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夫人只覺得一股血氣猛地沖上頭頂!精心維持的面具瞬間出現(xiàn)無數(shù)細密裂紋!她強壓著幾乎要失態(tài)的情緒,一步上前,臉上瞬間堆起那副慣常的、溫婉恭順得體的笑容,聲音柔和關切地對老夫人道:“老夫人!外頭風雪甚寒,您怎地到這般腌臜地界來了?若有閃失…”她語帶嗔怪和擔憂,又立刻轉(zhuǎn)向玉瓊,眼神里帶著一絲不明顯的警告,依舊笑得溫和,“你這孩子也是,天冷路滑,怎可帶著祖母亂走!這里臟亂,不宜……”
“咳……咳咳……!” 炕上秋姨娘被這驟然涌入的寒氣和場面巨大的變故刺激,嗆咳得更加撕心裂肺!整個人如同風燭般猛烈抖動,仿佛下一刻便要散架!
老夫人拄著那根沉甸甸的蟠龍拐杖的手,幾不可察地向前微微一挪。那紫檀木杖的龍頭雕飾便輕輕壓在了門前低矮的門檻上。她那松弛的眼皮極其緩慢地抬起了一絲縫隙。
視線似乎極其隨意地從王氏溫婉關切的臉上劃過,然后,落在了屋內(nèi)狼藉冰冷的地面上!
渾濁,卻如同沉淵!目光所及,仿佛凍結(jié)了喧囂。
她的視線似乎在那碎裂的藥罐殘片上停了半息。又緩緩地、幾近粘滯地移向縮在炕角、半邊臉頰高高腫起、嘴角凝固著血漬、眼神呆滯驚懼的晚娘臉上。最后,那目光極其遲緩地、如同拖著千鈞重擔,落在了被子里發(fā)出垂死般嗆咳、只露出半張枯槁灰敗臉孔的秋姨娘身上。
屋內(nèi)安靜得只剩下老夫人那極其緩慢沉重的呼吸聲,還有秋姨娘那不間斷的、令人心膽俱裂的嗆咳。
孫婆子手里還捏著那枚小小的珍珠耳墜!那瑩白的光澤在此刻死寂冰冷的空氣中,顯得無比刺目與嘲諷!
王氏臉上的笑容僵硬得如同泥塑木雕,心中已是驚濤駭浪翻滾不止!蓋佛堂?擇清凈地界?怎么就“擇”到這犄角旮旯了?!還“正好”在她親自到場發(fā)落的時候?!玉瓊!她怎么敢?!怎么敢把老夫人哄到這里來?!還如此“恰好”?!
王氏的目光猛地盯在林玉瓊臉上!那眼神銳利如刀,帶著被背叛的驚怒和難以置信!
林玉瓊的神情依舊是恰到好處的困惑與一絲晚輩對眼前臟亂景象的微微局促。她迎著王氏的目光,那清澈的眼底深處,平靜無波得如同兩口深不見底的古潭。她沒有回避,甚至微微偏了偏頭,像是不解母親為何那般銳利地盯著自己。
死寂在蔓延。老夫人的目光終于又移開了,極其緩慢地落在了地上某處——正是孫婆子腳步前方一點點地方。那里,有幾片飛濺出的藥罐漆黑渣片碎末,還有……一小片灰黑色的、被踩扁的、帶著炭灰痕跡的——珍珠耳墜上脫落的細小斷鉤!
老夫人干癟的嘴唇似乎極其輕微地蠕動了一下,喉嚨里發(fā)出一絲模糊不清、如同枯樹皮摩擦般的喟嘆。
然后,她那微垂的眼簾,完全地垂了下去。仿佛眼前的喧囂骯臟、生死掙扎,都不如地上那點微不足道的塵埃更值得她注目片刻。
握著拐杖的手枯槁而有力,那蟠龍首的紫檀木杖,輕輕地、卻帶著千鈞般不可抗拒的分量,拄著那冰冷的門檻。
一步未曾踏入。卻也,一步未曾后退。
她只是靜靜地佇立在風雪灌入的破舊門框外,像一個從歷史塵埃深處走來的沉默神祇,用那根蟠龍紫檀杖,將整個污濁的世界劃在她界限之外。
而這無形的界限之內(nèi),所有早已沸騰的算計、洶涌的惡意、冰冷的殺機……都在這沉默的俯瞰之下,如同被投入熔爐的冰塊,發(fā)出令人心驚膽戰(zhàn)的、無聲無息的爆裂與消融聲。王氏臉上那精心堆砌的面具,終于徹底龜裂出一道難以彌合的罅隙。
老婦人拄著那根蟠龍紫檀拐杖的手,紋絲不動。渾濁蒼老的眼睛透過松弛的眼瞼縫隙,靜靜看著屋內(nèi)這片狼藉、污濁與死亡氣息交織的角落。秋姨娘垂死的嗆咳如同冰錐,刺穿著凝固的空氣。王夫人溫婉面具下翻涌的驚怒幾乎要將她撐裂,卻硬生生卡在喉嚨口。
林玉瓊扶著祖母手臂,神色如常,帶著一絲面對長輩的懇切:“祖母,您瞧這屋子雖是簡陋了些,可位置真真是僻靜得緊,離前頭花廳遠著呢。后頭院墻高,又挨著府里唯一一叢老竹林,風過竹聲沙沙的,仔細聽,倒有幾分古剎晨鐘暮鼓般的禪意?!彼曇羟逶饺缦鳎谶@死寂里格外清晰,“且地方方正,收拾干凈,再引活水開個放生小池……清幽!這才配得上給祖母您老人家清修奉佛的所在呢?!?/p>
她的言語仿佛無形的畫筆,在這片骯臟絕望的廢墟上,陡然暈染出了一方世外蓮池、萬古松濤的靜謐意象。破敗的土墻變成了隔絕塵囂的界碑,蕭瑟的竹林竟被點化成了梵音繞梁的靈境。
老夫人那干癟微張的嘴唇,幾不可察地又輕輕翕動了一下。渾濁的眼珠緩緩轉(zhuǎn)動,視線如同沾著陳年舊露的蛛絲,極其緩慢地、再次掃過屋內(nèi)。
她的目光掠過了摔碎的陶罐黑漿,掠過了翻滾破絮塵埃的土炕,掠過了匍匐在地抖如篩糠的仆婦……最終,那粘稠凝滯的目光,停在了角落里——那個蜷縮著,臉上指印鮮紅、嘴角還殘留血污、如同受驚幼崽般死死抱住自己單薄身體的、林晚娘身上。
光線昏暗,老夫人昏黃的眼珠幾乎淹沒在深深的皺紋和耷拉的眼皮褶皺里。無人能看清她瞳孔深處是否有光亮。但就在她望向晚娘的剎那,晚娘凍麻的身體猛地一震!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混雜著冰冷與微麻的感覺陡然從脊椎竄起!像是被極其陰寒卻又銳利的暗針扎中了靈魂深處最脆弱的地方!她下意識地將自己抱得更緊,像要縮進身后的土墻。
這極其短暫的、如同錯覺般的針感剛起即落。
老夫人的目光已經(jīng)緩緩地、極其吃力地移開了,如同搬動千鈞重石般艱難。她的視線掠過晚娘,挪到了坑上那團仍在劇烈抖動的破舊被褥,最終定在了被子里秋姨娘那張枯槁灰敗、咳得幾乎失神的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