唯一一棟案發(fā)后未被封鎖的房間——因為這里沒有尸體,只有一臺老式錄音機,里面是一段無人能解的詭異錄音。
宋昭推開門,灰塵撲面而來。房間保持著十二年前的模樣:茶幾上的茶杯早已干涸,沙發(fā)上鋪著褪色的藍布,墻上的掛鐘停在3:18。
而地板上,散落著靛藍色的纖維。
他蹲下身,拾起一根,發(fā)現(xiàn)它并不是普通的線頭,而是一段細繩——和母親上吊用的繩子一模一樣。
突然,身后傳來“吱呀”一聲。
宋昭猛地回頭,發(fā)現(xiàn)衛(wèi)生間的門緩緩打開。
里面沒有燈,只有黑暗。
但黑暗中,他聽到了清晰的——
紡錘轉(zhuǎn)動的聲音。
宋昭的手電光照進衛(wèi)生間。
浴缸邊緣,放著一臺老式錄音機。
他按下播放鍵,磁帶轉(zhuǎn)動,發(fā)出沙沙的噪音。
然后,母親的聲音響起:
“如果你聽到這段錄音,說明‘第七人’已經(jīng)醒了?!?/p>
宋昭的血液凝固。
“青潭公寓的‘自殺案’,根本不是自殺?!?/p>
“我們七個人,是被選中的‘容器’?!?/p>
錄音里,母親的呼吸變得急促。
“他們用繩子綁住的不是我們的脖子……而是記憶?!?/p>
“宋昭,記住——航海結的痕跡不是淤青,是‘門’?!?/p>
磁帶突然卡住,發(fā)出刺耳的尖嘯。
下一秒,衛(wèi)生間的鏡子“啪”地裂開。
宋昭在碎片中,看到了自己脖頸上的——
一道清晰的Y型淤青。
宋昭跌跌撞撞地沖出公寓,雨水拍打在臉上,冰冷刺骨。
他摸向自己的脖子,皮膚完好無損,可鏡中的淤青卻真實存在。
——那是航海界的痕跡。
——是“門”的標記。
他想起蘇晚晴的話:“他們開始復活了?!?/p>
復活的不只是死者,還有被篡改的記憶。
宋昭沖回診所,翻出母親的所有研究筆記。終于,在一本被刻意藏起的日記里,他找到了答案:
“第七人不是死者,是‘旁觀者’?!?/p>
“我們六個人被選中成為‘容器’,而第七人……負責‘關門’?!?/p>
日記的最后一頁,是一張泛黃的照片。
照片里,母親站在青潭公寓前,而她的身后——
站著一個穿靛藍色衣服的男人,右手虎口上,清晰地刺著數(shù)字“7”。
宋昭的瞳孔驟縮。
他認識這個人。
——是法醫(yī)老陳。
宋昭闖進法醫(yī)辦公室時,老陳正背對著他,整理解剖工具。
“你虎口上的數(shù)字7,是什么意思?”宋昭聲音嘶啞。
老陳的動作頓住,緩緩轉(zhuǎn)身。
他的右手虎口上,確實有一個淡藍色的“7”。
“你終于想起來了?!崩详愋α耍瑥某閷侠锬贸鲆欢蔚逅{色的繩子,“十二年前,你母親本該是‘關門人’,但她臨陣退縮,把責任推給了周明遠?!?/p>
“什么責任?”
“確保‘記憶’不會泄露?!崩详惵呓翱上?,她藏起了最關鍵的東西——”
他猛地揚起繩子,宋昭眼前一黑。
最后的意識里,他聽到老陳的低語:
“歡迎回來,第七人。”
宋昭睜開眼睛。
他坐在診所的椅子上,窗外暴雨如注。
桌上放著一份病歷,首頁寫著七個名字,最后一個被紅筆圈出:
宋昭。
他摸向自己的脖子,那里有一道淡淡的Y型痕跡。
錄音機里,母親的聲音輕輕響起:
“記住,航海結不是用來上吊的……”
“是用來‘綁住’時間的。”
宋昭緩緩抬頭,看向診所的監(jiān)控屏幕。
畫面里,另一個“自己”正對著攝像頭微笑。
而他的右手虎口上——
刺著一個清晰的“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