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風雪斷魂夜,抱緊軍爺領證急!一九七二年的臘月,東北林場的風裹著碎冰碴子,
抽在人臉上跟刀子拉肉似的。天陰沉得像是口倒扣的大黑鍋,
慘淡的日頭在云層后邊透出點灰白的光,照得滿地積雪也泛著一股子死氣沉沉的青。冷,
是鉆骨頭縫的冷,站在院子里一會兒,熱氣哈出來就在破棉襖領口結了霜。
蘇小暖站在院子當間兒凍得梆硬的泥地上,
身上那件洗得發(fā)白、肘部打著厚厚補丁的舊藍棉襖,薄得像層紙,風嗖嗖地往骨頭里鉆。
但更冷的不是身子,是心窩子里那點剛被砸得稀碎的念想。“晦氣東西!
跟你那短命娘一個樣!瞅著就喪氣!”李春花那破鑼嗓子扎破寒風,又尖又利,
像淬了冰的針。蘇小暖抬起眼,看著堵在院門口的繼母李春花。那張臉刻薄得像刀子刻的,
三角眼吊著,高高的顴骨被寒風刮得通紅,耷拉著的嘴角緊緊抿著,活脫脫廟里的夜叉婆。
旁邊是她親閨女王翠花,裹了件半新不舊的碎花棉襖,
一腦袋焦黃稀疏的頭發(fā)勉強用根紅頭繩勒著,凍得皴裂的臉上,
此刻正清清楚楚地印著幸災樂禍和毫不掩飾的惡毒。李春花肥胖的身子像座山似的堵著門洞,
后頭,縮著鵪鶉脖子的親爹蘇大強,只敢從門縫里露出半張灰撲撲、寫滿了懦弱和妥協(xié)的臉。
“耳朵塞驢毛啦?滾!立馬給老娘滾蛋!”李春花往前逼了一步,唾沫星子噴在寒風里,
變成白霧,“這地界兒,還輪不到你這個克親克族的喪門星占著!
”“那……那工農兵大學的名額,”蘇小暖的聲音不高,
像是耗盡了力氣才從凍僵的喉嚨里擠出來,帶著一絲顫,也帶著一股被逼到懸崖邊的硬氣,
“是我的。公社……張書記親口點了我……”“你的?”王翠花怪叫一聲,
跟被踩了尾巴的貓似的蹦上前,差點把旁邊攏著袖子看熱鬧的王寡婦撞個趔趄,
“哎喲喂我的娘哎,臉皮比砧板還厚實!張書記?昨兒張書記親口通知了我王翠花!
”她猛地從懷里掏出張揉得發(fā)皺的紙,抖得嘩啦響,“白紙黑字!蓋著公社大紅章!看見沒?
縣里批了!就是給我這個貧農后代!根正苗紅!
輪得到你這種資產階級尾巴搖來擺去的‘舊式小姐’?做夢趁早醒了!”她揚著那張紙,
下巴快要戳到天上,那股子得意和狠毒混在一起,粘稠得讓人惡心。李春花得了信號,
一步竄上來,那粗糙得跟銼刀似的手帶著刺骨的寒氣,
又一次狠狠揪住了蘇小暖早上勉強挽好的烏黑發(fā)髻!“死丫頭片子還惦記那破爛名額?
今兒讓你惦記惦記好事!”她啐了一口,手上狠狠一拽!撕心裂肺的頭皮劇痛再次炸開!
又是“嗤啦”一聲細微的斷裂。一縷斷發(fā)凄涼地掛在蘇小暖瘦削的肩上。
蘇小暖痛得悶哼一聲,眼前陣陣發(fā)黑。辮子!又散了!“嗷——!
”李春花的嚎叫和蘇小暖倒吸冷氣的聲音幾乎同時響起??衫畲夯ǜ静辉诤?,
另一只手粗暴地抄起門墩子上那個小小的灰布包袱——那是蘇小暖全部的家當,
幾件破舊衣服,幾塊梆硬的粗糧餅子,還有一個冰涼、沉甸甸的牛皮紙本子——掄圓了膀子,
用盡一身蠻力,狠狠摔進了院門外路邊的雪窩子里!“噗!”包袱深深陷進去,
濺起一片雪沫子?!皾L!麻溜利索地滾!別在這兒污俺的眼!”李春花大口喘著粗氣,
噴出的白霧罩著她那張因為激動和狠毒扭曲的臉,細小的三角眼死死盯著蘇小暖,“聽著!
俺家翠花的好親事定了!縣里國營酒廠的技術員今兒就要來相看!
那可是端著鐵飯碗的公家人!你這喪門星杵在這兒,沖撞貴客?想都別想!立馬滾蛋!
”她指著雪地里那個幾乎被埋沒的包袱,像在指一條骯臟的流浪狗:“抱著你那點子破爛,
去你該去的地兒!找個河溝子凍死,別死在俺老蘇家門前!”門縫里,
蘇大強的腦袋猛地往里一縮,“吱呀”一聲,兩扇破門徹底關死,
將最后一絲微弱的光也隔絕了。絕望的寒氣比風更刺骨,從那被揪痛的頭皮鉆進心底,
凍得靈魂都在發(fā)抖。風卷著周圍看客的竊竊私語,
王寡婦那壓抑著興奮的傳播聲格外清晰:“嘖嘖,老蘇家這后娘,
嘖……閨女算是完了……”蘇小暖像截凍透的木頭樁子,立在風雪里,
散亂的頭發(fā)遮住慘白的側臉。冷,像無數根淬毒的針,扎進骨頭深處。
指甲深深掐進冰冷的掌心,那點細微的痛楚,像是在死水里投入的一粒石子,
漾開的漣漪渺小而微茫。技術員?國營酒廠?幾個冰冷的字眼猛地刺穿了凍僵的意識,
串聯(lián)起昨晚王翠花母女得意忘形時,
縮在灶房角落聽到的幾個零星字眼——“釀酒”、“老方子”、“爭崗位”……還有陸沉淵!
那個名字像一道炸雷劈開混沌!
著特殊任務駐扎在村旁臨時駐地、背景神秘、氣勢迫人、據說在出任務時傷了腿的年輕軍官!
王寡婦這幾天眉飛色舞地念叨了多少次,王翠花眼珠子都快粘到人家吉普車上了!
僵硬的手指幾乎失去了知覺。蘇小暖艱難地彎下腰,冰碴子刺著指腹,帶來的是遲鈍的麻木。
她用力扒開覆蓋在包袱上的雪,摸索著。冰冷刺骨。終于,指尖碰到了那粗糙的布料,
和包袱下面,被層層包裹保護著的那個硬硬方方的牛皮紙本子的棱角。
那是一本記錄著爺爺畢生心血的古法釀酒筆記!昨晚被窩里,她用凍得通紅的手指,
小心翼翼地、憑著記憶,將那張寫著“蘇小暖與牛家村跛子李的婚書”包了進去!
她心跳如鼓,豁出命也要保住這個東西!就在她死死攥緊那沉重負擔,
拼盡全力站直身體的瞬間——林家屯村口,那被積雪覆蓋、人跡罕至的土路拐角,
響起一陣低沉有力的引擎轟鳴!深綠色的吉普車,披掛著風雪的鎧甲,如同劈開冰海的軍艦,
碾開厚厚的積雪,朝著林場家屬區(qū)沉穩(wěn)駛來。車頂和車窗結著厚厚的冰殼。
它開進了家屬區(qū)稀疏的泥道,碾過凍得開裂的污雪路面,
最終在離蘇家院子不遠的那片還算平坦的空地上停了下來?!斑青辍?,結冰的車轍被碾裂。
車門被猛地推開。一只包裹在厚實軍用翻毛皮靴里的腳,重重地踏在了雪地上,
踩碎一層薄冰殼。緊接著,一個身量極高、挺拔的身影利落地下了車。
草綠色的厚呢子軍大衣,領口挺括,寬闊得仿佛能撐開風雪的肩膀,帽檐壓得很低,
只露出棱角分明、如同刀削斧鑿的下頜線,和一雙緊抿的、冷硬的唇。
左手拄著一根深棕色的硬木拐杖,但那挺直的腰背,沒有絲毫病弱之態(tài),
只透著一種鋼鐵般的堅毅。陸沉淵。他像一塊驟然投進這喧囂混亂中的、沉默冰冷的鐵。
他站在那兒,甚至沒有刻意環(huán)顧四周,
那股無形的、冰封般的氣息便讓幾個湊近了想看熱鬧的婆娘不由自主地后退了兩步。“哎喲!
是陸連長!陸連長您可回來啦!”王寡婦陡然拔高的嗓門第一個撕裂了凝滯的冰冷空氣,
臉上堆滿了諂媚的褶子,仿佛瞬間把蘇家的事拋到了腦后,“瞧瞧這風雪大的!
快回家暖和暖和!咱們翠花啊,可……”她那眼珠溜圓,四處一掃,夸張地拖長調子,“哎,
翠花!翠花快過來??!”王翠花早在看見那高大身影下車的一瞬間,
臉上就燒起兩團渾濁的酡紅,又興奮又羞澀又緊張,忸怩著想上前,卻被李春花猛地一拽。
李春花那張刻薄臉瞬間切換成一種擠出來的、帶著貪婪的“熱情”笑容,撥開礙事的王寡婦,
扯著忸怩的王翠花,扭著肥胖的腰肢就朝著吉普車奔過去:“陸連長??!
您可算是……”那個“來了”的尾音卡在半路,像是被凍死在喉嚨眼兒里。
一道更單薄、更快的影子,帶著一股子破釜沉舟、同歸于盡的狠勁,從斜刺里,
在所有人驚愕的視線中,狠狠地撞進了那片草綠色里!砰!沉悶的撞擊。
陸沉淵的身形穩(wěn)如磐石,只是微微晃了一下,那堅硬厚實的胸膛撞得蘇小暖鼻梁發(fā)酸,
眼淚差點飚出來。冰冷的呢子料瞬間透衣傳來更加刺骨的寒意,可同時,
一股強烈的、充滿硝鐵味道和力量感的男性氣息洶涌地包裹住她。她撞了個結結實實,
整張臉深深埋進他的懷里。軍大衣冰冷的黃銅紐扣硌著她的額角。
金屬的冰涼反而刺得她混亂的大腦清醒了一瞬。死寂。
場子里靜得只剩下風呼呼刮過破敗籬笆的聲音,足足有兩三秒。接著,“轟”的一聲炸開!
“天爺?。 蓖豕褘D的聲音尖得劈了叉。“反了你個小賤人了!耍流氓??!快放開!
那是俺家翠花的準女婿!”李春花回過神,發(fā)出比厲鬼哭嚎還難聽的聲音,
剛才堆出來的笑容徹底被極致的震驚、暴怒和恐懼扯得稀爛,“撒手!快給俺撒手!
”她張牙舞爪地撲上來,尖銳的指甲閃著寒光,直直抓向蘇小暖散亂的頭!
王翠花臉上的血色“唰”的一下褪得干干凈凈,嘴唇哆嗦著,像離了水的魚,
得篩糠一樣指著蘇小暖這邊:“她……她碰俺的對象……”圍觀的人群嗡地一下徹底炸了鍋。
蘇小暖什么都聽不到。風刀子刮著臉頰,肺里吸進的空氣都帶著冰渣。
她的世界只剩下這片冰冷僵硬的草綠色布料,和自己瀕臨炸裂的心跳。
在陸沉淵身體瞬間繃緊如硬弓、那只拄拐的左手似乎要抬起,
將她毫不留情地掃開的前一剎那!在她后脖頸即將被李春花枯爪般的手指抓住的死亡瞬間!
蘇小暖拼盡最后一絲力氣,動了!她右手緊攥著那個藏在破襖夾層里的包袱,
死死抱住陸沉淵的腰(能感覺到他腹部繃緊的肌肉如烙鐵),用盡全部生命的力量踮起腳,
冰涼發(fā)紫、沾著雪屑的嘴唇,幾乎貼著他冰冷的軍裝領口邊緣,
用氣音飛快地嘶聲擠出幾句話,
冷而劇烈顫抖:“她們……要賣我……給牛家村的跛子當生娃工具……”“救命……陸連長!
”喘息了一下,她用更輕、更急促的聲音,如同毒蛇吐信,
清晰無比地扎進陸沉淵耳中:“別信她們!王翠花看上的是你的軍官身份!
她和她娘背地里還和酒廠那個技術員不清不楚!想兩頭通吃……”就在此刻,
李春花那只惡毒的手已經帶著刺骨的寒風抓到了蘇小暖散亂纏繞頸間的頭發(fā)梢!千鈞一發(fā)!
陸沉淵那只拄拐的左手,倏然抬起!動作快得留下一道殘影!但方向,卻并非去推蘇小暖!
而是帶著猛惡的風聲,極其凌厲,毫無憐憫地一巴掌,狠狠拍開了李春花枯爪般的五指!
“哎喲?。?!” 李春花殺豬般的痛嚎變成了破音的慘呼!陸沉淵的手掌拍在她小臂骨上,
力道重得讓人牙酸!李春花肥胖的身體被帶得一個趔趄,
劇痛讓她那張猙獰的臉瞬間扭曲抽搐,眼珠子幾乎瞪出眶,剛才的氣焰蕩然無存,
只剩下本能的痛楚和驚懼,另一只手抱著被拍麻了的胳膊,僵在原地,
像只被雷劈懵了的肥母雞。風雪死寂。所有能喘氣的都屏住了呼吸。
陸沉淵那雙藏在帽檐陰影下的眼睛,終于如同最寒涼的星子,緩緩地垂落,
落在他胸膛前那顆沾滿霜花、凌亂烏黑的發(fā)頂上。那目光像是透過布料審視,帶著探究,
帶著衡量,也帶著一絲被意外點燃的、屬于獵食者的銳利冰光。一秒。兩秒。
就在蘇小暖感覺自己快要被這冰冷的審視壓垮,被周圍無數道火辣辣的目光燒穿時,
陸沉淵的視線驟然抬起。目光如刀鋒,掠過抱著胳膊嗷嗷叫的李春花,
掃過面無人色、搖搖欲墜的王翠花,
再冷冷地滑過那一圈圈充滿震驚、鄙夷、好奇、畏懼的圍觀臉孔。他的唇,薄而冷,動了。
聲音不高,平靜得像是在敘述一件與己無關的事情,卻帶著千鈞之力,
瞬間碾碎所有嘈雜:“閉嘴。”兩個字。緊接著,
在蘇小暖背后、如同鐵鉗般幾乎將她釘在自己身上、隔絕了李春花所有攻擊可能的強壯手臂,
猛地向下滑,死死扣住了她纖細的手腕!冰冷,有力,不容絲毫掙脫。
“你——”他微微側頭,
寒潭深眸再次短暫地鎖定了蘇小暖因為驚悸而泛著水光、此刻又透出難以抑制的希冀的眼睛。
那眼底深處似乎有極其復雜的東西翻涌了一下,快到無法捕捉。下一瞬,他猛地一拽!
蘇小暖只覺得一股無法抗拒的巨力傳來,整個人像是斷線的風箏,
腳步踉蹌著、身體幾乎騰空了似的被拖離原地,在那根沉重的拐杖點地發(fā)出的“篤篤”聲中,
朝著深綠色、沾滿泥雪的吉普車,大步流星地走去!冰冷而毫無轉圜余地的宣判聲,
如同淬了冰的鐵釘,楔入凍土,
也徹底粉碎了王翠花母女的癡心妄想:“蘇小暖同志牽扯進一起重大案情,作為現(xiàn)役軍官,
我必須帶走隔離審查?!彼抗怃J利如刀,掃過武裝部和隨后匆匆趕來的兩名公家人,
聲音斬釘截鐵,“配合調查!如有阻攔,視同妨礙軍務!
”李春花的哭嚎和王翠花的尖叫被死死堵在了喉嚨里,像被人掐住了脖子的雞!
吉普車深綠的車門被陸沉淵猛地拉開。
那個小小的、沾滿污雪的包袱被蘇小暖下意識死死摟在胸前。她僵硬地、幾乎是木偶一樣,
被半抱半塞地弄進了車里冰涼的座位?!芭椋 避囬T在身后發(fā)出沉悶的巨響,
將外面的風雪、咒罵、哭嚎、一切喧囂,都關在了另一個世界。引擎發(fā)出暴躁的轟鳴,
吉普車猛地甩頭,
野蠻地碾壓過雪窩里那個幾乎被遺忘的小包袱(發(fā)出一聲令人心碎的、布帛撕裂的嗤啦聲),
留下一片狼藉的污雪和絕望的人群,決絕地沖出了家屬區(qū)。車廂內狹窄而冰冷,
彌漫著一股濃烈的汽油味和軍人身上那種洗練的寒氣。沉重的寂靜壓得人喘不過氣。
只有引擎持續(xù)的轟鳴是唯一活物般的噪音。蘇小暖控制不住地簌簌發(fā)抖,
像秋風里最后一片樹葉。手腕上被箍住的地方一片刺痛的麻木。
那寒流仿佛已經凍僵了她的血液。她把臉用力埋進膝蓋上那個冰冷的包袱里,
粗糙的布料磨著冰涼的皮膚,
卻神奇地帶來一絲扭曲的安定感和暖意(那里面是她僅有的、爺爺留下的希望)。
一股極有存在感的視線,沉重、冰涼,如同實質般烙在她身上。
蘇小暖緩緩地、緩緩地抬起頭,迎上陸沉淵的目光。
車子不知何時駛到了林子邊的一處岔路空地,已經停下。引擎的噪音消失了,
只剩下窗外呼嘯的風,穿過光禿禿的白樺林,發(fā)出嗚咽般的哨音。陸沉淵沒有問話。
他無聲地解開那件厚呢軍大衣最頂上的兩顆銅扣,一只骨節(jié)分明、指腹帶著明顯粗繭的手,
伸向了內側的口袋。動作穩(wěn)定、平直、帶著一種軍人特有的機械式精確?!芭距?/p>
”一個深綠色硬皮封面的小薄本子,和一個折疊得方正整齊的硬紙小卡片,
落在了蘇小暖膝頭的包袱上。蘇小暖身體猛地一僵,目光驟然鎖定膝上。深綠色,
封皮上清晰地印著燙金的國徽和“居民戶口簿”字樣。旁邊那個硬紙小方塊,
上面隱約可見“國營林場 物資調撥單”的印刷體紅字。
他手指隨意地拂開壓在紙片上的包袱褶子,露出下面的字跡。另一只大手卻緊接著伸了過來,
不是拿起調撥單,而是如同鋼箍般猛地捏住了蘇小暖死死護著的那個牛皮紙本子的邊緣!
蘇小暖的心瞬間提到了嗓子眼!陸沉淵的手指帶著強大而無法抗拒的力量,
輕易就掰開了她凍得麻木僵硬的手指,將那厚厚的、邊角磨得起毛的本子抽了出去!
動作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掌控力。在蘇小暖屏息的驚恐注視下,他眼神銳利如鉤,
帶著審視和冰冷的穿透力,刷刷刷地,飛快地翻動著那本厚實的、字跡斑駁的手抄本!
目光掃過那些繁復的符號、古拙的器具圖樣、密密麻麻的配方細節(jié)……他的眉頭一點點蹙起,
那雙寒潭似的眼中,探究與審視的光芒越來越重。車廂內的氣壓仿佛又低了幾分,
那無形的目光如同實質的重石,壓得蘇小暖快要窒息。她蜷縮在座位上,指尖冰涼,
牙關控制不住地輕輕打戰(zhàn)。他會把這當作什么?封建糟粕?證據?
甚至……給她安上一個更大的罪名?終于,翻動的聲音停住了。他的目光凝固在某一頁,
那一頁紙的邊緣,用一種焦炭磨出的粗糙墨汁,
寫了幾個異常刺眼的大字——“牛家村李歪嘴”??諝夥路鹉坛闪吮?。
陸沉淵捏著那頁紙的指尖微微泛白,抬起了頭。帽檐下的陰影里,
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眸牢牢地鎖住她。沒有憤怒,沒有質問,
只有冰海般沉靜的、讓人骨髓生寒的審視。沉默,比任何咆哮都更令人恐懼。
就在這令人窒息的死寂即將把蘇小暖的理智徹底壓垮時,他薄唇輕啟,聲音低緩、冰冷,
每一個字都清晰地敲打在蘇小暖脆弱的神經上:“買賣文書?!薄搬劸乒欧ā?/p>
”冰冷的視線如同最鋒利的探針,刺穿她竭力維持的平靜外殼,挖掘著深藏的真相。
他的聲音沒有一絲波瀾,卻比寒風更凜冽:“兩條路——”“現(xiàn)在說清楚,或者,
”他手指點了點車窗外蒼茫的風雪,“在這里凍成碑。”第二章 火炕分界簽協(xié)議,
酒香惹豺狼車窗外,風穿行在白樺林光禿禿的枝丫間,發(fā)出嗚嗚的悲鳴,
卷起一陣細碎的新雪,打在深綠色的吉普車外殼上,沙沙作響。車廂內狹小的空間里,
空氣像是凝成了冰水,沉甸甸地壓在蘇小暖胸口。陸沉淵那雙寒潭般的眼睛釘在她身上,
沒有任何溫度,只有審視。她膝蓋上那本厚重的釀酒手抄本,
邊緣被他捏住的紙頁微微卷曲著,上面“牛家村李歪嘴”幾個歪歪扭扭的炭黑大字,
像燒紅的烙鐵,灼得她心口發(fā)慌。沉默如同拉滿的弓弦,每一秒都漫長無比。
蘇小暖的牙關不受控制地輕輕磕碰著,發(fā)出細微的“得得”聲,一半是凍的,
一半是深入骨髓的恐懼。這筆記,是爺爺留給她的唯一念想,
也是她最后的指望……可他會不會把它當作封建糟粕、甚至“反革命”的罪證?“買賣文書。
”陸沉淵冰冷的聲線打破了死寂,像冰棱碎裂,每一個字都清晰得刺耳,沒有一絲波瀾,
“你爺爺蘇成山,前國營樺林酒廠釀酒技工,因私藏整理滿族釀酒技法,
六八年被廠內技術骨干揭發(fā)批斗,定性為‘宣揚封建余毒’,開除公職,撤銷城鎮(zhèn)戶口,
強制遣返原籍王家屯?!彼穆曇羝戒佒睌?,仿佛在念一份干巴巴的檔案,眼神卻銳利如刀,
將蘇小暖竭力維持的鎮(zhèn)定寸寸瓦解?!八∷涝诜掂l(xiāng)路上。而你母親……隱瞞成分,
帶著你改嫁蘇大強。”他略作停頓,目光如同精準的手術刀,
毫不留情地剖開她試圖遮掩的傷疤:“這份簽給跛子李的婚書,就是李春花的手筆。
她用酒坊技術員崗位的名額作為交換。至于這本筆記……”他掂了掂手中厚重的本子,
目光依舊沒離開蘇小暖蒼白得近乎透明的臉,“是蘇成山臨死前,偷偷塞給你的唯一遺產。
我說的,有錯?”蘇小暖只覺得渾身血液都凍住了,又在下一刻猛地涌上頭頂!
他怎么會知道得這么清楚?!像是已經把她所有的底牌都翻了個底朝天!
喉嚨像是被冰坨死死堵住,發(fā)不出一點聲音,只能瞪大眼睛看著他,
眼里的驚駭和絕望幾乎要溢出來。在他面前,她像赤身裸體站在雪地里,無處躲藏。
“想活命嗎?”陸沉淵的聲音再次響起,依舊是那毫無波瀾的調子,
卻帶著一種操控生死的漠然。蘇小暖用力地點頭,點得發(fā)髻上僅剩的一根紅頭繩都晃了起來,
仿佛這是此刻唯一能表達她意愿的方式?;钕氯?!只有活著,才能替爺爺正名,
才能讓李家那對豺狼付出代價!“很好?!标懗翜Y松開了捏著紙頁的手指,
那本厚重的筆記“啪嗒”一聲重新落在蘇小暖的腿上,“你爺爺的手藝,在部隊某些方面,
有特殊的研究價值?!彼难凵裨谒樕巷w快地逡巡了一圈,
似乎在評估她是否能理解這句話的分量,“我需要一個…臨時的、合法的配偶身份,
來執(zhí)行一項任務。你的成分問題,我可以暫時壓下?!彼麖暮衲剀姶笠聝榷道铮?/p>
再次抽出那張折疊得方正整齊的信紙,遞了過去。展開,依舊是那三道冷酷的命令,
下方卻新添了一行墨跡新鮮的小字:“婚姻存續(xù)期間,
乙方須全力協(xié)助甲方完成指定工藝技術實驗?!薄昂炞??!?命令簡潔,毫無轉圜。
蘇小暖看著那張冰冷的“賣身契”,又看看腿上爺爺沉甸甸的心血。車廂里昏暗的光線下,
陸沉淵側臉的輪廓冷硬得像鐵鑄的雕塑。她沒有選擇。冰冷到麻木的手指顫抖著,
撿起那支他遞過來的、觸手冰涼的鋼筆,筆尖在紙面上滑動,
留下歪歪扭扭、卻用力透紙背的三個字——“蘇小暖”。簽完,全身的力氣仿佛瞬間被抽空,
她虛脫般地靠在冰冷的車門上。陸沉淵收起協(xié)議,疊好揣回懷里,動作流暢,沒有一絲多余。
深綠色的吉普車再次咆哮起來,碾過凍得梆硬的村道,卷起一蓬蓬雪沫,
朝著遠離林家屯的方向駛去。目的地是林場深處一個隱蔽的臨時駐地。幾間破敗的土坯瓦房,
被厚實的積雪掩埋了大半墻壁,煙囪里頑強地冒出一點微弱的青煙,在寒風中飄得歪歪扭扭。
一個方頭方臉、壯得像頭小牛犢的年輕士兵(柱子)搓著手從其中一間跑出來,
看到陸沉淵下車,立刻立正敬禮:“連長!”他的目光好奇地瞄向緊跟著鉆出車門的蘇小暖,
眼神里滿是詫異。陸沉淵根本沒介紹,只把車鑰匙丟給他:“歸置東西,
警戒范圍擴大五十米?!闭f完,拄著拐杖,
大步走向最里側那間稍大、看起來也最嚴實(至少窗戶紙還算完整)的屋子。
柱子懵懵懂懂地接過鑰匙,
又忍不住偷瞄了一眼裹著舊襖、凍得鼻尖發(fā)紅卻依然難掩清麗眉眼的蘇小暖,
喉嚨滾動了一下,這才小跑去挪車。蘇小暖深吸了一口冰冷刺骨的空氣,抬腳跟了上去。
推開吱呀作響的木門,一股混合著塵土、陳年煙油氣和干草腐爛的怪味撲面而來。
屋里很空蕩,進門右手邊是個砌在屋子中間的土灶,
連著幾乎占了屋子三分之一面積的大土炕??涌油萃莸哪嗤恋孛妗?/p>
東頭的炕沿邊擺著張缺腿的破木桌,上面扔著幾本包著牛皮紙封面的書。
陸沉淵站在屋子中央,脫下了厚重的大衣,露出里面洗得有些發(fā)白的草綠色絨衣。
沒了大衣的遮掩,更顯得他肩背寬闊,腰線勁瘦。他拄著拐杖,目光在炕上掃了一圈。
那條破舊單薄、勉強能蓋住大半邊炕的舊褥子中央,
突兀地擺著一個用草繩捆扎的長條軍綠色帆布包裹,顯然是他的鋪蓋。他走過去,
動作沒什么滯澀地解開草繩,利落地將包裹抖開,拿出里面的軍綠色被褥。然后,
他做了讓蘇小暖意想不到的動作——他拿起那床看起來還算干凈厚實的軍被,手臂一揚,
直接扔到了大炕最西頭、也是最靠近冰冷泥墻的那個角落!“咚!”一聲悶響,
軍被卷起的塵土在昏暗的光線下飛舞。緊接著,他又拎起那條同樣軍綠色、薄得可憐的褥子,
走過去,同樣隨手一扔。不偏不倚,正好蓋在了東頭炕沿邊、靠近灶口、位置稍好的地方。
做完這一切,他轉過身,拿起靠在炕邊的拐杖,
冰冷的目光直射向還站在門口、有些不知所措的蘇小暖,
下巴朝炕東頭那薄褥子點了點:“你。睡那頭。”聲音和眼神一樣,沒有一絲溫度,
只是在陳述既定的規(guī)則?!盎?,自己生。沒有我的允許,”他頓了頓,
目光掃過那占了坑大半空間的土炕,如同在劃分楚河漢界,“不得越過此線。
”他的拐杖尖頭在地面上劃拉出一條模糊的、并不筆直但界限分明的痕跡,
從炕頭的中心位置一直延伸到他鋪好的軍被邊緣。界線。一道冰冷、清晰、不容逾越的界線。
比林場外面的寒風更刺骨。蘇小暖抿緊了凍得有些發(fā)紫的嘴唇,沒說話。
她把一直緊緊抱在懷里的破包袱放在炕沿那張破桌上,里面發(fā)出輕微的碰撞聲,
是那個牛皮紙本子和幾個干硬的窩頭。然后,她默默地走到冰冷的土灶前。
灶膛口積著厚厚的灰燼和煤渣。旁邊碼著幾塊濕冷的劈柴,角落里散著幾把枯草。她蹲下身,
學著記憶里看到的村民生火的樣子,將枯草團把團把,小心翼翼地塞進灶膛深處,
又從包袱里摸索了一會,
找到一個同樣被精心保護的、邊緣磨損厲害的黃銅火鐮和一小塊堅硬的黑火石。
這是爺爺留下的,一個老技工生火的工具。纖細的手指凍得不靈活,
火鐮敲打火石的“啪啪”聲在寂靜的屋子里顯得格外單調和笨拙。連續(xù)敲擊了好幾次,
只有零星幾點火星迸出,落在枯草上,閃了閃,迅速熄滅。冰冷的灶膛里,
只有一股股嗆人的青煙飄出,熏得她瞇起了眼睛,低低地咳嗽了幾聲。
陸沉淵坐在土炕靠他那邊的邊緣,半靠著炕墻上糊著的破舊報紙,
手里拿著一個油光發(fā)亮的黑皮筆記本(地圖冊?),看似在專注地看,
但眼角的余光卻敏銳地捕捉著灶臺那邊的動靜。那持續(xù)的、笨拙的“啪啪”敲擊聲,
伴隨著壓抑不住的咳嗽,讓他握筆的手指微微收緊。灶膛口又一次騰起一股濃煙,
夾雜著更多的咳嗽聲。陸沉淵眉頭幾不可察地擰了一下,終于合上了筆記本,拄著拐杖,
起身。他沒說話,只是快步繞過灶臺,直接走到了蘇小暖的身后。
他高大的影子瞬間籠罩下來,帶著一種無聲的壓迫感。蘇小暖正被煙嗆得眼淚汪汪,
一手拿著火鐮,一手捂著嘴咳嗽,剛想回頭,
就感覺手中的火鐮被一只帶著粗繭、溫熱干燥的大手猛地攥?。×Φ篮艽?,
帶著不容抗拒的強勢,直接裹挾著她的手腕。“笨。”只有一個字,冷冰冰的砸下來。
陸沉淵幾乎半蹲在她身側,左手依舊拄著拐杖撐地,右臂卻越過她的肩膀,
那手掌握著她握住火鐮的手腕,將她笨拙的手往旁邊一撥。他的動作極其利落。
另一只手伸向柴堆,挑出兩根相對干燥的細木條,
輕易地撥開了她塞進去的那團被煙熏得濕乎乎、根本燃不起來的爛草團?!班辏?/p>
”火鐮精準地撞擊在火石上,幾點明亮灼熱的火星瞬間迸射而出,
如同黑暗中炸開的微小火蓮,穩(wěn)穩(wěn)地落入他挑好的干燥草絨中?;鸾q瞬間被點燃,
升起一縷細小卻倔強的金黃火苗。
陸沉淵迅速、穩(wěn)健地將兩根干燥細木條交叉架在那簇微弱的火苗上?;鹕嘭澙返靥蝮轮静?,
很快發(fā)出“噼啪”的歡快炸響,橘紅色的光芒驅散了灶膛口的黑暗和濕冷。
溫暖的光映亮了他線條冷硬的側臉,
亮了蘇小暖近在咫尺的、沾染了幾道黑灰的臉頰和那雙因為火光映照而顯得異常明亮的眼睛。
他的手依舊攥著她的手腕,掌心的溫熱透過冰冷的棉襖袖子傳遞過來,
灼熱得讓她心臟都跟著猛地一跳。火光跳躍,只持續(xù)了一瞬的溫暖氛圍。下一秒,
陸沉淵像是被那熱度燙到,猛地松開了手,霍然站起身。那股突如其來的壓力消失了,
灶膛口只剩下穩(wěn)定燃燒的火焰發(fā)出的光芒和聲響。陸沉淵已經拄著拐杖退后了一步,
高大的身影重新籠罩上一層疏離的寒氣。他甚至沒有再看她一眼,
轉身徑直走回炕上他那邊的位置,再次打開了筆記本,恢復成一尊冷硬的石像。
只有灶膛里穩(wěn)定的火光,無聲地舔舐著潮濕的木柴,發(fā)出持續(xù)的噼啪聲,
將熱量一點點釋放出來,慢慢烘烤著冰冷潮濕的屋子,
也映著蘇小暖手腕上殘留的、那抹尚未消散的溫燙印記。第二天天剛蒙蒙亮,
蘇小暖就裹著薄襖起來了??訓|頭那條薄褥子,根本抵不住后半夜土墻透骨的寒氣。
灶膛里的火早已熄滅,但余溫尚在。她摸出一個冰冷梆硬的粗糧窩頭,掰開一小塊,
就著昨晚燒開后又冷掉的一點溫水,慢慢咽下。陸沉淵已經不在了。
破木桌上他的筆記本和幾本書也不見了。屋外傳來柱子壓著嗓門和人說話的動靜,
夾雜著吉普車引擎啟動又開走的聲響。蘇小暖走到灶臺邊,看著冰冷的鐵鍋和空曠的灶膛。
她需要東西,糧票,高粱,酒曲。那是她安身立命的籌碼,也是協(xié)議里她的“工作”。
她把屋子里里外外清掃了一遍,將冰涼的灶臺擦得勉強能看出泥色。
期間柱子探頭探腦地送進來一個鋁飯盒,里面裝著兩個黃橙橙的玉米面窩頭和一撮咸菜疙瘩,
嘀咕著“連長讓送來的”,放下就跑了。一直到晌午,才傳來吉普車的聲音。
陸沉淵大步流星地走進來,帶著一身屋外的寒氣。他手里拎著一個鼓鼓囊囊的舊軍綠挎包,
眼神比昨天還冷了幾分,顯然是出去查探了些什么??吹轿堇镎麧嵙瞬簧?,
他眼里沒有任何波動。直接將挎包扔在破木桌上,發(fā)出沉甸甸的聲響。“你要的。
” 聲音依舊不帶情緒。他又從上衣口袋里摸出一個小布包,放在挎包旁邊,“曲。
”蘇小暖的心微微一緊。她知道他查的不只是高粱。她走過去,解開挎包繩結,
里面是幾斤粒粒飽滿的高粱米。小布包里,果然是她需要的酒曲餅。東西送到了,
他履行了他的承諾。她默默拎起東西,走到灶臺邊。
她找來柱子遺落在屋角的一個豁口瓦盆當容器,取水,浸泡高粱。
冰冷刺骨的水讓她倒吸一口涼氣。泡上后,她又用柱子送飯的搪瓷缸接了干凈雪塊,
放進鍋里燒化。灶膛里的火被她細心照料著,保持著一個穩(wěn)定的溫度。
清洗酒曲、用石臼小心翼翼搗碎……每一個動作她都做得格外專注,
纖瘦的身影在灶火微光的映照下,像是一株在風雪里頑強燃燒的野草。陸沉淵靠在炕沿上,
筆記本攤開在膝頭,手里握著鋼筆。他的目光不時從字句間抬起,落到她忙碌的側影上。
她的動作并不熟練,甚至有些笨拙,沾了水又沾了灰的臉頰上糊著幾道狼狽的黑印,
單薄的棉襖袖口也被灶膛的火星燙出幾個焦黑的小洞。但她的眼神卻異常堅定、專注,
仿佛在進行一項神圣的儀式。那眼神,奇異地穿透了陸沉淵刻意維持的冰冷外殼,
在他沉寂的心湖深處,投下了一絲微不可察的漣漪。他看著她沾著酒曲粉的指尖凍得通紅,
握筆的手指微微一頓,似乎想說什么,但最終還是將目光垂下,強行定在了眼前的文字上。
瓦盆里的高粱蒸騰起濃郁的水汽,
混合著搗碎的酒曲散發(fā)出的、一種難以言喻的谷物發(fā)酵的獨特芬芳。
這香氣在冰冷的空氣中彌漫開來,如同一種無形的宣告。
當蘇小暖小心翼翼地將搗好的酒曲拌入已經蒸煮好的高粱飯(瓦盆代替了木甑),
再用一塊相對干凈的麻布蓋住瓦盆口,輕輕拍實的那一刻——屋門被猛地推開!
寒風裹著雪花灌了進來!“香!就是這個味兒!隊長!他們就是在偷偷搞資本主義尾巴!
”尖利刻薄的聲音,赫然是李春花!她叉著腰站在門口,臉上洋溢著勝利在望的得意和惡毒。
她身后,跟著兩個穿著灰色干部服、袖子上帶著“糾察”紅袖箍的陌生男人,
還有一個探頭探腦、脖子裹著條爛兮兮藍圍巾的女人——正是王寡婦!
為首那個面容嚴肅、國字臉的中年糾察隊長,視線如電掃過屋里的土灶、破炕,
最后死死鎖定在瓦盆邊、蘇小暖還按著麻布蓋子的手上。他大手一指:“接到群眾實名舉報!
私釀私酒,投機倒把!人贓并獲!把酒壇子扣了!
” 另一個年輕些的糾察隊員立刻就要上前。王寡婦躲在后面,眼里閃爍著興奮的光芒,
李春花更是得意地幾乎要跳起來:“小賤蹄子!搞這些歪門邪道!活該!槍斃了她……呃?!
”她后面的話像是被掐斷了喉嚨的雞仔叫聲,硬生生噎了回去。
陸沉淵在糾察隊長喊話的同時,已經緩緩地、異常沉穩(wěn)地拄著拐杖站了起來。
他的動作甚至沒有一絲慌亂。他就那么一步踏出,
高大的身形穩(wěn)穩(wěn)地擋在了蘇小暖和瓦盆之前,如同一座驟然拔起的山岳。
他看都沒看李春花和王寡婦,冰冷的目光如實質的冰錐,直刺向那兩個糾察隊員。同時,
左手已經伸向胸前軍裝的內袋?!班Ю?!
張蓋著鮮紅大?。|北軍區(qū)特種研究所)的文件被他隨手拍在了坑沿邊破木桌裂開的桌面上!
紙張獵獵作響!陸沉淵薄唇微啟,聲音如同凍結千年的寒冰,一字一句,
清晰無比地砸在每一個闖進來的人的耳朵里:“部隊特批技術攻關項目,原料物資專供專用。
”“妨礙軍務——你們擔得起?!”第三章 紅章蓋印鎮(zhèn)刁民,
療傷夜審疑云深紅得像血的印章蓋在“東北軍區(qū)特種研究所”的落款處,
明晃晃地拍在坑洼不平的木桌板上。屋里瞬間靜得嚇人。
“部……部隊……” 為首那個國字臉的糾察隊長,眼睛死死盯著那張紙,
舌頭像是被凍僵了,結結巴巴說不出囫圇話。他認得出那個鮮紅的大印,沉甸甸的,
帶著一股不可言說的威壓。
他身后那個急于表現(xiàn)、已經快沖到灶臺邊的年輕糾察員生生剎住腳步,臉皮漲成了豬肝色,
不敢再上前一步,手足無措地看著隊長。李春花臉上的得意,像被人潑了一瓢滾燙的雪水,
呲啦一聲全滅了,只剩下錯愕、茫然和被欺騙的滔天怒火。她猛地轉頭,
眼珠暴凸地盯住后面探頭探腦的王寡婦。王寡婦脖子一縮,
那張包在爛藍圍巾里的臉上滿是慌張,連忙擺手:“俺、俺不知道!
俺就知道她們關起門來鼓搗這味兒……”她眼神躲閃著李春花那吃人的目光,語無倫次。
陸沉淵的目光平靜地從糾察隊長那張冷汗涔涔的臉上移開,慢條斯理地收回了桌上的文件。
那薄薄一張紙,在他手中仿佛重逾千鈞。他沒有再看任何人,只是拄著拐杖,
穩(wěn)穩(wěn)地從李春花和王寡婦之間穿了過去,徑直走到門口,擋住了入口灌進來的風雪。
高大的身影如同門神,無聲的壓力彌漫開來。國字臉糾察隊長臉上的汗更多了,
他艱難地咽了口唾沫,堆起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
語氣瞬間矮了八度:“陸、陸連長……誤會,這絕對是誤會!我們是接到群眾……不實舉報!
耽誤您的革命工作了,對不起!實在對不起!”他點頭哈腰,拽了一把旁邊的年輕隊員,
“還不給陸連長和……和這位革命技術員同志道歉!”年輕隊員也趕緊躬身:“對不?。?/p>
對不?。 标懗翜Y依舊沒什么表情,只是那雙深邃的眼眸冷淡地掃了他們一眼,
最后落在面如死灰、嘴巴大張的李春花和縮頭縮腦的王寡婦身上:“帶她們走。
再有類似‘不實舉報’干擾軍事項目……” 他沒說完,但意思比刀子還利?!笆牵∈鞘鞘?!
一定嚴肅處理!一定批評教育!” 糾察隊長如蒙大赦,
幾乎是拖拽著還處于震驚和憤怒混亂中的李春花,又狠狠瞪了一眼王寡婦,
三個人連滾帶爬地消失在門外風雪里,背影狼狽得活像夾著尾巴逃竄的野狗?!芭?!
” 陸沉淵隨手關上搖搖欲墜的木門,將外面殘余的喧囂徹底隔絕。屋內恢復了寂靜,
只剩下灶膛口鐵鍋里燜煮著高粱飯的咕嘟聲,還有瓦盆里酒曲悄悄膨脹時細微的響動。
那股混合著谷物發(fā)酵的奇異芬芳,似乎因為剛才的一鬧,變得更加濃郁了,
霸道地充斥在每一個角落。陸沉淵將那份紅頭文件折好,重新塞進軍裝內袋深處,
動作自然流暢。他沒看蘇小暖,拄著拐杖走回炕邊,重新靠坐下去,
仿佛剛才的一切從未發(fā)生。蘇小暖站在原地,手指還緊緊按在瓦盆口那層浸了水的麻布上,
指尖因為用力而發(fā)白。她看著陸沉淵冷靜得如同無事發(fā)生的側臉,心頭翻涌的情緒復雜難言。
劫后余生的慶幸,對那紅章威力的震撼,還有一絲……對這個男人莫測深淺的忌憚。
他到底是什么身份?一張紙就能壓住地頭蛇?她那個“釀酒技術”,
又怎么會和“特種研究所”扯上關系?沒有人回答她。只有灶火持續(xù)燃燒的噼啪聲,
像是在嘲弄著剛才那場雞飛狗跳的鬧劇。柱子是在天擦黑的時候回來的,趕在晚飯前。
他一進門就感受到屋里不同尋常的氣氛,還有那濃得化不開的奇異酒香。小戰(zhàn)士摸摸后腦勺,
放下兩個搪瓷碗,里面是林場食堂打的糊糊和咸菜疙瘩,
偷眼瞅了瞅各據炕頭一角的連長和蘇小暖,沒敢多問,放下東西又貓著腰鉆了出去,
臨走前還把門帶得嚴嚴實實。蘇小暖慢慢踱過去,拿起自己那一份冰冷糊糊,
小口小口地吞咽著。眼神卻不自覺地瞟向炕西頭那個沉默的身影。夕陽的光線已經完全消失,
屋里點起了一盞破鐵皮蓋子的煤油燈,
跳躍昏黃的光暈將他輪廓深邃的側影投在糊著舊報紙的土墻上,拉得很長。燈光下,
他握著一個細口玻璃瓶(可能是白天帶回來的東西),
將里面濃稠如蜜的深褐色液體倒進一個邊緣磕破了的小瓷碗里,
屋子里瞬間彌漫開一股更加濃郁霸道的藥味——辛辣刺鼻,帶著難以言喻的苦澀感。
那氣味與酒曲的芬芳混合,形成一種奇特的、近乎沖突的味道。他似乎在準備換藥?
蘇小暖心頭一動。她知道他的腿傷沒好利索,今天這一番走動、震懾,
恐怕……她捏緊了冰涼的搪瓷碗邊。
她記得那份冰冷的協(xié)議——“協(xié)助甲方完成指定工藝技術實驗”。爺爺的古法里,
就有幾味用糧食酒做藥引的活血通絡方子!她會不會是……念頭一起,蘇小暖深吸一口氣,
鼓起勇氣站起身。她走到自己白天一直小心保護著的包袱前,解開疙瘩,
從里面翻出那個牛皮紙本子,嘩啦啦翻到某一頁?;椟S的燈光下,
那一頁畫著幾樣古樸的蒸餾器具草圖和密密麻麻的藥名符號。然后,
她從白天搗酒曲的工具旁邊,拿起了那個倒空了糊糊的粗瓷碗(里面還殘留著淡淡的糊味),
走到灶臺邊那口鐵鍋旁。鍋里溫著的熱水還在散發(fā)著熱氣。
她小心翼翼地撥開溫水上漂浮的一層草屑和浮沫(用高粱米殼臨時充當過濾?),
舀起一勺相對清澈些的溫熱水倒進碗里。做完這一切,她端著這碗溫水,一步一步,
走向炕西頭。煤油燈的光在她身后搖曳,在前面拉出一條長長的影子,
一直爬到陸沉淵搭在炕邊、擱著那個裝藥小碗的腳旁。蘇小暖在他炕沿邊停住。
她能感覺到他并未抬起的視線,但那無形的警覺如同實質。她垂下眼瞼,
盯著自己手里的粗瓷碗,里面晃動的水面倒映著一點點燈火的碎光。她沒說話,
只是把那碗溫熱的水,輕輕地、穩(wěn)穩(wěn)地,放在了他小藥碗旁邊。碗沿碰觸土炕坑沿,
發(fā)出一聲輕微的“嗒”聲。陸沉淵的目光終于從藥碗上抬起,落在了她的臉上。那眼神很深,
在昏黃的光線下看不出情緒,像幽深的古井。他不言不語,就那么看著。
蘇小暖的手下意識地在洗得發(fā)白的舊棉襖下擺上擦了擦,似乎想抹去上面的油漬。然后,
她伸出剛才端著碗的手指——纖細,指節(jié)因為寒冷和用力顯得有點發(fā)紅,
了點灰——指向他隨手放在旁邊、那個深褐色的藥用玻璃瓶口(瓶口沾著一縷藥膏的痕跡),
聲音不大,但在一片寂靜中顯得格外清晰: “這……是不是治傷的?
”她又將指尖微微移向自己端來的那碗水,“用我的……水。做藥引子。爺爺書里說,
用溫熱的釀酒第一道蒸鍋水作引,活血的力能增三分。
”她的聲音帶著她自己都未察覺的輕微顫抖,一半是緊張,一半是說出這個秘密后的不確定。
她會錯意了嗎?他需要的是這個嗎?陸沉淵的視線在她臉上和她指著的兩樣東西之間,
極其緩慢地移動。他薄薄的唇線抿得筆直,沒有說信,也沒有說不信。
整個土屋的空氣仿佛都凝固在這一刻。只有煤油燈微弱的火苗輕輕晃動了一下,
在他深不見底的瞳孔里投下?lián)u曳的光點。時間仿佛靜止了幾秒。
就在蘇小暖的心臟快要跳到嗓子眼,幾乎要為自己的莽撞后悔時,
陸沉淵放在炕沿上的那只沒有拄拐的手,幾不可察地……點了一下。極其輕微的一個點動。
像是指尖在泥地上敲了一下。他沒有回答。但這個動作本身,就是一種無聲的許可。
蘇小暖重重地、無聲地吸了一口氣,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擔。那一瞬間的勇氣似乎被消耗光了,
她垂下頭,飛快地低聲說:“我…我晚上給您點上藥引……” 說完,幾乎是立刻轉身,
快步走回自己炕東頭那條薄薄的褥子旁,背對著他坐下,蜷縮起來,
只留下一個微微有些瑟縮的背影,和那碗在燈光下反射著微弱光芒的溫水。
煤油燈持續(xù)地燃燒著,燈捻子爆出細微的噼啪聲。夜深了。
屋里只剩下煤油燈豆大的光芒在搖曳,土炕另一頭的陸沉淵呼吸平穩(wěn)綿長,似乎已經睡著了。
白天的喧囂和此刻的寂靜形成了強烈的對比。蘇小暖悄悄坐起身。
她摸索著在包袱里找到一個小布包,
里面是一些白天偷偷用木臼研磨好的干草藥末(白天空隙時間準備的?)。
她輕手輕腳地走到灶臺邊,那里放著一個小瓦罐,
里面是下午她特意留下、相對最為清澈的蒸鍋熱水。揭開布蓋,
一股濃郁的糧食氣味混合著藥材特有的味道散逸出來。
她小心翼翼地舀了兩勺泛著微微米白色澤的溫水,倒進那個洗凈了的粗瓷碗里,然后,
極其仔細地捻了一小撮研磨好的棕色藥粉(看起來像是田七粉?),均勻地撒進水中。
藥末遇水即溶,散發(fā)出更濃烈的苦澀氣味。端著這碗散發(fā)著溫熱藥香的水,
蘇小暖深吸一口氣,做足了心理建設,才踮著腳尖,慢慢摸向炕西頭。腳步輕得像貓,
生怕驚擾了沉睡中的猛獸。陸沉淵側身向里躺著,被子搭到腰間,
只穿著襯衣和襯褲(方便處理傷處?)。他的左腿褲管被高高挽起,
露出的半截小腿在昏暗中顯得有些蒼白,腿肚外側一道深色的舊疤痕猙獰地盤踞著,
在微弱的光線下透出青紫之色。靠近腿彎處的膝蓋明顯還有些不自然的腫脹,
正是白天看他拄拐行走時最吃力、也是他剛剛揉搓過藥膏的地方。
蘇小暖端著碗在炕沿蹲了下來。離得近了,借著燈光,能更清晰地看到那傷處的樣子。
她鼻尖微微嗅了嗅,空氣里還殘留著那種深褐色藥膏特有的濃烈氣味。她猶豫了一下,
咬咬牙,輕輕放下碗,用指尖沾了一點碗里溫熱的藥引水,屏住呼吸,
小心翼翼地、輕輕地涂抹在那片微微凸起的青紫腫脹邊緣的皮膚上。她的指尖微涼,
沾著溫熱的藥水,每一次觸碰都輕柔到極致,像是在描繪一件易碎的珍寶。
微涼的觸感和藥水特有的苦香刺激著皮膚。陸沉淵平緩的呼吸聲微微頓了一瞬,
似乎只是沉睡中的一次無意識的呼吸調整。蘇小暖不敢停。她專注著,
一點點用手指將碗里的溫藥水蘸起,從膝蓋腫脹的頂端,沿著那道舊疤痕的走向,
慢慢地、溫柔地向下推按著。她的手指因為用力而微微用力,指腹按揉著緊繃的肌肉和筋骨,
試圖用溫熱的藥力和適中的力度,一點點化開那份僵硬和淤塞。
這個動作是她憑著對爺爺筆記里活血推拿方法的模糊記憶做的,笨拙,
卻透著一種竭盡所能的認真。她低著頭,額前的碎發(fā)垂下來,遮住了小半張臉。
燈火的微光只能照到她緊抿的唇角和微微顫抖的長睫毛。屋子太靜了,
靜得她能聽見自己急促的心跳,血液沖上臉頰的微熱,還有藥液被推開時細微的潤澤聲。
她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指尖和那堅硬又帶著傷痛的肢體接觸上。全神貫注,
以至于完全沒有察覺到——黑暗中,陸沉淵不知何時已經睜開了眼睛。那雙寒潭般的眼眸里,
沒有絲毫睡意,只有一種銳利清醒到令人心驚的冷光。他并沒有回頭,
身體也保持著那個躺臥的姿勢,一動未動。仿佛那正在腿傷處謹慎移動推按的手指并不存在。
但他的目光,卻如同最精密的探測雷達,借著窗外微弱透進來的雪光,
透過他垂落的額發(fā)縫隙,牢牢地、一瞬不瞬地,盯著自己身側的土坯墻。
那面墻上糊滿了厚厚一層、層層疊疊的泛黃舊報紙(年份不一,大多字跡模糊)。
而就在他視野聚焦的那個點附近,一張報紙的邊緣被撕開了一條微小的縫隙,縫隙外面,
是一個在墻角掏出的、只有指頭大小的土洞,被人從外面用草屑和凍泥糊住了。
一絲極其微弱、幾乎難以察覺的冷風,正從那條縫隙里幽幽地灌進來?;椟S的煤油燈光下,
他深邃的眼眸微微瞇起,瞳孔深處閃爍著無聲的寒芒。
房間里只剩下蘇小暖小心翼翼的推按聲,和她自己緊張的呼吸聲。
所有的光線和影子都在這一刻凝固了,只有那根捻子爆開的微響,像是計時沙漏流動的證明。
第四章 武裝部掀桌破風浪,軍爺鐵腕護嬌娘窗洞縫隙里透進來的那股陰風,
吹不散屋內的藥香混雜酒曲的暖意,卻像一根冰錐扎在陸沉淵的眼底深處。他看著那道陰影,
那偽裝拙劣的孔洞,外面蜷縮著偷聽的耳朵貪婪地捕捉著屋里的一切動靜。
一絲幾不可察的冷冽弧度,無聲地勾動了一下他緊繃的嘴角。但這一切,
都隱沒在搖曳的油燈光影和墻壁的陰影之下,蘇小暖無從察覺。她全部的心神,
都沉在指尖那份沉重又溫軟的觸感里。溫熱藥引浸潤的指腹,
正小心翼翼地按揉在那片青紫色的淤腫周圍。肌膚的溫度透過指尖傳來,
帶著肌肉緊繃的硬度和潛藏的舊傷累累的隱痛。每一次指腹稍加力道的按壓下去,
都能清晰感受到皮膚下筋絡的微微彈跳,甚至能捕捉到膝蓋骨內部,
那幾不可聞的、宛如枯枝折斷般的細微摩擦聲響。這細微的聲響,如同無形的電流,
瞬間擊穿了蘇小暖緊繃的神經!她猛地倒抽一口涼氣,手指觸電般縮了回來!
那力道……是不是太重了?會不會反而傷了他?
這突然的動作打破了原本靜謐(或者說壓抑)的氛圍。陸沉淵閉著的眼睛倏然睜開。
寒潭似的眸子在幽暗中轉向她,銳利得像是兩把淬了雪的刀鋒。“弄疼了?
” 他的聲音低沉,帶著一絲剛被驚擾的微啞,聽不出是責問還是僅僅是陳述。
蘇小暖心頭一凜,忙不迭地搖頭,散亂的發(fā)絲拂過她蒼白的臉頰:“沒……沒有!
我……我就是聽見骨頭好像……有點不對勁……” 她的聲音因為緊張而發(fā)干,
視線心虛又慌亂地從他傷口處移開。陸沉淵的目光沉沉落在她的臉上,
在她微微顫抖的睫毛和緊抿的唇瓣上停頓了一瞬。那銳利的審視讓蘇小暖頭皮發(fā)麻。
但他并沒有追問那所謂的“骨頭響”,只是極其平靜地、甚至透著一股掌控全局般的漠然,
朝著墻角那個小孔洞的方向極其輕微地揚了揚下巴,吐出一個字:“臟。
”蘇小暖順著他目光的示意看過去——墻角糊滿報紙的邊緣,
那個被摳出的、糊著草屑的小孔洞旁,有幾道新鮮的泥印!是偷聽者的手指摳挖留下的印記!
原來他早就知道!蘇小暖的臉頰瞬間燒了起來,
剛才的慌亂混雜著被窺視的羞憤和一股說不清的無力感,涌上心頭。陸沉淵卻已不再看她,
手臂一撐坐直了身體,動作干脆利落得讓人完全看不出腿傷。
他抓過搭在一旁的軍綠色絨衣套上,遮住了換藥時挽起的袖管和暴露的傷處,
也遮住了蘇小暖最后一點直視他的視線。他彎腰整理著褲腳,
將小腿重新嚴嚴實實地遮蓋起來,最后拿起了靠在炕沿的拐杖?!爸?!
” 他對著門外低沉喊了一聲。門立刻被推開一條縫,
方頭方臉的柱子探進半個身子:“連長?”“備車,去武裝部。
”陸沉淵的聲音沒有任何波瀾,像是在下達一項再尋常不過的指令,
聽不出絲毫腿傷初換藥后該有的疲憊或不適,“帶上早上那份紅頭文件?!薄笆?!
”柱子應得干脆,眼神瞟到屋里氣氛微妙的兩人,趕緊又把腦袋縮了回去。
蘇小暖的心猛地一沉。去武裝部?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王寡婦昨晚聽到了什么?
跑去告訴了李春花?還是……她不敢深想。一種山雨欲來的巨大不安瞬間攫住了她。
陸沉淵沒有解釋,也從未想過要對她解釋。他整理好軍容,拄著拐杖,脊背挺直如松,
率先邁出了門檻。依舊是那輛深綠色的吉普車。
蘇小暖抱著她那個從不離身的破包袱(里面是厚厚的釀酒筆記),坐在副駕駛,
看著車窗外飛速倒退的蕭瑟雪景和林場的低矮建筑,心頭沉甸甸的。
開車的柱子似乎也感受到了不尋常的氣氛,一路都沒敢吭聲??h城武裝部的土黃色圍墻在望。
大門敞開,門口一側貼著白底紅字的標語牌子,另一側是刷著紅漆的傳達室。
車剛在略顯空曠的泥土地院子里停下,
就見一輛蒙著藍色布篷、車頭掛著“糾察”紅牌牌的解放卡車也顛簸著開進院子,
在不遠處停下??ㄜ嚨能嚩废崎_,率先跳下來的,不是別人,正是李春花和王翠花!
王翠花臉色蠟黃,眼窩深陷,下車就死死盯著吉普車。
李春花更是一反常態(tài)地換上了一件壓箱底的、看著還算齊整(但依然透著土氣)的藍布棉襖,
臉上那種刻薄的兇悍被一種悲憤交織、仿佛受了天大委屈的神情取代了。
蘇小暖的心咯噔一下。緊接著,
一個穿著灰色干部裝、腋下夾著個鼓鼓囊囊黑色人造革公文包的男人也從副駕駛下來,
正是昨天帶人去駐地的那位糾察隊長!他身后,跟著兩個依舊別著紅袖箍的隊員。
柱子搶先跳下車,拉開后座車門。陸沉淵拄著拐杖,沉穩(wěn)地踏在泥地上。蘇小暖抱著包袱,
深吸一口氣,硬著頭皮推開了自己這邊冰冷的車門,雙腳沾地的瞬間,
一股寒意從腳底板直沖頭頂?!熬褪撬?!就是這個攪事精!蘇小暖!
”王翠花像是終于找到了宣泄口,尖叫著撲了上來,眼淚鼻涕一起流,卻被糾察隊長攔住,
“領導要給俺做主??!陸連長他……他讓這個資本家的嬌小姐給蒙騙了!她根本就不是俺!
她是替俺嫁過去的!她是假的!”李春花更是拍著大腿,嚎啕起來:“天殺的!
她爹蘇大強收了俺一百斤全國糧票!寫了她名字的契書還在俺家箱底壓著呢!
她就是頂替俺閨女來攀高枝的!陸連長您可別被這狐貍精騙了!
俺家翠花才是清清白白的貧農好姑娘啊!”她哭嚎得地動山搖,唾沫星子亂飛,
眼神卻怨毒地剜向蘇小暖。“替嫁?” “頂替?
” 糾察隊長和幾個武裝部干事(剛從旁邊辦公室走出來)聞言都愣住了,
眼神瞬間變得微妙復雜起來,
齊刷刷看向被推到風暴中心的蘇小暖和站在她側前方半步的陸沉淵。
蘇小暖感到血液一瞬間沖上頭頂,又在下一刻凍成冰塊。她捏緊了懷里的包袱,
指甲狠狠掐進包裹筆記的粗布里。果然!她們竟然真的敢鬧到武裝部!
用這種上不得臺面的骯臟手段!羞辱,委屈,還有深沉的憤怒,像火山一樣在她胸腔里灼燒。
她想大聲駁斥,想撕碎李春花那張惡毒的嘴!就在這時,
一只骨節(jié)分明、帶著戰(zhàn)場磨礪粗繭的大手,穩(wěn)穩(wěn)地、極具力量感地落在了她的肩頭。
那掌心的溫熱透過單薄的棉襖瞬間傳遞過來,帶著一種奇異的、鎮(zhèn)定人心的力道。是陸沉淵。
他并未回頭看她,只是這只搭在她肩上的手,像一座沉甸甸的山岳,
瞬間壓下了蘇小暖幾乎要失控的情緒。他阻止了她所有可能失態(tài)的言行。王翠花見狀,
像是受了極大的刺激,臉色徹底慘白扭曲:“還說她不是狐貍精!光天化日就敢動手動腳!
領導你們看?。 彼ひ艏饫米兞苏{。李春花更是如同瘋魔,
掙脫糾察隊員的阻攔就往前撲:“撕了這騷皮子!把俺的好姻緣還回來!
”武裝部院子里所有人都被這潑婦罵街般的場面震住了,指指點點,竊竊私語。
陸沉淵的臉上沒有半分羞惱或意外。他甚至沒有多看歇斯底里的李春花和王翠花一眼。
那只搭在蘇小暖肩上的手收了回去。隨即,他將手中的拐杖輕輕提起,
懸在那條昨天他劃下的“界線”旁片刻,仿佛只是換了個更穩(wěn)的姿態(tài)。然后,
那根堅實沉重的硬木拐杖,猛地一個掄圓!破空之聲凌厲! 堅硬的杖頭帶著千鈞之力,
并非砸向任何人,而是——“轟——哐啷——?。。?/p>
”雷霆萬鈞般地狠狠砸在了院中一張供人歇腳的簡陋木頭桌子上!
那張飽經風吹雨打、布滿裂痕的老舊木桌,如同被炮彈擊中!桌面瞬間四分五裂!
厚實的桌腿發(fā)出一陣令人牙酸的呻吟,轟然折斷!碎裂的木屑如同炮彈破片般四處激射,
帶著強勁的動能打在土墻上“噗噗”作響!砸在人臉上身上劇痛難忍!
王翠花嚇得當場失聲尖叫,捂著臉連連后退。糾察隊長也駭然色變,
下意識地擋在了兩名隊員前面。漫天飛濺的木屑塵埃中,陸沉淵拄著拐杖,
身形如淵停岳峙般立于原地。那根暴烈的拐杖尖端已深深地戳進泥地里,成了新的支點。
整個武裝部大院死寂一片。唯有木屑飄落時發(fā)出的細微簌簌聲。塵埃尚未落定,
陸沉淵寒冰炸裂般的聲音已然響起,每一個字都像冰坨子砸進凍土,
砸進在場每一個人的心里: “王翠花,今年二月七日晚九點至十一點,你在何處?
” 突然的一句問話,如同審訊犯人的驚堂木。王翠花驚魂未定,
下意識地、帶著哭腔喊道:“俺…俺在家!俺哪兒也沒去!”聲音尖利,透著濃濃的心虛。
陸沉淵那雙深不見底的寒眸陡然鎖定了她!目光如刺刀,鋒利地切開她所有偽裝!
“好一個在家!” 他聲音陡峭拔高,每一個字都裹挾著穿透風雪的力量,
清晰無比地響徹整個大院: “二月七日縣國營酒廠技術員牛廣成墜河身亡案,
河邊發(fā)現(xiàn)你的紅頭繩一根!李春花,當日晚飯你是否給牛廣成送過一瓶高粱燒酒?!
是否告知他,你女兒王翠花在護林員小屋等他商量終身大事?!
”“轟——” 這驚雷般的質問,直接砸懵了所有人!
李春花臉上那精心表演的悲憤委屈如同雪崩般坍塌,瞬間被巨大的驚恐取代!她張大了嘴巴,
眼睛瞪得幾乎要裂開,渾身篩糠似的抖起來!王翠花更是像被電擊中,面無人色,
嘴唇哆嗦著,牙齒磕碰得“咯咯”直響。沒等她們從這致命一擊中緩過神,
陸沉淵的聲音已經轉化為更加森寒、更加充滿統(tǒng)治力的最終判決: “蘇小暖同志,
是經縣公社婦女聯(lián)合會張主任調解,由武裝部牽頭,
自愿解除其父蘇大強以‘一百斤糧票’強迫訂立舊式婚約(包辦婚姻買賣)后,
主動報名支援林區(qū)建設的優(yōu)秀知識青年!
地從軍裝口袋里抽出一張蓋著縣武裝部、縣婦聯(lián)和公社公章的正式調解文書(和協(xié)議一起),
展開,紅章在陰冷的雪光下刺目無比! “——其婚姻自主權!受國家法律保護!
受軍法保護!” 最后一個“護”字出口的瞬間,他那雙寒徹骨髓的眼眸已如實質的冰棱,
的李春花和王翠花: “再敢污蔑、栽贓軍屬清白——” 那只剛剛制造了碎桌風暴的大手,
猛地拍向腰間!黑色厚實的槍套彈開,“啪嗒”一聲金屬搭扣的脆響,如同死神的警告!
“——以破壞軍婚罪、誣告軍屬罪!一并嚴懲!”最后的四個字,
每一個都如同冰冷的鐵錘,狠狠砸在院子的每一個角落!砸得王翠花雙腿一軟,
“噗通”一聲癱倒在地,褲襠里蔓延開一股濕熱腥臊! 砸得李春花肥胖的身軀搖搖欲墜,
臉上血絲褪盡,煞白得像剛從墳里刨出來! 院子里落針可聞。 唯有蘇小暖,
緊抱著懷里沉甸甸的包袱,微微仰起頭,看著擋在自己身前的高大身影。
寒風卷起地上的木屑和殘雪,吹拂過他染上風霜的鬢角。她看不清他此刻的表情,
只覺得那寬闊的后背,那根深深嵌入凍土的拐杖,
那被風吹起的草綠色軍大衣衣角……在這一刻,匯聚成了她冰天雪地里唯一的火源。
短暫的死寂被糾察隊長驚惶的聲音打破:“抓……抓住她們!趕緊帶回公社!
”他幾乎是撲了上去,和兩個隊員合力將癱軟在地的母女拖拽起來,動作粗魯,
仿佛在拖兩袋發(fā)臭的垃圾?!奥!标懗翜Y的聲音不高,卻像按下了暫停鍵。
糾察隊長動作一僵。
陸沉淵目光掃過旁邊武裝部一位拿著筆錄本、臉色肅然的中年干部(顯然是負責人),
聲音恢復平緩,卻帶著不容置喙的定調:“王家屯牛廣成墜河案,疑點明確。
偽造婚書、誣告軍屬、破壞軍婚,事實清楚。請王干事,按《破壞軍婚罪處置試行條例》辦。
”中年干事立刻點頭,在本子上快速記錄:“明白!陸連長放心!該移交給地方司法程序!
一件跑不了!”糾察隊長立刻如蒙大赦般點頭哈腰:“是是是!保證不冤枉好同志!
嚴懲造謠份子!
”趕緊示意手下拖著面如死灰、抖若篩糠的李春花和王翠花離開了武裝部大院,
留下兩道泥濘的拖痕。剛才還鬧哄哄如同菜市場的院子,瞬間只剩下風聲呼嘯,
和一地的木桌殘骸。
武裝部王干事也很快對蘇小暖作了簡單詢問(主要是身份核實和婚書調解過程的確認),
便讓書記員快速出具了一份《情況證明》(紅印鮮亮)。柱子機靈地跑過去,
后座取出一件厚實的軍綠色棉大衣——正是陸沉淵平日穿的那件——小跑過來遞上:“連長,
您的……”話沒說完,陸沉淵已猛地接過那厚重的大衣。他沒有半分猶豫,手臂一揚!
那件還帶著他體溫、甚至隱隱殘留著他身上那種硝鐵與冰雪氣息的軍大衣,如同巨大的屏障,
瞬間、徹底地將蘇小暖整個人從頭到腳裹卷了進去!力道之大,帶著不容分說的蠻橫和占有!
寬大的衣襟直接將抱著包袱的蘇小暖裹挾進一個滾燙又充滿安全感的堡壘!蘇小暖猝不及防,
視野瞬間被軍綠色籠罩,鼻息間充滿了強烈的男性氣息,冰冷僵硬的身體猛地一顫。
沒等她反應過來,陸沉淵已經伸手,一把抓住了軍大衣厚重的翻領,猛地用力收攏,
將她整個人,連同那個不離身的包袱,像打包一件重要軍用物資般,
密不透風地護在了軍大衣之內!緊接著,他那只鐵箍般的大手松開了衣襟,卻驟然向下,
穿過厚重的衣料,直接扣在了蘇小暖被裹在衣服里、纖細脆弱的腰側!
滾燙的掌心貼住腰際薄薄的棉襖布料的瞬間,蘇小暖的心臟像是被猛地攥緊,呼吸驟停!
沒給她任何掙扎抗拒的空間,那股沛然莫御的力道已經傳來!陸沉淵手臂猛地一使力!
手臂肌肉賁張,如同鋼鐵絞索!“唔——!”蘇小暖只覺一陣天旋地轉!雙腳瞬間離地!
不是扶,不是攙!他竟然直接將她打橫從泥濘的地面上抱起!像扛起一袋裝包的糧草,
更像是在執(zhí)行一場戰(zhàn)地緊急傷員后撤!她的驚呼被悶在厚重的軍大衣里,
耳邊只有布料摩擦的窸窣聲和他驟然貼近胸膛傳來的、沉穩(wěn)有力的心跳轟鳴!
視線被徹底遮蔽,世界只剩下他身上那股強悍、霸道、卻又帶著某種奇異安定力量的氣息,
將她密不透風地填滿!他抱著裹成綠色布卷的她,沒有半分停頓,
甚至沒有看一眼旁邊瞠目結舌的柱子,更無視了武裝部工作人員們復雜的目光,
徑直大步流星,朝著吉普車的方向走去。每一步,都踩碎地上冰冷的泥塊,發(fā)出嘎吱的脆響。
每一步,都踏在蘇小暖劇烈跳動的心弦上。 每一步,都像是在昭告這場狂風驟雨中,
誰才是掌控者。當蘇小暖被他塞進副駕駛時,軍大衣被他蠻橫地攏得更緊,
勒得她幾乎喘不過氣。陸沉淵隨即拉開駕駛座的門,將拐杖扔給柱子,自己坐進駕駛位。
吉普車咆哮著沖出武裝部大門,留下呆若木雞的眾人和一地狼藉。
車廂內只剩下引擎的轟鳴和被厚重軍大衣包裹得嚴嚴實實、心跳如鼓的蘇小暖。
陸沉淵單手握著方向盤,目視前方被風雪刮得模糊的道路,另一只手卻猛地伸過來,
不是安撫,而是極其精準地,重重按在了蘇小暖窩在他大衣褶皺里、劇烈起伏的肩膀上!
那力道,帶著不容置疑的強制性,迫使她下意識地挺直了身體,不再蜷縮。然后,
他那低沉壓抑、如同猛獸在壓抑嘶吼的聲音,在發(fā)動機的噪音里,沉沉地砸了過來,
裹著濃烈的警告和未消的余怒:“抖什么?!”“我的臉面,輪不到他們踩!
”第五章 契約撕碎立新規(guī),藥成定情向朝暉吉普車在冰封雪蓋的林間土道上顛簸前行,
如同被困在白色荒原上的一匹怒獸。深綠色的車身在雪光反射下泛著幽冷的光。
車廂里死寂一片,只有引擎沉悶嘶吼的聲音。蘇小暖像一只被強行塞進殼里的雛鳥,
整個人幾乎被那件厚重的軍綠色軍大衣吞噬。
厚重的呢料混合著他身上強烈的硝鐵與冰雪氣息,沉重又滾燙地壓著她,緊勒著她,
包裹得密不透風。每一次顛簸,都讓她更深地陷入這個強行施加的、滾燙堅固的堡壘之中,
連掙扎的念頭都被那種窒息般的壓迫感碾得粉碎。她的鼻息間充斥著他殘留在衣料上的味道,
霸道得幾乎像烙印。腰側,那只屬于他的、骨節(jié)分明的大手剛剛松開按在她肩頭的位置,
那里仿佛還殘留著被鐵鉗碾壓過的力道,一種強制性的鎮(zhèn)定效果,
混雜著被強硬姿態(tài)包裹的不安。她蜷縮在副駕駛角落的陰影里,目光被帽檐投下的陰影遮蔽,
只能透過大衣領口的細小縫隙,瞥見他握在方向盤上那只手——手背筋骨清晰凸起,
指節(jié)因用力而微微泛白。車身猛地一晃!輪子壓過一塊隱藏在雪下的凍土塊。
蘇小暖不受控制地往前一傾,額頭險些撞上冰冷的儀表盤。她下意識地低呼一聲,
裹在身上的軍大衣束縛著她的動作,像一個笨重的繭。一只大手快如閃電般伸過來!
卻不是扶她。那只堅實有力的手臂瞬間橫亙在她與冰冷的儀表盤之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