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地的喧囂是頭永遠不知疲倦的野獸,吼叫著,撕咬著耳膜。打樁機的重錘砸向大地深處,
每一次撞擊都像沉悶的擂鼓,震得腳底發(fā)麻,連帶著五臟六腑都跟著顫動。鋼筋與水泥摩擦,
發(fā)出刺耳尖銳的嘶鳴,切割著渾濁的空氣。頭頂上,塔吊的巨臂在灰蒙蒙的天空下緩慢移動,
鋼索繃緊又松弛,吱呀作響,如同不堪重負的骨骼。汗水糊住眼睛,咸澀地蟄著眼角,
每一次沉重的喘息,都吸進混合著塵土和鐵銹味的空氣。有人重重拍了一下我的后背,
力道大得讓我往前踉蹌了一步。我扭過頭,是工頭老張,他嘴巴一張一合,
臉頰上的橫肉激動地抖動著,聲音卻完全淹沒在四周震耳欲聾的噪音洪流里。
我茫然地看著他翕動的嘴唇,直到他猛地一揮手,指向遠處攪拌機旁散落的幾根鋼筋。
那手勢像一道粗暴的閃電,劈開了噪音的迷霧。我明白了,點點頭,
抹了一把臉上的汗水和塵土混合的泥濘,深一腳淺一腳地踩著坑洼不平的地面朝那邊挪去。
“喂!啞巴!”一個粗嘎的聲音從背后追上來,帶著戲謔的穿透力,竟壓過了機器的轟鳴。
是旁邊砌墻的大劉。他咧著嘴,露出被劣質(zhì)煙草熏黃的牙齒,“聾啦?喊你半天!
幫忙遞兩塊磚上來!”他故意模仿著笨拙的手勢,動作夸張扭曲,
引來旁邊幾個工友含混不清的哄笑。那笑聲粘稠地貼在皮膚上,帶著汗水的酸腐氣。
我沒回頭,只是加快了腳步。后背那塊被拍過的地方,火辣辣地疼。啞巴。
他們叫我啞巴阿城。這名字像一枚生銹的釘子,楔在骨頭上,生了根。我彎腰,
抓住那幾根冰冷的鋼筋,粗糙的螺紋硌著掌心磨出的老繭,尖銳的寒意順著胳膊竄上來。
每一根都沉重得如同拖著整個世界。我咬著牙,把它們拖到指定的位置,碼放整齊。動作間,
工裝褲口袋深處傳來一點細微的硬物硌碰感。我下意識隔著粗糙的布料摸了摸,動作極輕,
像是怕驚擾了什么。那是兩節(jié)小小的電池,昨天收工后,
頂著寒風跑了兩條街才買到的助聽器專用電池。小雅助聽器里的那兩節(jié),該沒電了。
想到小雅,心里那片被噪音和嘲笑反復踐踏的荒蕪之地,便悄悄滲出一點溫熱的泉眼。
推開那扇斑駁掉漆的舊木門,仿佛跨過一道無形的結界,
將外面那個喧囂刺耳的世界徹底隔絕在外。屋子里彌漫著淡淡的藥味,
還有一絲小雅身上特有的、像是混合了陽光和干凈皂角的溫和氣息。她蜷在窗邊的舊沙發(fā)里,
身上蓋著那條洗得發(fā)白、邊角已經(jīng)磨出毛邊的薄毯。夕陽最后的余暉,
吝嗇地穿過蒙塵的玻璃,在她側臉投下一小片朦朧的光暈,勾勒出柔和的輪廓。她閉著眼,
長長的睫毛在眼瞼下方投下一小片安靜的陰影,像棲息著的蝶。她的耳朵上,
戴著那副小小的、米白色的助聽器。我放輕腳步,走過去,在沙發(fā)前的地上坐下。
冰冷的水泥地面透過薄褲沁進來。我伸出手,指尖帶著屋外的寒氣,
輕輕碰了碰她搭在毯子外的手背。小雅的身體微微動了一下,像從一場深沉的夢中被喚醒。
她緩緩睜開眼,那雙曾經(jīng)明亮如夏夜星子的眼睛,此刻蒙著一層薄薄的、揮之不散的霧氣,
顯得有些茫然。她轉動著眼珠,視線在我臉上停留了片刻,
那層霧氣才似乎被某種熟悉的感覺驅散了一些,焦距慢慢凝聚起來。一絲虛弱的笑意,
如同初春融雪時極其細微的冰裂,在她蒼白的唇邊悄然綻開。“阿城?”她的聲音很輕,
帶著一種被阻隔在水面之下的模糊感,仿佛從很遠的地方傳來,需要費力才能捕捉,
“回來啦?”我點點頭,喉嚨里滾動著無聲的回應。然后抬起雙手,十指在空中停頓了一下,
仿佛在尋找最合適的落點,接著開始緩慢而清晰地比劃起來。指節(jié)彎曲,手掌翻動,
動作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專注。指尖描繪著形狀:圓的是太陽,彎的是月亮,
手掌交疊是“房子”,手指在胸前輕輕點動是“想你”。
我描繪著工地上那棵在水泥縫隙里掙扎著抽出嫩芽的野草,
描繪著中午在路邊小攤買到的、印著紅色福字的廉價塑料飯盒,
描繪著遠處高樓上閃爍的霓虹燈光牌變幻的顏色。每一個手勢都笨拙,
卻又帶著一種固執(zhí)的認真。小雅安靜地看著,那層薄霧在眼中緩緩流動,
目光追隨著我的手指,像追隨著風中的柳絮。她的神情漸漸專注起來,唇角那抹笑意加深了,
像投入石子的湖面漾開的漣漪,溫柔地撫平了她眉宇間因病痛刻下的細痕。她吃力地抬起手,
纖細的手指有些顫抖,模仿著我的一個手勢,然后停住,眼中流露出詢問的光。
我立刻用力點頭,臉上忍不住也扯出一個笑容,肌肉牽動著干裂的嘴唇。
她看懂了我的“小草”。喜悅像一小簇微弱的火苗,在我胸腔里跳動了一下,
帶來短暫的暖意。她微微傾身,靠得更近些,努力捕捉著我的每一個動作。
助聽器在她小巧的耳廓上安靜地伏著,像一只疲憊的知更鳥。“阿城,”她忽然開口,
聲音依舊輕飄模糊,卻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直抵我心底,“你的‘聲音’……最好聽了。
”她的目光落在我不斷翻飛的手指上,像看著世上最珍貴的珍寶,
“比……比收音機里的歌……好聽多了?!蔽冶葎澋氖置偷仡D住,懸在半空,
指尖似乎還殘留著描繪“小草”時留下的、并不存在的綠意。
喉嚨深處瞬間被什么又熱又硬的東西堵住,哽得生疼。我垂下眼,
盯著自己粗糙、指節(jié)粗大、布滿劃痕和裂口的手。
這雙只會搬磚、扛鋼筋、在泥濘里刨食的手,此刻在她眼中,
竟成了能發(fā)出“好聽聲音”的東西。心底那片荒蕪里滲出的溫熱泉水,猛地變得洶涌滾燙,
幾乎要灼傷眼眶。我用力吸了一口氣,把那滾燙的東西狠狠壓下去,重新抬起手。
手指的動作比剛才更快了些,帶著點不易察覺的急切。這次,
我要給她“講”那個老掉牙的、關于傻小子追月亮的故事。我知道,她最喜歡這個。窗外,
城市的燈光次第亮起,冰冷而遙遠,模糊地映在蒙塵的玻璃上。
只有這間狹小、藥味彌漫的屋子里,我的手指在昏暗中無聲地舞蹈,
編織著只屬于我們兩人的、微弱卻溫暖的光。醫(yī)院走廊里那股消毒水混合著陳年塵埃的氣味,
總是能輕易地扼住人的喉嚨。它冰冷、銳利,鉆進鼻腔,直抵肺腑深處,
帶來一種揮之不去的窒息感。慘白的燈光從頭頂傾瀉而下,落在光滑如冰面的水磨石地上,
反射出刺眼的光斑,映得人臉上毫無血色。醫(yī)生穿著漿洗得過于挺括的白大褂,坐在桌后。
他推了推鼻梁上的金絲眼鏡,鏡片后的目光銳利而疲憊,
像手術刀一樣切割著面前攤開的厚厚一疊檢查報告。紙張翻動,
發(fā)出沙沙的、令人心悸的輕響?!奥犃ο陆捣浅??,”他的聲音平穩(wěn)、專業(yè),
不帶任何多余的溫度,如同在讀一份儀器打印的數(shù)據(jù),“神經(jīng)性的。
伴隨視力退化……這是病情發(fā)展的典型路徑。視野會越來越窄,最終……”他頓了頓,
目光越過報告的上沿,掃過我和坐在旁邊、緊緊抓住我胳膊的小雅。她的手指冰涼,
微微顫抖著,指尖用力到泛白,幾乎要嵌進我臂上的肌肉里。“最終會怎樣?
”我聽到自己的聲音在問,干澀得像砂紙摩擦。我甚至忘了自己“不會”說話。
喉嚨里發(fā)出的嘶啞音節(jié),連我自己都感到陌生。醫(yī)生放下報告,雙手交叉擱在桌面上,
指關節(jié)因為用力而顯得有些發(fā)白。“聽力基本會完全喪失。視力……也會降到極低水平,
只能感知微弱的光影變化?!彼荛_了那個更直接、更黑暗的詞語。他看向小雅,
語氣稍微放軟了一丁點,但內(nèi)容依舊冰冷堅硬:“現(xiàn)在唯一可能延緩進程的辦法,
是一種靶向治療,配合后續(xù)可能的神經(jīng)干預手術。但費用……非常高昂。
”他報出了一個數(shù)字。那個數(shù)字像一塊千斤重的巨石,帶著呼嘯的風聲,
狠狠砸進我的耳朵里,又順著神經(jīng)一路滾落,重重地撞在心上。眼前瞬間發(fā)黑,
耳朵里嗡嗡作響,蓋過了醫(yī)生后面補充的關于療程周期和風險的話。
我下意識地挺直了僵硬的脊背,仿佛這樣就能扛住那無形的重壓。
小雅抓著我胳膊的手猛地一緊,指甲隔著薄薄的衣袖掐進了皮肉里。她微微側著頭,
似乎在努力捕捉醫(yī)生的每一個字,蒼白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只有那雙蒙著霧氣的眼睛,
像兩口深不見底的枯井,映著頂燈慘白的光。走出診室時,我的腳步有些虛浮,
踩在光潔冰冷的地面上,感覺不到絲毫的踏實。走廊里人來人往,
嘈雜的人聲、推車滾輪的轱轆聲、遠處隱約的哭聲,混雜成一片模糊的背景噪音。
小雅緊緊依偎著我,半個身子的重量都壓在我臂彎里,她的身體很輕,
像一片隨時會被風吹走的羽毛,卻又帶著一種沉甸甸的絕望。
“阿城……”她低低地喚了一聲,聲音微弱得如同嘆息,帶著濃重的鼻音,
“算了吧……太貴了……我們……”后面的話,被一陣壓抑的抽噎堵了回去,
她瘦削的肩膀在我懷里劇烈地抖動起來。我停下腳步,在涌動的人流中。轉身,
用雙手捧住她冰涼的臉頰,迫使她抬起那雙蓄滿淚水、茫然無措的眼睛。
她的視線努力地在我臉上聚焦,卻顯得那么吃力。我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只是看著她,
用力地、近乎兇狠地看著她。然后,我緩慢地、無比清晰地對著她的眼睛搖頭。
每一個動作都像用盡了全身的力氣。不行。絕對不行。燈光刺眼,
消毒水的味道仿佛滲進了骨髓深處。那個冰冷的數(shù)字在腦海里反復滾動、放大,
帶著金屬的棱角和重量,碾壓過每一根神經(jīng)。我低下頭,
看著自己那雙布滿老繭和裂口、指甲縫里嵌著洗不凈的黑色油泥的手。這雙手,
能扛起沉重的鋼筋,能砌起高墻,能在工地的噪音里刨食?,F(xiàn)在,
它們必須去抓住別的、更沉重的東西。工地的喧囂再次將我吞沒,但這一次,
我不再只是被動忍受。打樁機的重錘砸下,每一次震動都像是催促的鼓點。
我成了工地上最沉默、也最忙碌的影子?;颐擅傻睦杳鳎祀H線剛剛滲出一絲魚肚白,
寒氣刺骨,我就已經(jīng)出現(xiàn)在空曠的工地上,搶在所有人之前開始清理夜間散落的建筑廢料。
凝土碎塊、扭曲的鋼筋斷頭、沾滿泥漿的廢棄模板……冰冷的金屬和粗糙的水泥磨礪著手掌,
汗水很快浸透了單薄的工裝,又被清晨的寒風吹得緊貼在皮膚上,帶來一陣陣刺骨的冰涼。
正午的陽光像燒融的鉛水一樣潑下來,工地的地表溫度高得燙腳。
別人躲在陰涼處大口灌著涼水,嚼著干硬的饅頭咸菜喘息時,我卻匆匆扒拉幾口冰冷的飯菜,
喉嚨被粗糙的食物刮得生疼,然后扛起沉重的沙袋或者成捆的鋼筋,
步履蹣跚地走向攪拌機或基坑。汗水糊住眼睛,順著下巴滴落,
在滾燙的地面上砸出瞬間蒸發(fā)的小坑。肩胛骨被重物壓得咯吱作響,
每一次呼吸都灼熱地撕扯著干渴的喉嚨。暮色四合,
巨大的塔吊臂在昏黃的天空下變成模糊的剪影。工友們拖著疲憊的身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