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末的上海,空氣里彌漫著一種粘稠的、即將離別的味道??諝庀癖缓顾傅呐f棉布,
沉甸甸地壓在人的皮膚上,每一次呼吸都帶著潮濕的滯澀感。
周敘白幫同學把最后一只塞得鼓脹變形的行李箱扛上出租車的后備箱,
后背的T恤早已洇開一片深色的汗跡,濕漉漉地貼著皮膚。他直起腰,
用手背蹭掉滑到下頜的汗珠,一陣悶熱的風裹挾著校園里熟悉的青草和塵土氣息撲面而來,
帶著一種近乎告別的悲涼意味。就在這時,一道清亮的歌聲,像一把鋒利而溫柔的刀子,
猝不及防地劃開了這片沉悶的、離別的空氣?!皶r光的河入海流,
終于我們分頭走……”他下意識地循著聲音抬起頭。目光越過人頭攢動的宿舍樓前空地,
定格在對面三樓那熟悉的陽臺上。林晚坐在那里,身子微微探出銹跡斑斑的欄桿,
兩條纖細的腿懸在空中,輕輕地晃蕩著。六月的陽光毫無保留地潑灑下來,
將她整個人籠罩在一片晃眼的光暈里,烏黑的發(fā)絲被風拂動,纏繞著陽光的金線。
她微微仰著臉,對著樓下喧鬧又即將離散的人群,哼唱著那首《鳳凰花開的路口》。
那歌聲并不高亢,卻有著奇異的穿透力,像一道清澈的溪流,蜿蜒淌過嘈雜的人聲車鳴,
帶著一種近乎透明的憂傷,直直地撞進周敘白的心底。這歌聲,這陽光下的剪影,
猛地將他拽回了四年前那個同樣燥熱、卻充滿了無限可能的九月。那時的林晚,
還不是這樣在陽臺上唱著離歌的女孩。她穿著一條洗得發(fā)白的牛仔背帶裙,
獨自一人縮在報到點旁邊那棵巨大樟樹投下的一小片濃蔭里,肩膀微微聳動著,
像一只迷了路、受了驚的小動物。腳邊,散落著一個敞開的行李箱,
幾件衣物可憐巴巴地攤在水泥地上,旁邊還滾落著幾顆孤零零的糖果——那是她家鄉(xiāng)的特產。
周圍是喧囂的人流,
拖著行李的新生、熱情洋溢的志愿者、高聲指揮的老師……而這一切的熱鬧,
似乎都與她無關。她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小聲地啜泣著,
淚水在沾滿灰塵的臉頰上沖出幾道狼狽的痕跡。周敘白就是在那時,
鬼使神差地停在了她面前。他剛剛辦完自己的手續(xù),手里還捏著那張薄薄的報到單。
他蹲下身,沒有多余的安慰,只是默默地把散落在地上的衣物一件件撿起來,疊好,
放回她的行李箱里。最后,他撿起那幾顆包裝紙有些磨損的糖果,輕輕放在疊好的衣服上。
“嘿,”他的聲音帶著少年人特有的清朗,試著打破她的悲傷結界,“糖掉了,挺甜的,
別浪費?!绷滞硖饻I眼朦朧的臉,透過模糊的水光,
看到一個穿著干凈白T恤的男生蹲在自己面前,逆著光,輪廓清晰。
他遞過來的糖紙在陽光下反射出細碎的光點。她愣愣地接過那顆糖,
指尖觸到他干燥溫暖的掌心,那點暖意像微弱的電流,暫時驅散了心底的恐慌和無助。
她看著他,吸了吸鼻子,小聲地、帶著濃重的鼻音問:“你……哪個系的?”“計算機,
周敘白。”他咧嘴一笑,露出一口整齊的白牙,陽光仿佛在他眼底跳躍,“你呢?
”“新聞……林晚?!彼拖骂^,看著手心里那顆小小的糖果,
糖紙上印著家鄉(xiāng)那座小石橋的圖案。那一刻,樟樹濃密的枝葉篩下的光斑在他們身上跳躍,
周圍鼎沸的人聲似乎都成了模糊的背景音。四年的故事,
就從這顆帶著淚水和塵土味道的糖果,以及那句簡單的自我介紹,悄然拉開了序幕。
回憶的潮水倏然退去,眼前依舊是陽臺上那個被光暈包裹、唱著離歌的身影。
周敘白的心像是被那歌聲里無形的絲線緊緊纏繞,又酸又脹。他下意識地把手伸進褲袋,
指尖觸碰到一個堅硬、冰涼的小方盒。那絲絨的觸感異常清晰,
里面安靜地躺著一枚鉆戒——他利用整整一個學期所有的課余時間,
在深夜的便利店和周末喧鬧的促銷展臺間穿梭,硬生生用汗水換來的。
那是他笨拙卻滾燙的承諾,是對他們無數個夜晚在熄燈后的樓道里,
依偎著取暖、暢想未來時,那句“一起留在上?!钡氖难宰畛恋榈幕貞?。
晚會在校禮堂里制造出巨大的聲浪,五彩的光柱瘋狂地切割著昏暗的空間,
掃過一張張年輕、亢奮又帶著離別愁緒的臉??諝饫锘祀s著香水味、汗味和廉價啤酒的氣息,
粘稠而喧囂。周敘白像一尾靈活的魚,穿過舞池里搖晃扭動的人群,
目光焦灼地在攢動的人頭縫隙里搜尋。終于,
他在舞臺側面的陰影里捕捉到了那個熟悉的身影。林晚背對著喧鬧,倚靠在冰冷的墻壁上,
微微垂著頭。舞臺側光吝嗇地勾勒出她單薄的輪廓,在她腳下投下一小片孤寂的暗影。
她手里緊緊攥著手機,屏幕的幽光映亮了她半邊臉頰,也清晰地映出上面蜿蜒滑落的淚痕。
那光與淚,在震耳欲聾的音樂背景里,無聲地透出一種驚心動魄的脆弱和絕望。“晚晚!
”周敘白的心猛地一沉,幾步沖過去,擠開兩個喝得暈乎乎、正在擺弄道具的同學。
他急切地抓住她冰涼的手腕,聲音被周圍的噪音裹挾,不得不提高,“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林晚的身體劇烈地顫抖了一下,仿佛剛從一場噩夢中驚醒。她抬起淚眼,看清是他,
一直強撐著的某種東西瞬間崩塌。她像溺水的人抓住浮木,猛地撲進他懷里,
雙臂死死地箍住他的腰,臉頰埋在他胸前,滾燙的淚水迅速浸透了他單薄的襯衫,
灼燒著他的皮膚。她的哭聲不再是剛才在陽臺上那種清亮的憂傷,而是壓抑的、破碎的嗚咽,
帶著一種瀕臨窒息的痛苦?!皵住瓟住彼槐楸楹爸拿?,
像是要把這個名字刻進骨頭里,聲音斷斷續(xù)續(xù),被抽噎切割得支離破碎,
“爸爸……爸爸他……肝癌……晚期……”最后那兩個字,像兩把冰冷的鐵錘,
狠狠砸在周敘白的耳膜上,嗡嗡作響。周圍震天響的音樂、尖叫、哄笑,瞬間被抽離,
世界只剩下她絕望的嗚咽和他自己驟然失速的心跳聲??诖锏慕渲负校糁”〉牟剂?,
像一個滾燙又諷刺的烙印。
“醫(yī)生說……沒……沒多少時間了……”林晚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
每一個字都像從喉嚨深處擠出的血沫,
“我得回去……我必須回去……明天……就走……”明天就走。這四個字,冰冷而決絕,
徹底斬斷了所有關于“以后”的幻想。周敘白僵在原地,手臂還維持著被她撲入懷時的姿勢,
卻沉重得無法回抱她。胸膛被她的淚水浸透的那片地方,一片冰涼。他張了張嘴,
喉嚨卻像被粗糙的砂紙堵住,發(fā)不出任何聲音。什么留在上海,什么鉆戒,
什么細水長流……他們精心描繪了無數遍的未來藍圖,在殘酷的現實面前,
脆弱得像一張被水浸透的薄紙,無聲無息地碎裂、坍塌,只剩下滿地狼藉。
口袋里那個小小的絲絨盒子,此刻重如千鈞,沉甸甸地墜著,硌得他生疼。
畢業(yè)晚會喧囂的聲浪終于徹底平息,像是耗盡了最后一絲氣力。禮堂里滿地狼藉,
彩帶、破碎的氣球、空飲料罐,在慘白燈光的照射下,透出一種狂歡后的荒涼。
人群三三兩兩地散去,帶著酒意和未盡的離愁,融入上海濕熱的夏夜。
周敘白和林晚沉默地走在最后。通往宿舍區(qū)的林蔭道上,
高大的梧桐樹在路燈下投下濃重而沉默的影子,將他們籠罩其中。
空氣里彌漫著草木蒸騰的潮氣,還有一絲若有若無的、屬于離別的塵埃味道。
沉重的行李箱輪子碾過粗糙的水泥路面,發(fā)出單調而刺耳的“咕嚕——咕?!甭暎?/p>
在寂靜的夜里被無限放大,敲打著兩顆同樣沉甸甸的心。他們誰也沒有說話。所有的話,
似乎在后臺那個絕望的擁抱和嗚咽中,在“肝癌晚期”和“明天就走”的宣判里,
已經說盡了,或者,根本無從說起。沉默像一層厚厚的繭,將他們緊緊包裹。終于,
走到林晚宿舍樓下那片熟悉的空地。昏黃的路燈光暈只吝嗇地照亮一小塊地方,
四周是更深的黑暗。行李箱的輪子停止了滾動。林晚慢慢轉過身,面對著周敘白。
她的眼睛紅腫得厲害,臉上淚痕交錯,在昏黃的光線下顯得格外脆弱。
她努力地想扯出一個笑容,嘴角卻只是無力地牽動了一下,比哭更讓人心碎。
“敘白……”她的聲音嘶啞,像被砂紙磨過,“對不起……”這三個字輕飄飄的,
卻像沉重的石塊砸進死水,激起無聲的漣漪。周敘白看著她,
胸腔里翻涌著無數情緒——鈍痛、不甘、茫然,還有一股幾乎要沖破喉嚨的嘶吼。
他想說“別說對不起”,想說“我跟你一起回去”,
想說“我們會有辦法的”……可話到嘴邊,看著她在燈光下蒼白得近乎透明的臉,
看著她眼中強撐的堅強和深不見底的哀傷,所有的語言都變得蒼白而無力。父親的病,
遙遠的家鄉(xiāng),渺茫的未來……現實像一座無法撼動的大山,橫亙在他們面前。最終,
他什么也沒說。只是伸出手,動作有些僵硬,卻異常輕柔地,將她再次擁入懷中。這一次,
他抱得很緊很緊,仿佛要用盡全身的力氣,把她揉進自己的骨血里,
對抗那即將到來的、無法抗拒的分離。林晚的身體在他懷里微微顫抖,
她的額頭抵著他的肩膀,溫熱的淚水又一次無聲地洇濕了他的衣料。
她能清晰地感覺到他胸腔里那顆心臟沉重而紊亂的搏動,像困獸絕望的撞擊。
時間在沉默的擁抱中緩慢地流淌,每一秒都像被拉長的橡皮筋,繃緊到極致。
遠處宿舍樓零星亮著的窗戶,如同黑暗中沉默的眼睛,窺視著這場無聲的告別。
不知過了多久,林晚輕輕吸了一口氣,帶著濃重的鼻音,仿佛用盡了全身的力氣,
從他懷里掙脫出來一點點。她抬起淚眼模糊的臉,仰望著他。路燈的光暈落進她潮濕的眼底,
像碎掉的星辰。她顫抖著,從自己單薄的連衣裙口袋里,摸索出一個小小的東西。
那是一個普通的、被摩挲得有些發(fā)亮的可口可樂易拉罐拉環(huán)。
金屬的邊緣在燈光下反射著一點微弱的光澤?!斑@個……”她的聲音抖得厲害,幾乎不成調,
每一個字都帶著細微的哽咽,“你還記得嗎?
大一……第一次一起……看電影……你窮得只剩一瓶可樂,
還非要跟我分享……你說……”她的呼吸急促起來,努力平復著,“你說,
等以后……等以后有錢了,
一定換一個……真的戒指……把它換下來……”周敘白的呼吸驟然停滯。他怎么會不記得?
那個悶熱的夏夜,散場后擁擠的人潮里,他窘迫地拉開那罐可樂,笨拙地掰下拉環(huán),
在路燈下紅著臉,像個蹩腳的魔術師,把它輕輕套在她纖細的無名指上。
少年人的窘迫和鄭重其事,帶著可樂氣泡般的甜蜜與微酸?!坝浀?。
”他終于找回了自己的聲音,干澀得如同砂礫摩擦,“我一直都記得。
”他的手在褲袋邊緣蜷縮了一下,指尖觸碰到那個冰冷堅硬的絲絨盒子,
卻像被燙到一樣縮了回來。此刻拿出那枚真正的鉆戒,除了徒增痛苦和無力感,
還能改變什么?林晚將那個小小的拉環(huán),小心翼翼地、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姿態(tài),
放進他微微汗?jié)竦恼菩?。金屬觸碰到皮膚,帶著她指尖殘留的微涼和淚水的濕意。
“幫我……留著它?!彼哪抗饩o緊鎖住他的眼睛,
里面翻涌著無法言說的眷戀、痛苦和祈求,“好不好?”周敘白緊緊攥住那個小小的金屬圈,
堅硬的棱角深深硌進他的掌心肌膚,帶來一種清晰的痛感。他用力地點頭,喉嚨哽咽,
發(fā)不出聲音,只能用盡全身力氣點著頭?!拔摇绷滞砜粗齑紧鈩恿藥紫?,
似乎還想說什么。也許是“我愛你”,也許是“別忘了我”,也許是“等我”……可最終,
所有的言語都融化在一聲破碎的嘆息里。她猛地踮起腳尖,冰涼的唇瓣帶著咸澀的淚水,
印上他的嘴唇。那是一個短暫、倉促、卻用盡了所有情感的吻,像蝴蝶最后的振翅,
帶著訣別的意味。吻畢,她像是耗盡了最后一絲力氣,決然地松開他,
猛地拉起行李箱的拉桿。輪子再次發(fā)出刺耳的“咕?!甭暋K龥]有再回頭,
瘦削的肩膀在昏暗的光線下微微聳動,拖著那個承載了她四年青春和此刻全部悲傷的箱子,
一步一步,堅定又踉蹌地,走進了宿舍樓黑洞洞的門廳。背影迅速被那片濃重的黑暗吞噬,
消失不見。周敘白像一尊被遺棄的石像,僵立在原地。掌心里那個小小的拉環(huán),烙鐵般滾燙。
他攤開手掌,路燈昏黃的光線落在那枚小小的金屬圓環(huán)上,反射出一點微弱、冰冷的光澤。
他緊緊攥起拳頭,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試圖用更尖銳的痛感來壓住心臟深處那片被生生撕裂的空洞。夜風穿過空曠的場地,
帶著初夏草木特有的、微苦的清香,卻吹不散空氣里彌漫的、屬于離別的塵埃味道。
那“咕嚕?!钡妮喿勇?,仿佛還在耳邊縈繞,越來越遠,最終歸于一片死寂。七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