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梅雨季的潮氣,能浸透石頭。慶余堂藥鋪那扇沉重的烏木門板,白日里也虛掩著,擋不住那股子鉆入骨髓的濕冷。空氣里浮沉著陳年藥草的氣息,沉郁的苦香里混著艾絨燃燒后殘留的焦糊味,以及一種更深的、木頭在濕氣里緩慢腐朽的霉味。堂前光線昏暗,幾排頂天立地的烏木百子柜森然矗立,無數(shù)個小抽屜緊閉著,像無數(shù)只沉默的眼。
陳濟生站在高大的柜臺后面,身影幾乎被柜臺的陰影吞沒。他穿著半舊的青灰色細布長衫,漿洗得有些發(fā)硬,袖口磨得起了毛邊。一張臉清癯,顴骨微突,眼窩下有常年熬夜留下的青影,眼神卻異常專注。他左手按著一張泛黃的毛邊紙藥方,右手拇指和食指捻著一桿細小的戥子秤。秤盤里是幾片切得極薄的淡黃色根莖——茯苓。秤桿在他指間微微傾斜,又被他用指尖極其輕微地一壓,精準地平衡在某個微不可察的刻度上。他將茯苓片倒在鋪開的桑皮紙上,動作輕、穩(wěn),沒有一片多余的掉落。接著,他拉開百子柜上標記著“當歸”的抽屜。一股濃郁的、帶著泥土氣的藥香彌漫開來。他取出一支品相完好的全歸,用小鍘刀“嚓嚓”幾下,切成均勻的斜片。刀刃與木質(zhì)鍘床相碰,發(fā)出短促、清脆又帶著一點鈍感的聲響,在寂靜的鋪子里格外清晰。
柜臺前,一個面黃肌瘦的老婦人佝僂著背,不住地咳嗽,渾濁的眼睛緊盯著陳濟生手里的動作,每一次切刀的聲響都讓她干癟的嘴角神經(jīng)質(zhì)地抽動一下。她懷里緊緊抱著一個油紙包,里面是幾個硬邦邦的雜面饃饃。
“陳先生,”老婦人聲音嘶啞,像破風(fēng)箱,“娃他爹……咳……咳……碼頭扛活閃了腰,躺了三天了,疼得直哼哼……這方子,真管用么?”她枯槁的手指摳著油紙包,指節(jié)發(fā)白。
陳濟生沒有抬頭,將切好的當歸片歸攏到桑皮紙上,與茯苓片并排。他拿起藥方又看了一眼,聲音不高,卻清晰平穩(wěn):“方子對癥。當歸活血,茯苓利濕。照方煎服,靜養(yǎng)幾日,瘀滯通了,疼痛自會緩解?!彼^續(xù)拉開其他抽屜:白芍、甘草、杜仲……抽屜開合間發(fā)出沉悶的“哐當”聲,細碎的藥草被依次取出、稱量、包好。最后,他用一根細麻繩熟練地將桑皮紙捆扎成棱角分明的一個小包,推到柜臺邊緣。
老婦人顫抖著手,將那個油紙包推過來,里面是兩個冰涼的饃饃?!瓣愊壬依飳嵲凇饶眠@個抵著,等娃他爹好了,工錢下來……”
陳濟生看了一眼那兩個黑黃色的雜面饃饃,目光平靜無波。他伸手,將藥包輕輕推到老婦人面前,又把那兩個饃饃推了回去。“藥,先拿去。不急?!彼D了頓,補充道,“靜養(yǎng)要緊,莫再沾冷水。”
老婦人嘴唇哆嗦著,渾濁的眼里瞬間蒙上一層水汽。她抓起藥包,緊緊捂在胸口,對著陳濟生深深地彎下腰,喉嚨里哽咽著說不出話,半晌才憋出一句:“陳先生……您是大善人……”她抱著藥包,一步一挪地退出了藥鋪,背影消失在門外濕漉漉的青石板路上。
陳濟生默默看著老婦人消失的方向,直到那身影完全融入門外灰蒙蒙的雨霧。他收回目光,落在柜臺上那兩個孤零零的雜面饃饃上,像兩塊冰冷的石頭。他伸出手,指尖在其中一個饃饃粗糙冰涼的表面輕輕拂過,動作很輕,隨即又縮回手,仿佛被那冷硬硌著了。他拿起柜臺角落一塊半濕的抹布,開始緩慢、用力地擦拭剛才包藥時落在柜臺上的零星藥屑。木紋粗糙,有些藥粉頑固地嵌在縫隙里,他低著頭,擦得很仔細。
慶余堂的后院天井很小,青苔沿著墻根和磚縫頑強地向上蔓延。一間廂房門“吱呀”一聲開了條縫,陳濟生的父親陳明堂探出身來。他比兒子更瘦削,一件洗得發(fā)白的深藍長袍空蕩蕩地掛在身上,臉色是一種常年不見陽光的蠟黃,眼珠渾濁,帶著揮之不去的倦怠和一種近乎麻木的憂慮。他扶著門框,望著堂前兒子模糊的背影,嘴唇翕動了幾下,最終只是發(fā)出一串壓抑的、空洞的咳嗽聲??人月曉讵M小的天井里撞了幾下,顯得格外虛弱無力。他扶著門框的手緊了緊,指節(jié)泛白,終究沒再說什么,又緩緩?fù)嘶亓嘶璋档膸浚T輕輕合攏,隔絕了外面濕冷的世界。
陳濟生擦柜臺的動作沒有停,仿佛沒聽見那咳嗽聲。只是握著抹布的手,骨節(jié)更分明了些。
雨沒有停歇的意思。黃昏時分,雨勢稍斂,但天色反而沉得更快,灰黑的云層壓著吳鎮(zhèn)低矮的屋檐。街上行人稀少,步履匆匆,泥水濺污了褲腳也無人顧及。一張墨跡淋漓、邊角被雨水打濕卷起的布告,突兀地貼在慶余堂斜對面斑駁的磚墻上。布告上的字跡被雨水暈開一部分,顯得猙獰模糊,但“征召”、“皇軍”、“共榮”幾個詞依舊像鋼針一樣刺眼。布告下沿,還殘留著幾點暗紅色的印跡,不知是泥點還是別的什么。
陳濟生正要上門板打烊。他剛抬起厚重的門板,一陣雜沓慌亂的腳步聲由遠及近,伴隨著粗重的喘息和壓抑的咒罵。一個穿著破爛灰黃軍裝的身影踉踉蹌蹌地從巷子深處沖出來,一頭撞在慶余堂門外的廊柱上,發(fā)出沉悶的“咚”一聲響。那人帽子歪斜,臉上滿是汗水和泥污,混合著幾道血痕,眼神驚恐渙散,像被獵人追捕到窮途末路的野獸。他的一條胳膊無力地垂著,肩膀處的軍裝被血浸透了一大片,暗紅的血順著破爛的袖管往下滴,在濕漉漉的青石板上暈開一小灘刺目的紅。
逃兵?!陳濟生心頭一凜,抬門板的手僵在半空。
那逃兵撞到柱子后,似乎清醒了一瞬,布滿血絲的眼睛猛地掃向亮著微弱燈光的慶余堂。他看到了柜臺后的陳濟生,也看到了柜臺上方懸掛的“妙手回春”牌匾。求生的本能壓倒了一切,他掙扎著撲到門口,沾滿泥濘和血污的手死死扒住門框,身體卻因脫力往下滑。
“先生……救……救我……”聲音嘶啞破裂,帶著濃重的北方口音和無法抑制的顫抖。
陳濟生看著門框上那只血手印,看著地上迅速擴大的血泊,又看向那張因劇痛和恐懼扭曲的臉。一股濃烈的血腥氣混合著硝煙和汗水的酸臭,蠻橫地沖散了藥鋪里原本沉郁的藥香。他沉默著,眼神復(fù)雜地在那張年輕卻寫滿絕望的臉上停留了一瞬。時間仿佛凝固了,只有那逃兵粗重的喘息和血滴落的聲音“嗒…嗒…”地敲打著地面。
最終,陳濟生沒有關(guān)門。他側(cè)身讓開一步,聲音低沉:“進來。”
逃兵像抓住了救命稻草,連滾帶爬地撲進鋪子,帶進一股濃重的濕冷腥風(fēng)。他蜷縮在柜臺與百子柜之間的角落里,身體因疼痛和寒冷劇烈地哆嗦著,牙齒咯咯作響。
陳濟生迅速閂好門板,隔絕了外面的雨幕和可能存在的追兵視線。鋪子里只剩下風(fēng)燈昏黃搖曳的光。他取來剪刀、烈酒、棉布和金瘡藥粉。他蹲下身,用剪刀小心地剪開逃兵肩頭被血浸透、粘連在皮肉上的破爛軍裝。傷口暴露出來,皮肉翻卷,邊緣焦黑,一個猙獰的貫穿傷,還在汩汩地往外冒著暗紅的血。濃烈的血腥味幾乎令人窒息。
陳濟生擰開烈酒瓶塞,濃烈的酒氣瞬間彌散。他看了那逃兵一眼。逃兵死死咬著下唇,閉上眼睛,身體繃緊得像塊石頭。陳濟生不再猶豫,將烈酒直接傾倒在傷口上。
“呃啊——!”一聲凄厲壓抑的慘叫猛地從逃兵喉嚨深處沖出,他身體劇烈地一彈,頭重重撞在身后的百子柜上,發(fā)出“咚”的一聲悶響。柜子上方一個標記著“黨參”的抽屜被震得彈開了一條縫。
陳濟生面無表情,動作沒有絲毫停頓。他用浸透烈酒的棉布迅速清理創(chuàng)口周邊的污物,動作快而準。血水混合著酒液流淌下來。接著,他打開藥粉罐,將淡黃色的藥粉厚厚地、均勻地灑在猙獰的傷口上。藥粉接觸血肉的瞬間,逃兵的身體又是一陣劇烈的抽搐,喉嚨里發(fā)出“嗬嗬”的、如同破風(fēng)箱般的抽氣聲。陳濟生用干凈棉布用力按住傷口,進行包扎。他的手指穩(wěn)定有力,纏繞布條的動作熟練而迅速,一圈又一圈,將傷口緊緊包裹起來,暫時止住了洶涌的血流。
包扎完畢,鋪子里只剩下逃兵粗重、痛苦的喘息聲。陳濟生站起身,走到水盆邊,仔細地清洗自己沾滿血污的雙手。冰冷的水沖刷著指縫間的暗紅,血水在盆里慢慢暈開。他洗得很慢,很用力。
“先生……大恩……”逃兵蜷在角落,聲音虛弱,帶著劫后余生的顫抖和一種難以言喻的復(fù)雜,“俺……俺不是孬種……俺們連……全打光了……就剩俺一個……”他斷斷續(xù)續(xù)地說著,眼神空洞地望著天花板,“……上頭讓撤……子彈沒了……人也沒了……狗日的小鬼子……”他的聲音漸漸低下去,被壓抑的嗚咽取代。
陳濟生擰干布巾,擦著手,沒有回頭。他看著水盆里那一片淡紅色的渾濁,水面倒映著風(fēng)燈搖晃的光影和他自己模糊不清的臉。他沉默地拿起一塊干凈的白布,走到墻邊,用力擦拭著門框上那個刺目的血手印。布擦過粗糙的木頭,發(fā)出沙沙的聲響。血跡在濕布下慢慢變淡,但深褐色的印痕卻頑固地滲入了木紋深處,無法徹底清除。
“先生……”逃兵掙扎著想站起來,“俺得走……不能連累您……”
就在這時,鋪子外面猛地響起一陣狂暴的砸門聲!力道之大,震得整個門板都在劇烈搖晃,門閂發(fā)出不堪重負的呻吟。伴隨著砸門聲的,是粗暴兇狠的日語吼叫和偽軍狐假虎威的本地話謾罵:
“開門!皇軍搜查!”
“媽的,不開門老子燒了你這破鋪子!”
“看見一個受傷的兵沒有?快開門!”
逃兵的臉瞬間變得慘白如紙,眼中的驚恐瞬間被絕望吞噬。他掙扎著想往百子柜后面躲,卻牽動了傷口,疼得悶哼一聲,額頭上冷汗涔涔。
陳濟生猛地轉(zhuǎn)身,幾步?jīng)_到逃兵身邊。他臉色鐵青,眼神銳利如刀,一把抓住逃兵那條沒受傷的胳膊,低喝道:“后門!”他半拖半架著驚恐萬狀的逃兵,踉蹌著穿過狹窄的后堂,向后院天井沖去。后院角落,一扇不起眼的、布滿蛛網(wǎng)的小門通向一條污水橫流的死巷。
砸門聲越來越急,如同催命鼓點。門板在巨大的撞擊下發(fā)出斷裂的“咔嚓”聲。陳濟生一把拉開后院小門的插銷,將逃兵猛地推了出去?!翱熳撸 ?/p>
逃兵跌跌撞撞撲入巷子冰冷的泥水中,回頭看了一眼,眼神里充滿了驚惶、感激和一種無法言說的悲愴。他掙扎著爬起來,拖著傷臂,頭也不回地消失在巷子深處濃重的黑暗里。
陳濟生剛關(guān)上后院小門,插好插銷,前堂就傳來一聲巨響!厚重的烏木門板被暴力撞開,斷裂的門閂飛了出去。幾個端著刺刀的日軍士兵和幾個斜挎著槍、一臉兇相的偽軍沖了進來。刺刀的寒光瞬間撕裂了藥鋪昏黃的寧靜。
為首的一個日軍軍曹,矮壯身材,留著仁丹胡,眼神兇戾地掃視著鋪子。他的目光首先落在柜臺前地板上那一小灘尚未完全干涸的暗紅色血跡上,又猛地釘在陳濟生身上。他幾步?jīng)_到陳濟生面前,濃重的煙草和汗臭味撲面而來。
“人呢?!”軍曹用生硬的中文咆哮,唾沫星子噴濺到陳濟生的臉上。他一把揪住陳濟生的衣領(lǐng),力道之大,幾乎將他提離地面。青灰色的細布長衫被粗暴地攥出深深的褶皺。
陳濟生被迫仰著頭,臉色因窒息而發(fā)紅,但眼神卻異常平靜,直視著軍曹那雙因暴怒而充血的眼睛,聲音有些沙啞,卻清晰:“什么人?”
“八嘎!”軍曹被他的平靜激怒了,猛地將他往地上一摜!陳濟生重重摔在冰冷的青磚地面上,后腦勺磕在柜臺角上,眼前一黑,一陣劇烈的眩暈和鈍痛襲來。他悶哼一聲,額角瞬間破開一道口子,溫熱的血順著鬢角流了下來,滴落在青磚上,和之前那灘逃兵的血跡混在一起。
一個偽軍頭目諂媚地湊到軍曹耳邊,指著地上的血跡和門框上殘留的暗褐色手印痕跡:“太君!血!肯定是那逃兵!就在這!”
軍曹獰笑一聲,猛地拔出腰間的軍刀,雪亮的刀尖直指陳濟生:“你的!藏匿反抗分子!死啦死啦的!”冰冷的刀鋒幾乎貼著他的鼻尖。
陳濟生撐著地面,慢慢坐起身。額角的血流進眼角,有些刺痛。他抬手抹了一把,手背上留下一道刺目的紅痕。他看了一眼那些黑洞洞的槍口和閃著寒光的刺刀,又看了看眼前暴怒的軍曹,眼神深處掠過一絲難以察覺的疲憊。他垂下眼瞼,看著自己手背上的血跡,聲音低沉而清晰,帶著一種近乎麻木的平靜:“一個受傷的乞丐,討碗水喝,打翻了碗,劃破了手。走了?!彼噶酥傅厣系难E和門框的印痕。
“乞丐?”軍曹顯然不信,眼神像毒蛇一樣在陳濟生臉上逡巡,又掃視著鋪子里的一切。他猛地一腳踹在身旁一個百子柜上!
“哐當!”一聲巨響!柜體劇烈搖晃。柜子頂上,那個之前被逃兵撞開一條縫的“黨參”抽屜,受到這猛烈的震動,徹底彈了出來!里面一支支品相完好的上等黨參,像斷線的珠子般,“嘩啦啦”地傾瀉而下,砸在青磚地上,又彈跳滾落開去。淡黃色的根莖摔斷、碎裂,散落在冰冷的磚面上,有的滾進了角落的灰塵里。
陳濟生的身體幾不可察地繃緊了一下,目光追隨著那些滾落的黨參。那是他父親陳明堂視為命根子的存貨,是鋪子里壓箱底的幾味好藥之一。
軍曹看著滿地的狼藉和那些滾落的藥材,臉上露出一絲殘忍的快意。他不再理會陳濟生,指揮著士兵和偽軍:“搜!仔細搜!反抗分子,藥品,統(tǒng)統(tǒng)地找出來!”
刺刀在昏暗中閃著寒光。士兵和偽軍如狼似虎地撲向高大的百子柜,粗暴地拉開一個個抽屜!無數(shù)珍貴的、普通的藥材被胡亂地抓出來,拋灑在地上!三七、天麻、蟲草、甘草、陳皮……五顏六色的藥草像垃圾一樣被丟棄,混合著地上的灰塵和血跡。抽屜被拉出、推回,發(fā)出刺耳混亂的“哐當”巨響。一個士兵嫌抽屜開得慢,直接用槍托狠狠砸向柜門!木屑飛濺!
角落里,一個青花瓷的藥碾被撞倒,“哐啷”一聲摔得粉碎,里面的藥粉撒了一地。
混亂中,一個偽軍發(fā)現(xiàn)了柜臺后面角落一個上了鎖的小木箱。他興奮地大叫:“太君!這有鎖!”軍曹走過去,二話不說,舉起軍刀,狠狠劈下!“咔嚓!”木箱的鎖扣應(yīng)聲而斷。箱子被粗暴地掀開,里面沒有金銀,只有幾本紙張泛黃的線裝醫(yī)書,幾卷用絲線捆好的舊藥方,還有一小疊用紅紙仔細包好的銀針。
“媽的!破書!”偽軍頭目失望地罵了一句,抓起那幾本醫(yī)書,隨手就扔向墻角。書頁在空中散開,像折翼的蝴蝶,撞在墻上,又無力地飄落在地。一個士兵好奇地拿起一個紅紙包,拆開,露出里面一排長短不一的銀針。他撇撇嘴,隨手一揚,那包銀針散落開,細小的銀芒無聲地跌落進滿地的藥草和碎瓷片中,瞬間被淹沒了大半。
軍曹看著滿地的狼藉和毫無“價值”的發(fā)現(xiàn),臉上的戾氣更盛。他走到陳濟生面前,居高臨下地看著他,眼神充滿鄙夷和一種掌控生死的傲慢。他抬起穿著厚重軍靴的腳,狠狠地踩在離陳濟生最近的一支摔斷的黨參上!堅硬的靴底用力碾磨著!
“咔嚓!”清脆的斷裂聲。淡黃色的參體在靴底下徹底碎裂,化為齏粉,與地上的灰塵、血跡、碎藥草混合在一起。
“哼!支那豬!”軍曹啐了一口,收回腳。他似乎覺得在這徒勞的破壞和這個沉默的支那人身上再也榨不出什么,終于厭煩地揮了揮手,用日語吼了一句。士兵和偽軍停止了破壞,罵罵咧咧地跟著他離開了慶余堂。
沉重的腳步聲消失在雨夜的街道上。
鋪子里死一般的寂靜。風(fēng)燈的火苗在穿堂風(fēng)中劇烈地搖曳,將滿地狼藉的影子拉扯得如同鬼魅。破碎的藥草、散落的醫(yī)書、踩爛的黨參、滾落的抽屜、碎裂的瓷片……混合著濃烈的血腥、硝煙、藥草和灰塵的氣息,彌漫在每一個角落。雨水順著被撞壞的門板縫隙流進來,在地上蜿蜒出幾道冰冷的濕痕。
陳濟生依舊坐在地上,額角的血已經(jīng)凝固,成了一道暗褐色的痂。他緩緩地、極其艱難地用手撐著地面,想要站起來。試了一次,腿腳發(fā)麻,又跌坐回去。他喘息著,目光緩緩掃過這滿目瘡痍。他看到了墻角散落的醫(yī)書,看到了地上被碾碎的黨參粉末,看到了混在雜物中偶爾閃過的一點銀芒——那是他父親的針。
他的目光最終停留在那個被劈開的小木箱上。箱蓋敞著,里面空空蕩蕩。他扶著柜臺,終于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身體微微佝僂著。他一步一步,極其緩慢地挪到木箱旁。他彎下腰,伸出手,指尖顫抖著,從那散落一地的、沾滿污穢的線裝書和舊藥方里,極其小心地,抽出了一張折疊起來的、顏色格外陳舊的紙。
他展開那張紙。紙很薄,邊緣已經(jīng)磨損起毛,上面是用工整的小楷抄錄的一個方子,字跡蒼勁有力,落款處是一個早已褪色的朱紅印章——那是陳家祖?zhèn)鞯囊粡埫胤?,關(guān)于如何炮制一味極珍貴的解毒散,據(jù)說是他祖父當年在瘟疫中救人無數(shù)的心血。此刻,這張承載著家族傳承和濟世信念的薄紙,邊緣沾著幾點逃兵留下的暗褐色血漬,像幾朵丑陋的烙印。
陳濟生看著紙上的字跡,又看看腳下被碾作塵泥的黨參,看看散落如垃圾的銀針,看看被撕碎丟棄的醫(yī)書。他捏著那張祖?zhèn)髅胤降氖?,開始控制不住地顫抖,越抖越厲害,帶動著整條手臂都在微微痙攣。紙頁在他手中發(fā)出細微的、瀕臨碎裂的“簌簌”聲。
他猛地抬起頭,布滿血絲的雙眼死死盯住百子柜上方那塊被震歪了的“妙手回春”烏木牌匾。牌匾在昏黃的燈光下,蒙著一層灰塵,字跡依舊清晰,卻透著一股冰冷的諷刺。他胸腔劇烈地起伏著,喉嚨里發(fā)出“嗬嗬”的、如同困獸般的粗重喘息,那聲音在死寂的鋪子里回蕩,壓抑得令人窒息。他捏著秘方的手越攥越緊,指關(guān)節(jié)發(fā)出可怕的“咯咯”聲。薄薄的紙張在他扭曲的手指下,被揉成了一團,邊緣撕裂開來。
就在這時,后院廂房那扇緊閉的門,“吱呀”一聲,緩緩開了一條縫。陳明堂那張蠟黃、驚惶的臉出現(xiàn)在門縫的陰影里。他渾濁的眼睛驚恐地掃過前堂地獄般的景象,最后落在兒子手中那團被揉得不成樣子的紙上,落在他額角凝固的血痂和那雙燃燒著近乎瘋狂火焰的眼睛上。陳明堂的嘴唇劇烈地哆嗦著,喉嚨滾動,卻發(fā)不出任何聲音。他枯瘦的手死死抓著門框,指節(jié)因為過度用力而呈現(xiàn)出一種死灰般的白色,身體篩糠似的抖了起來。
陳濟生沒有回頭。他盯著那團紙,又緩緩抬起頭,望向門外。雨不知何時又大了起來,冰冷的雨絲斜斜地飄進門洞大開的鋪子,打濕了門口狼藉的地面。濃重的黑暗裹著雨聲,沉沉地壓在吳鎮(zhèn)的上空。遠處,似乎有沉悶的聲響傳來,分不清是雷聲,還是別的什么。
他抓著那團皺巴巴的祖?zhèn)髅胤剑徊揭徊?,極其緩慢地走到高大的百子柜前。他伸出手,沾著血污的手指,帶著一種近乎痙攣的顫抖,摸索著,拉開了其中一個抽屜——標記著“當歸”的抽屜。里面只剩下小半抽屜切好的當歸片,散發(fā)著熟悉而濃郁的泥土氣息。
他的手停在抽屜上方,離那些當歸片只有一寸之遙。沾著血污和灰塵的手指,懸在象征著“應(yīng)當歸來”的藥草之上,微微顫抖著,像被無形的寒風(fēng)凍僵。那張被揉成團的祖?zhèn)髅胤?,被他死死攥在手心,硌著掌心,也硌著心?/p>
鋪子里只有他粗重的、壓抑的喘息聲,以及屋外永無止境的、冰冷的雨聲。風(fēng)燈的火苗猛地向上竄了一下,隨即又低伏下去,在墻壁上投下他僵立不動的、巨大而扭曲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