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西邊緣,一片由老舊筒子樓和違章搭建的棚戶區(qū)組成的灰色地帶。污水在狹窄的巷弄里肆意橫流,空氣中混雜著劣質(zhì)油煙、垃圾腐敗和廉價洗衣粉的味道。與“蜂巢”基地的絕對秩序和冰冷潔凈相比,這里是城市肌理中滋生的混亂與破敗的暗瘡。
白露推開一扇銹跡斑斑的鐵門,發(fā)出令人牙酸的“吱呀”聲。門后是一個不足十平米的單間,墻壁斑駁,天花板角落掛著蛛網(wǎng),一張硬板床占據(jù)了大部分空間。唯一的窗戶被厚厚的、洗得發(fā)白的舊窗簾遮擋得嚴(yán)嚴(yán)實實,只透進一絲昏沉的光線。
這里,是她脫離“蜂巢”監(jiān)控的臨時據(jù)點。一個連燭龍的情報網(wǎng)絡(luò)也難以輕易覆蓋的陰影角落。
她反手鎖上門,動作輕而迅捷。沒有開燈,任由房間沉浸在一種壓抑的昏暗之中。她走到床邊坐下,冰冷的床板透過薄薄的床墊傳來寒意。
目光落在對面墻壁上。那里,用極其細(xì)微、幾乎與墻壁同色的圖釘,密密麻麻地釘著幾十張打印出來的照片和資料。
正中央,是張?zhí)煊畈煌嵌鹊那逦掌瑥母邫n公寓的落地窗前,到“舊時光”咖啡館的卡座里,再到廢棄工廠會議時的凝重側(cè)臉。旁邊是陳教授翻閱古籍的特寫,老K叼著煙在街頭打電話的模糊抓拍,山貓李彪在某個地下拳場揮拳的瞬間,老煙槍孫國富佝僂著背在舊貨市場淘換東西,鬼手七抱著油布包裹縮在街角的陰暗畫面…甚至還有他們各自交通工具的車牌號,幾個常去地點的衛(wèi)星地圖標(biāo)記。
床頭柜上,攤開著那本《滇西傈僳族古諺及禁忌地考略(內(nèi)部參考)》,翻到記載著“血眸之鑰”和“守墓者”的那一頁。旁邊,還放著一枚極其微小的、非金屬材質(zhì)的黑色裝置,指示燈微弱地閃爍著綠光——這是她離開基地前,利用權(quán)限漏洞和精湛的電子技術(shù),從一臺待報廢的通訊設(shè)備上拆解改裝出來的信號屏蔽器。它無法完全隔絕“蜂巢”的頂級追蹤,但能極大干擾常規(guī)掃描,為她爭取到短暫的、不被實時窺探的喘息空間。
冰冷的空氣吸入肺腑,帶著塵埃和陳舊織物的味道。白露的身體坐得筆直,如同雕塑,但深褐色的眼眸深處,卻如同冰封的湖面下暗流洶涌。
信任?
與張?zhí)煊顖F隊的“合作”,不過是在燭龍編織的巨大蛛網(wǎng)上,一次危險的走鋼絲。燭龍那雙深不見底、仿佛能洞穿一切的眼睛,如同無形的枷鎖。她必須在師傅的注視下扮演好那把鋒利、忠誠、只為任務(wù)而生的“刀”,同時,在陰影中,用更快的速度、更隱秘的方式,沿著父母血痕指向的方向,挖掘“鬼哭嶺”和“雙生之源”背后,與燭龍密切相關(guān)的真相。
每一步,都如履薄冰。稍有不慎,便是萬劫不復(fù)。
她需要更詳細(xì)的路線圖,關(guān)于那個傈僳族傳說中的“雙生墓”確切位置。陳教授手中的資料是明線,但她需要更原始、更可能被官方記錄刻意忽略或銷毀的線索…她需要找到那個地方,在張?zhí)煊顖F隊之前,或者至少,在燭龍預(yù)設(shè)的“引導(dǎo)”之外…
就在她的大腦如同精密的計算機高速運轉(zhuǎn),推演著各種可能路徑和風(fēng)險時——
嗡…嗡…嗡…
一陣極其輕微、卻帶著特殊頻率的震動,從她貼身的口袋里傳來。不是她常用的、可能被“蜂巢”深度監(jiān)控的通訊器,而是另一部經(jīng)過多重物理和數(shù)字加密、體積僅有指甲蓋大小的特制設(shè)備。
白露的眼神瞬間一凝,如同捕食前的獵鷹。她迅速取出那枚微型通訊器,指尖在側(cè)面一個幾乎看不見的凹槽處輕輕一按。
一個經(jīng)過特殊算法扭曲、卻依舊能聽出磁性沉穩(wěn)特質(zhì)的男聲,直接在她佩戴的骨傳導(dǎo)微型耳機中響起,聲音壓得很低,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關(guān)切:
“露?情況怎么樣?‘寒露’順利入局了?”
聽到這個聲音,白露冰封的臉上,那層堅硬的輪廓似乎極其細(xì)微地柔和了一絲,雖然轉(zhuǎn)瞬即逝。她同樣壓低聲音,用的是另一種經(jīng)過變調(diào)處理、略顯沙啞的音色,但語氣中的信任感卻清晰可辨:
“嗯。剛結(jié)束見面。張?zhí)煊罱邮芰宋业臈l件。”
“條件?”
磁性男聲帶著一絲探究
“你拋出的餌是什么?”
“我告訴他們,我對‘守墓者’感興趣?!?/p>
白露的聲音毫無波瀾,仿佛在陳述一個客觀事實
“我說我父母死在與‘守墓者’傳說相關(guān)的地方,死狀詭異,我要答案。”
耳機那頭沉默了大約三秒鐘。磁性的聲音再次響起時,帶上了一絲凝重和不易察覺的擔(dān)憂:
“你把‘父母’的事直接說出來了?露,這會不會太冒險?張?zhí)煊畈皇巧底樱赣H剛出事,本身就疑心重重。你主動提起相似的經(jīng)歷,反而可能引起他更深的懷疑。尤其是…燭龍那邊,如果她知道了…”
“恰恰相反?!?/p>
白露打斷他,聲音冷靜得如同在分析數(shù)據(jù)
“正因為張?zhí)煊罡型硎?,正因為他也被巨大的謎團和痛苦籠罩,他更容易理解、甚至潛意識里愿意相信一個有著‘相似’傷痛和執(zhí)著目標(biāo)的人。這是一種…心理投射的弱點。他需要盟友,尤其是在面對未知恐怖時。我的‘坦誠’,反而會削弱他一部分戒心,讓他覺得我們至少在這條‘追尋真相’的路上,有共同的立足點?!?/p>
她頓了頓,深褐色的眼眸在昏暗中閃爍著幽冷的光
“至于燭龍…她遲早會知道。與其讓她從其他渠道捕捉到只言片語,不如由我主動拋出這個‘半真半假’的理由。父母死于‘守墓者’相關(guān)的詭異事件?這解釋了我對‘守墓者’的‘興趣’和‘了解’,也解釋了我為何愿意接下這個九死一生的任務(wù)。足夠合理,也足夠…模糊。她可以懷疑我的動機深度,但無法證偽這個表面的理由。而且,這也能解釋我為何會關(guān)注那些關(guān)于傈僳古諺和禁忌的‘邊緣資料’,顯得順理成章?!?/p>
“半真半假…”
磁性男聲重復(fù)著這個詞,語氣復(fù)雜
“那‘真’的部分呢?露,你父母的死…我們至今…”
“我知道的并不比告訴張?zhí)煊畹母?。?/p>
白露的聲音陡然冷了下去,如同淬火的鋼鐵。
“那晚的記憶碎片…冰冷、拖拽、黑暗、父母的臉…還有那雙靴子上的銀龍標(biāo)記…這是‘真’。但具體發(fā)生了什么?是否真的是‘守墓者’?還是燭龍的人動的手?或者…兩者皆有?我不知道。這就是‘假’的部分,也是我留給自己的回旋余地,更是我…必須親自去鬼哭嶺找到的答案!”
她的聲音里第一次帶上了壓抑不住的、冰冷的鋒芒,如同冰層下刺出的刀尖。
耳機那頭再次陷入沉默。良久,磁性的聲音才響起,帶著深深的嘆息和不容置疑的關(guān)切
“我明白了。露,你一向算無遺策。但這次…對手是燭龍,還有那片吃人的森林…千萬小心。記住,活著,才有機會找到答案?!?/p>
“我會的?!?/p>
白露的聲音恢復(fù)了絕對的平靜
“你那邊?”
“進展順利,但還需要一些時間掃尾。等我處理完,立刻動身過去接應(yīng)你。在我到之前,不要輕舉妄動,尤其…不要單獨去觸碰核心區(qū)!燭龍的眼睛無處不在。”
磁性的聲音嚴(yán)肅地叮囑。
“嗯?!?/p>
白露簡單地應(yīng)了一聲
“保持靜默。頻道加密時效快到了?!?/p>
“好。保重,露。”
通訊切斷。微型設(shè)備上的指示燈徹底熄滅,房間重新陷入一片沉寂的昏暗,只有屏蔽器微弱的綠光在床頭柜上孤獨地閃爍。
白露將通訊器收回貼身口袋,手指無意識地拂過冰涼的表面。信任,是這個冰冷世界對她而言最奢侈的東西。而那個磁性的聲音,是她僅存的、可以毫無保留交付后背的港灣。但這港灣,此刻遠在千里之外。
她重新將目光投向墻壁上張?zhí)煊畹恼掌D莻€被仇恨和焦慮點燃的年輕人…他能成為她撬動真相的杠桿嗎?還是最終會成為燭龍棋盤上,與她一同被碾碎的棋子?
深褐色的眼眸如同寒潭,映不出絲毫波瀾。她緩緩閉上眼,調(diào)整呼吸,讓翻涌的心緒重新沉入那萬年不化的冰層之下。明天,通往地獄的列車就將啟動。她需要絕對的冷靜,如同一塊沒有溫度的寒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