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忠雖然心中地震，但警惕的本能還在，“我今日原就不當值，且去養(yǎng)心殿，過后再說?！边M忠對嬿婉說。
養(yǎng)心殿進忠沒有一處是不熟悉的，趁著送花，他自然能找到僻靜的地方同嬿婉說話。
嬿婉自然也明白了進忠的意思，便點頭一笑，一路上二人不曾再開口說話。
到了養(yǎng)心殿，二人放下花，進忠趁人不注意將嬿婉引到一處放雜物屋子后邊的小隔間里，此處尋常不會有人來。
隔間實在太小，嬿婉和進忠兩人站在里面便顯得很擠了，二人一時沉默無話可說。
到底是嬿婉先開了口，“你恨我嗎？”
進忠低頭不敢看她，扯出一個冷笑，“炩主兒，奴才怎會不恨您呢。”
嬿婉忽地笑了，“恨也好，本宮也恨死你了，重來一世本宮定要往上爬，這次誰都別想攔我！你——”
嬿婉一把揪住進忠的衣領，盯著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道：“進忠公公，你要告發(fā)我嗎？”
進忠半晌沒出聲，片刻后忽地泄了一口氣，石板似僵硬的臉終于有些表情，“無憑無據(jù)的事誰會信？縱然您遭了皇上厭棄，我能有什么好下場？一個被當成妖物的太監(jiān)，死一百次也不足惜。”
這是實話，重生這件事他二人是對誰都不能露了一個字的，否則注定死無葬身之地。
但……
進忠始終覺得自己實在是個心狠手辣之人，自己的榮華富貴，那多少人羨慕的位置，他為了這個可以拋棄一切。
但嬿婉不行，她是他生命里唯一的，絕不可替代的一晌春光。
偌大皇城，除了皇上，所有人都是奴才。
可奴才竟也分著三六九等。
主子視奴才如草木，是隨他們支使的物件兒、玩意。好些的尚可庇護自己的奴才，畢竟奴才也是自己的“東西”吶！壞些的像皇后、嫻妃對待蓮心、惢心——
被王欽日夜折磨、在慎刑司受遍酷刑，她們還得叩首謝恩呢！
進忠自問自己絕沒這副好脾性，誰要是欺負了他，他即便弄不死這個人也得狠狠咬下一塊肉來！
怎么？
奴才就不能有怒氣？奴才就不能報復嗎？
奴才就不算個人嗎？！
這宮里都是這些高高在上的“主子”，或是不把自己當成人的奴才。
可嬿婉不一樣。
她也沒什么好出身，從前也無甚見識，但她像懸崖邊的樹，千摧百折不能泯滅她的心智，她從來把自己當個人，也把身邊人當成人。
她從不信什么奴才就得打不還手罵不還口，就得為主子出生入死。
紫禁城，四四方方的天，四四方方的地，規(guī)矩刻在空氣里。
只有嬿婉，
只有嬿婉，是這樣自由——
她的野心，她的堅韌，她一無所有硬是從小小宮女一路爬上皇貴妃的寶座！
實在是太過璀璨耀眼！
那一年雨夜，他見她狼狽至極，眼神有怒有恨，便一時晃了神問出那句話，她立時迸發(fā)出勃然生機。
嬿婉就是要掙！就是要搶！
榮華富貴，權勢地位，一旦有丁點機會她就會牢牢抓在手里！去他的奴才就要老實本分！她偏偏要一路向上爬，把那些看不起她的人都踩在腳下！
蕓蕓眾生，只有嬿婉和他是同一樣的人啊。
傘偏向她，進忠的心也偏向了她，從此一輩子，因她生，為她死。
進忠看向嬿婉，不知為何，嬿婉的臉白得有些過分，眼睛微微睜大，又有些發(fā)亮。
進忠想，他還以為自己有多恨嬿婉。可只要一見到她，她這樣安好地站在這兒，被她當作一個棄子拋棄，生生用簪子戳死的舊仇就全都消失得沒了影兒。
“我怎么會告發(fā)您呢，炩主兒。”進忠嘆氣，終于對口是心非的自己投降。
“您盡可把奴才當成您向上爬的梯子，上一世您到底太受罪了，這一世重頭來過，您也可更信我些，我絕不會背棄您?！?/p>
嬿婉愣住了，手不受控制地一抖，松開了進忠。
進忠怎會說這樣的話呢？他恨自己才是常事??！反正都是自己咎由自取，殺了瀾翠，又要殺春蟬王蟾，她們兩人活下來后也報復了她，反正都是自己應得的。
嬿婉想，自己造的孽受著就是了，可進忠……
進忠明明什么都知道，他怎么還愿意同她說“永不背棄”？
嬿婉身體開始發(fā)抖，進忠心中一緊，連忙半摟住她，“嬿婉！嬿婉！你怎么了？可是冷了？”
隔了十幾年的溫度重新環(huán)抱上她，嬿婉忽而感到一陣巨大的委屈，她再也控制不住，痛哭出聲。
怎么會有一個人對她好到愿意為她犧牲性命？
她曾經(jīng)以為凌云徹是自己一輩子的依靠，可他從無半點擔當，后來以為皇上能庇佑自己再不受欺凌，可她慎刑司都去過幾遭了！
這些男人沒一個靠得住，到頭來竟是進忠……
怎么會是進忠呢？
怎么不能是進忠呢？
嬿婉放下心中心結嚎啕大哭，進忠抱著她卻手足無措。
嬿婉哭得這樣委屈難過，進忠的心也跟著碎得不成樣子。
她受了這樣大的委屈！
“好炩主兒，奴才總是您這邊的，重來一世，這一回您絕不會再受她們欺負！咱們總會掙出一條路來，您上輩子已成了皇貴妃，這輩子必然是要當皇后的！”進忠忙忙勸道。
他不知嬿婉心事，卻一口一個咱們，倒叫嬿婉的心更加酸軟。
她怎么就親手殺了一個這樣全心全意為自己的人呢？
“進忠，我不該殺你的?！眿魍竦难蹨I從頰邊淌下，進忠伸手接住，緊握在手心。
“可我也沒辦法，是皇上下的令要殺你，我沒辦法……”
“進忠，我不想殺你，不，我也不知道，那時候我的腦袋好像被糊住了，我也不知道自己想不想殺你……”
“我更不該殺瀾翠，不該殺春蟬……我究竟是怎么回事……”
嬿婉這一刻終于將重生以來的情緒宣泄一通，她也覺得奇怪，自己在進忠面前從來就可以無所顧忌，自己狼狽的、狠毒的、野心勃勃的一面進忠都見過。
進忠此時是真正手足無措了，嬿婉何曾在他面前這樣痛哭過，此時只恨自己沒用。
“炩主兒，上一世死后，我仿佛看見大霧彌漫，那嫻妃并不尋常，似乎是個有妖力的，直叫人迷失心智，您的所為定是叫她迷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