疏影軒的清晨,是被一陣急促的、帶著惶恐的敲門聲砸碎的。
“林姑娘!林姑娘!不好了!侯爺讓您立刻去前廳!” 青霜的聲音帶著哭腔,隔著門板傳進(jìn)來。
我猛地從淺眠中驚醒,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攥緊。昨夜抱著那件冰冷濕重的嫁衣回來,幾乎是耗盡了最后一絲力氣,草草擦洗后便昏睡過去。此刻左肩箭傷處傳來鉆心的刺痛,體內(nèi)冰火二毒的沖突似乎也因昨夜的奔波而加劇,太陽穴突突直跳。
“怎么回事?”我啞著嗓子問,一邊掙扎著起身,快速套上那身粗布舊衣。
“刑部……刑部來人了!”青霜推門進(jìn)來,小臉煞白,嘴唇哆嗦著,“帶著……帶著好多官差!兇神惡煞的!說是……說是要提審姑娘您!張管家他……他也在前廳,指認(rèn)姑娘昨夜擅闖禁地,縱火行兇,還……還打傷了護院!”
果然來了!
我眼神一凜。張全這條老狗,動作倒是快!昨夜焚化院鬧出那么大動靜,他怎么可能放過這個置我于死地的機會?只是沒想到,他竟然直接捅到了刑部!
“慌什么?!蔽疑钗豢跉?,壓下翻騰的氣血和劇痛,走到桌邊,拿起昨夜準(zhǔn)備好的東西——一個用干凈軟布仔細(xì)包裹的小包,里面正是那枚從嫁衣袖口剝離的倒鉤碎片。還有那件被我連夜清洗、晾在屏風(fēng)后、此刻依舊帶著潮氣的染血嫁衣。
“姑娘!您……您帶著這個做什么?”青霜驚恐地看著我拿起嫁衣。
“當(dāng)護身符?!蔽页读顺蹲旖?,露出一抹冰冷的笑意,“走吧,去會會刑部的‘青天大老爺’?!?/p>
前廳的氣氛,凝重得如同暴風(fēng)雨前的死寂。
蕭徹端坐主位,依舊是那身玄色錦袍,面色沉冷如冰,看不出喜怒。他右手隨意搭在紫檀木椅的扶手上,指尖無意識地輕輕敲擊著,發(fā)出沉悶的叩擊聲,每一下都像敲在人心尖上。
下首左右兩側(cè),坐著幾位穿著深緋色官袍、神色肅穆的官員,為首的是一位留著山羊胡、眼神銳利如鷹的中年人,正是刑部侍郎趙嚴(yán)。他身后,站著兩排手持水火棍、面無表情的衙役,肅殺之氣彌漫。
張全則跪在廳堂中央,正聲淚俱下地控訴著:“……趙大人明鑒!此女林然,來歷不明,妖言惑眾!前日在靈堂之上,當(dāng)眾褻瀆我家小姐尸身,已是罪大惡極!昨夜更是膽大包天,擅闖府中禁地焚化院,潑灑污穢之物,打傷護院,縱火行兇!若非巡夜護衛(wèi)及時撲救,險些釀成大禍!此等妖孽,留在侯府已是禍患,如今更是觸犯國法,罪不容誅!求大人即刻將此妖女拿下,明正典刑,以儆效尤?。 彼念^如搗蒜,額頭都磕出了血印子,一副忠心為主、痛心疾首的模樣。
趙嚴(yán)捋著山羊胡,目光銳利地掃過跪在地上的張全,又轉(zhuǎn)向主位上面無表情的蕭徹,沉聲道:“侯爺,張管家所言,可有虛妄?此女林然,當(dāng)真如此膽大妄為?”
蕭徹敲擊扶手的動作頓住,深不見底的眼眸緩緩抬起,看向趙嚴(yán),聲音平穩(wěn)無波:“張管家是府中老人,所言……當(dāng)非虛妄?!彼任纯隙ǎ参捶穸?,將皮球輕飄飄地踢了回去。
趙嚴(yán)眉頭微蹙,顯然對蕭徹這模棱兩可的態(tài)度有些不滿,但礙于身份,不便發(fā)作。他轉(zhuǎn)向門口,聲音陡然轉(zhuǎn)厲:“帶人犯林然!”
“帶人犯林然——!”衙役高聲傳喝。
我抱著那卷濕冷的嫁衣,緩步走進(jìn)前廳。瞬間,所有人的目光如同利箭般射了過來!有驚疑,有厭惡,有鄙夷,更有張全眼中那毫不掩飾的怨毒和得意。
我無視那些目光,徑直走到廳堂中央,在距離張全幾步遠(yuǎn)的地方站定。目光平靜地掃過趙嚴(yán),最后落在主位的蕭徹臉上。他深邃的眼眸也正看著我,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探究?
“民女林然,見過趙大人,見過侯爺?!蔽椅⑽⑶ィ辛藗€不倫不類的禮,聲音嘶啞卻清晰。
“大膽林然!”趙嚴(yán)一拍驚堂木,厲聲喝道,“張管家指證你昨夜擅闖侯府禁地焚化院,潑灑污物,打傷護院,縱火行兇!你可認(rèn)罪?!”
“認(rèn)罪?”我抬起頭,迎上趙嚴(yán)銳利的目光,嘴角勾起一絲嘲諷的弧度,“民女昨夜確實去了焚化院?!?/p>
此言一出,滿堂皆驚!連蕭徹敲擊扶手的指尖都微微一頓。
“你……你承認(rèn)了?!”趙嚴(yán)顯然沒料到我如此干脆,一時竟有些語塞。
張全更是激動地抬起頭,指著我的鼻子尖叫道:“大人!她承認(rèn)了!她承認(rèn)了!快把她抓起來!”
“閉嘴!”趙嚴(yán)被張全的聒噪惹惱,厲聲呵斥,隨即目光如電射向我,“你既已承認(rèn)擅闖禁地,打傷護院,縱火行兇,還有何話說?!”
“民女承認(rèn)去了焚化院,”我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入每個人耳中,“但打傷護院,縱火行兇?呵,張管家,你哪只眼睛看見了?”
“你……你強詞奪理!”張全氣得渾身發(fā)抖,“昨夜焚化院只有你一個外人闖入!李護院被打暈在地,后腦流血!火也是你闖進(jìn)去之后才燒起來的!不是你干的還能是誰?!”
“哦?”我挑眉,語氣帶著一絲玩味,“張管家倒是清楚得很。昨夜事發(fā)時,您老人家在何處?莫非……也在焚化院?親眼目睹了民女‘行兇’的全過程?”
“我……我……”張全被我噎住,臉色漲紅,“我自然是聽到動靜趕過去的!”
“聽到動靜趕過去?”我冷笑一聲,“那您可真是神速。民女剛翻墻跑出竹林,您就帶著刑部的大人們‘及時’趕到侯府門口告狀了?這消息傳得,比侯府的信鴿還快??!”
“你……你血口噴人!”張全惱羞成怒。
“夠了!”趙嚴(yán)再次拍響驚堂木,打斷我們的爭執(zhí),臉色陰沉地看著我,“林然!休要顧左右而言他!本官問你,你為何深夜擅闖焚化院?那件本該焚毀的嫁衣,為何在你手中?!”他的目光銳利地落在我懷中抱著的、那卷刺眼的紅色布料上。
終于問到點子上了!
我深吸一口氣,壓下身體的虛弱和疼痛,眼神瞬間變得銳利如刀。
“民女為何去焚化院?”我環(huán)視一周,目光掃過神色各異的眾人,最后定格在蕭徹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眸上,一字一句,清晰無比地說道:“因為——這件嫁衣,是唯一能證明新娘蘇晚真正死因的鐵證!是唯一能鎖定真兇的關(guān)鍵物證!而有人,卻想將它付之一炬,毀尸滅跡!”
“嘩——!”
此言一出,如同巨石投入死水,瞬間激起千層浪!
“鐵證?!”
“真正死因?!”
“毀尸滅跡?!”
廳堂內(nèi)一片嘩然!刑部官員們面面相覷,臉上寫滿了震驚和難以置信。連趙嚴(yán)都猛地坐直了身體,眼神驚疑不定。
張全更是臉色劇變,失聲尖叫:“妖言惑眾!一派胡言!嫁衣早已被血污浸透,乃是大不祥之物!侯爺明令焚毀,何來毀尸滅跡之說?!你休要在此妖言惑眾,污蔑侯爺!”
“污蔑侯爺?”我猛地轉(zhuǎn)向張全,眼神凌厲如刀鋒,“張管家,你這么急著給侯爺扣帽子,是心虛了嗎?還是……怕我在這件嫁衣上,找到指認(rèn)你背后主子的鐵證?!”
“你……你胡說八道!”張全被我逼問得連連后退,臉色慘白如紙。
“林然!”趙嚴(yán)厲聲喝道,“你口口聲聲說嫁衣是鐵證,有何憑據(jù)?!若敢信口雌黃,本官定不輕饒!”
“憑據(jù)?”我冷笑一聲,不再理會色厲內(nèi)荏的張全,轉(zhuǎn)向趙嚴(yán),朗聲道:“趙大人!民女斗膽,請大人準(zhǔn)許民女當(dāng)場驗看此嫁衣!真相如何,一看便知!”
“當(dāng)場驗看?”趙嚴(yán)眉頭緊鎖,顯然有些猶豫。在侯府前廳,當(dāng)著侯爺和刑部官員的面,驗看一件染血的嫁衣?這未免太過驚世駭俗。
“趙大人,”一直沉默的蕭徹忽然開口,聲音低沉平穩(wěn),“既然她言之鑿鑿,便讓她驗。本侯也想知道,這件‘鐵證’,究竟有何玄機。”他深邃的目光落在我身上,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壓迫感。
趙嚴(yán)見蕭徹發(fā)話,只得點頭:“準(zhǔn)!”
我深吸一口氣,強忍著身體的劇痛和虛弱,將懷中那卷濕冷的嫁衣,在眾目睽睽之下,緩緩展開,鋪在冰冷光滑的青石地板上。
刺眼的紅色,濃重的血腥味,瞬間彌漫了整個前廳。幾位刑部官員忍不住掩鼻皺眉,露出嫌惡之色。
我無視那些目光,蹲下身,指著嫁衣右臂袖口處那片明顯的撕裂豁口,聲音清晰而冷靜:“諸位請看!此處撕裂,邊緣絲線斷裂卷曲,且有焦糊痕跡!這絕非普通撕扯所能造成!而是被一種帶有高溫、且?guī)в屑怃J倒鉤的利器瞬間勾扯撕裂所致!”
我抬起頭,目光掃過眾人震驚的臉,最后落在蕭徹腰間那柄倒刃上,聲音陡然拔高:“而這種利器,整個侯府,甚至整個京城,只有一人隨身佩戴——那便是侯爺腰間的‘倒刃’!”
“嘶——!”
廳堂內(nèi)響起一片倒吸冷氣的聲音!所有人的目光,瞬間聚焦在蕭徹腰間那柄造型奇特的佩刀上!
蕭徹的眼神驟然變得銳利如刀鋒,敲擊扶手的指尖也停了下來。
“你……你血口噴人!”張全再次尖叫起來,“僅憑一處撕裂,就想污蔑侯爺?!簡直是荒謬!”
“僅憑一處撕裂?”我冷笑一聲,從懷中取出那個用軟布仔細(xì)包裹的小包,當(dāng)著所有人的面,小心翼翼地打開。
一枚米粒大小、閃爍著黯淡金屬光澤、邊緣帶著細(xì)微弧度的碎片,靜靜地躺在軟布中央。
“這是何物?”趙嚴(yán)皺眉問道。
“這是民女從嫁衣袖口撕裂處,找到的金屬碎片!”我聲音鏗鏘有力,“正是兇器倒刃刀尖上崩斷的倒鉤碎片!”
“碎片?!”趙嚴(yán)猛地站起身,湊近細(xì)看,臉上露出難以置信的神色。
“不可能!這不可能!”張全像是被踩了尾巴的貓,尖聲叫道,“定是你這妖女偽造的!嫁衣早已被血污浸透,又經(jīng)雨水浸泡,怎么可能找到什么碎片?!定是你栽贓陷害!”
“偽造?栽贓?”我猛地站起身,因為動作太急,眼前一陣發(fā)黑,身體晃了晃,強撐著站穩(wěn),眼神卻銳利如刀,直刺張全,“張管家,你這么急著否認(rèn),是怕了嗎?還是……你根本就知道這碎片的存在,所以才迫不及待地想要燒掉嫁衣,毀滅證據(jù)?!”
“你……你……”張全被我逼問得啞口無言,臉色由白轉(zhuǎn)青,再由青轉(zhuǎn)紫。
我不再看他,轉(zhuǎn)向趙嚴(yán),朗聲道:“趙大人!碎片在此,嫁衣在此!大人若不信,大可命人取來侯爺?shù)呐宓叮?dāng)場比對!看這碎片的弧度、材質(zhì),是否與倒刃刀尖的倒鉤吻合!看這嫁衣袖口的撕裂形狀,是否與倒刃倒鉤勾扯的痕跡一致!”
“這……”趙嚴(yán)面露難色,看向蕭徹。查驗侯爺?shù)呐宓??這可不是小事。
蕭徹緩緩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帶來無形的壓迫感。他深邃的目光落在我手中的碎片上,又掃過地上那件刺眼的嫁衣,最后,定格在我因激動和虛弱而微微顫抖、卻依舊挺直的脊背上。
他沉默了片刻,隨即,緩緩抬手,解下了腰間那柄造型奇特的倒刃。
“錚——!”
一聲清越的金屬摩擦聲!倒刃被他拔出半截!冰冷的刀鋒在晨光下閃爍著幽寒的光芒,刀尖處那猙獰的倒鉤,清晰可見!
他將倒刃連同刀鞘一起,遞給了旁邊的親衛(wèi):“拿去,給趙大人比對。”
“侯爺!”張全失聲驚呼,滿臉絕望。
親衛(wèi)接過倒刃,快步走到趙嚴(yán)面前。趙嚴(yán)深吸一口氣,小心翼翼地接過倒刃,拔出半截,將刀尖倒鉤湊近我手中的碎片,仔細(xì)比對。
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盯著趙嚴(yán)的手。
時間仿佛凝固了。
片刻之后,趙嚴(yán)猛地抬起頭,臉上充滿了震驚和難以置信,聲音都帶著一絲顫抖:“吻合!完全吻合!這碎片的弧度、斷裂面,與侯爺佩刀刀尖的倒鉤,嚴(yán)絲合縫!這嫁衣袖口的撕裂形狀,也……也完全符合倒鉤勾扯的痕跡!”
“轟——!”
如同一個驚雷在廳堂內(nèi)炸響!
刑部官員們目瞪口呆!衙役們面面相覷!張全面如死灰,癱軟在地!
鐵證如山!
嫁衣上的撕裂豁口,袖口內(nèi)找到的倒鉤碎片,與蕭徹佩刀的倒鉤完美吻合!這足以證明,新娘蘇晚死前,曾與這把倒刃發(fā)生過劇烈的接觸!這把倒刃,就是兇器!
而擁有這把倒刃的人,就是蕭徹!
廳堂內(nèi)死一般的寂靜!所有人的目光,都帶著驚疑、恐懼、難以置信,聚焦在蕭徹身上!
蕭徹站在原地,高大的身影如同山岳。他臉上依舊沒有任何表情,唯有一雙深不見底的眼眸,如同兩口深不見底的寒潭,沉沉地凝視著我,又緩緩掃過地上那件染血的嫁衣,最后,落在那枚閃爍著幽光的倒鉤碎片上。
那目光,復(fù)雜難辨。有審視,有探究,有冰冷的怒意,甚至……還有一絲極淡的、難以言喻的……興味?
“呵……”一聲極輕、卻清晰無比的冷笑,從他薄冷的唇間溢出。
他緩緩抬起眼,目光如同實質(zhì)的冰錐,穿透死寂的空氣,筆直地釘在癱軟在地、面如死灰的張全身上。
“張全,”他的聲音低沉平穩(wěn),卻帶著一種凍結(jié)靈魂的寒意,“你,還有何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