硯池里的墨,濃稠得化不開,如同我此刻的心境。
筆尖懸在灑金宣紙上方,微微的顫抖并非因?yàn)榭謶?,而是那沉甸甸的分量幾乎要將筆桿壓斷。
兄長的性命、沈家的前程,都系于這方寸之間,系于我筆下即將流淌出的字句。
如何寫?
“妄議圣躬”……這是懸在頭頂?shù)腻幍丁?/p>
辯駁?無異于火上澆油,坐實(shí)了兄長“狂悖”之名。
沉默認(rèn)罪?那更是將兄長親手推入深淵。
我閉上眼,深深吸氣。
翰林院典籍的墨香,父親臨終前渾濁卻依舊清明的眼神,還有兄長送我入京赴任時,重重拍在我肩上那一下,豪邁的笑語猶在耳畔:“子硯,安心做你的學(xué)問!朝堂上那些魑魅魍魎,自有為兄這把利劍去劈開!”
他的劍太利,終究……傷及了自身。
不,不能硬碰。
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腰間那枚溫潤的羊脂玉佩,那是兄長去年生辰送我的。
心,在沉痛中奇異地沉淀下來。
那位端坐龍庭的年輕帝王,景和帝蕭宸,他需要什么?或者說,他愿意看到什么?
他需要臣子的敬畏,需要掌控一切的權(quán)威。但同時,他亦非昏聵之主。
淮州鹽務(wù)積弊已久,兄長那如火的性子,所行雖直,所觸之痛,未必不是帝王早已心知肚明卻礙于盤根錯節(jié)而暫時無法根除的毒瘤。
或許……這“妄議”本身,并非他真正動怒的根源?
根源在于,兄長的舉動,打亂了某種微妙的平衡,亦或是……給了某些人借題發(fā)揮、試探圣意的機(jī)會?
一個大膽的策略,在冰冷的絕望中,如同幽暗水底浮現(xiàn)的光,漸漸清晰。
筆尖終于落下。
墨跡在紙上洇開,不再是猶豫的顫抖,而是帶著一種破釜沉舟的決絕。
以情動之:我追憶幼時。兄長如何替我擋下父親的責(zé)罰,如何手把手教我習(xí)字,如何在母親病榻前衣不解帶……“臣兄性如烈火,然其心皎皎,唯忠唯孝,天地可表。
其于淮州所為,雖言辭或有急切,實(shí)乃見民生疾苦,如焚五臟,恨不能以身代之!
此心此情,雖魯莽,實(shí)赤誠!”字字泣血,句句含情。
我要讓那高坐九重的帝王看到,這“罪臣”并非冷硬的符號,而是一個有血有肉、重情重義的人,他的“狂?!痹从趯δ_下這片土地和子民最深切的愛與痛。
以理曉之:筆鋒一轉(zhuǎn),變得冷靜而犀利。
我條分縷析淮州鹽務(wù)之弊,指出兄長所“議”之事,樁樁件件皆有實(shí)據(jù)可查,并非空穴來風(fēng)。
御史臺參劾的所謂“誹謗”、“妄議”,其奏疏本身邏輯混亂,指證模糊,多處細(xì)節(jié)經(jīng)不起推敲,顯系構(gòu)陷!
“陛下明察秋毫,燭照萬里。若以此捕風(fēng)捉影、羅織構(gòu)陷之詞,定忠直之臣重罪,恐寒天下士子之心,令親者痛而仇者快,非社稷之福也!”
我將矛頭引向構(gòu)陷者,暗示其用心險(xiǎn)惡,更將處置兄長的后果,提升到動搖國本、影響帝王圣明的高度。
以退求之:最后,我重重頓筆,墨點(diǎn)深重。
“臣深知,臣兄言行失當(dāng),觸怒天威,罪無可逭!臣不敢為其開脫,唯乞陛下念其一片為國為民之赤忱,念其往日微末之功,更念其性情剛直,易遭人構(gòu)陷利用……俯允從輕發(fā)落!”
我主動替他認(rèn)下“失當(dāng)”之罪,不求赦免,只求一線生機(jī)——貶謫,流放,只要不是殺頭、不是永錮天牢,都好!
我甚至卑微地暗示,兄長這性格,留在朝堂中央是禍非福,不如遠(yuǎn)遠(yuǎn)放出去,眼不見為凈。“若得陛下開恩,臣沈墨,愿肝腦涂地,以余生微軀才學(xué),報(bào)效陛下不世之恩!”
最后一筆落下,手腕酸脹。
洋洋灑灑數(shù)千言,耗盡了我所有的心神與氣力。
我將奏疏從頭至尾又默讀一遍,確認(rèn)每一個字都經(jīng)過了最精心的打磨,情已至深,理已至明,姿態(tài)已低至塵埃。
這已是我能寫出的,最鋒銳也最卑微的武器。
“觀言?!蔽业穆曇粲行┥硢 ?/p>
一直守在門外的小廝立刻推門進(jìn)來,眼圈還是紅的。
“備車,去通政使司?!蔽覍⒆嗍枳屑?xì)封入專用的青囊,貼上印信。
“二公子,這……能行嗎?”觀言的聲音帶著絕望的希冀。
我望著窗外沉沉的暮色,沒有回答。
行不行,不在我,在那位執(zhí)掌乾坤的帝王手中。
我只是,盡了人事。
通政使司的大門在暮鼓聲中顯得格外森嚴(yán)。
當(dāng)值的官員驗(yàn)看了我的身份和奏疏封裝,公事公辦地登記入冊。
那青囊被放入一個更大的匣子,貼上標(biāo)簽,匯入每日送往宮中的奏疏洪流。
看著它消失在幽深的內(nèi)堂,我的心仿佛也隨之沉入了不見底的深潭。
等待,是最殘酷的煎熬。
府里的氣氛壓抑得讓人窒息。
母親強(qiáng)撐著精神誦經(jīng)祈福,下人走路都踮著腳尖。
我把自己關(guān)在書房,卻一個字也讀不進(jìn)去。
提筆臨帖,筆下的字跡卻失了往日的清逸風(fēng)骨,透著散亂和焦躁。
閉上眼睛,就是兄長戴著枷鎖的憔悴面容,或是帝王朱筆落下,一個冰冷無情的“斬”字。
時間像是凝固的墨塊,沉重而粘稠。
一天,兩天……宮中沒有絲毫消息傳出。
朝堂之上,也無人敢議論此事,仿佛沈硯這個人,連同他惹下的滔天大禍,都被刻意地遺忘在某個角落。
這種死寂般的沉默,比雷霆震怒更讓人心驚膽戰(zhàn)。陛下……他究竟在想什么?是震怒未消,還是……在權(quán)衡?
第三天午后,王清和來訪。
他避開母親,將我拉到僻靜處,壓低聲音,臉色凝重:“子硯兄,我聽到些風(fēng)聲……不甚好。”
我的心驟然縮緊:“清和兄請講。”
“陛下這幾日,在朝會上雖未提及令兄,但……臉色一直很沉。昨日召見了李尚書(吏部尚書李崇明,與淮州鹽商素有勾連)和御史中丞張大人,密談許久。散朝時,李尚書嘴角……似乎帶著笑?!蓖跚搴偷穆曇衾餄M是憂慮。
李崇明!果然是他!
那抹笑,如同毒蛇的信子,舔舐著我的神經(jīng)。
難道……陛下信了他們的讒言?
難道我的奏疏,終究是石沉大海,連一絲漣漪都未曾激起?
就在希望幾乎被這無邊的沉默和壞消息碾碎的時候,第四日清晨,一騎快馬帶著宮中的旨意,停在了沈府門前。
不是對兄長的處置。
是召我入宮,即刻覲見。
旨意簡單冰冷,沒有透露任何情緒。
我的心卻猛地提到了嗓子眼。
是福?是禍?
是終于有了決斷,還是……陛下要親自問罪于我?
畢竟,我那奏疏里,也暗指了朝中有人構(gòu)陷,這本身,是否也算是一種“妄議”?
換上整潔的官袍,束緊玉帶。
鏡中的自己,臉色依舊蒼白,但眼神卻奇異地沉靜下來。
事已至此,怕也無用。是雷霆還是雨露,總要去面對。
紫宸宮巍峨肅穆,殿前白玉階仿佛直通天際。
引路的內(nèi)侍腳步無聲,空氣里彌漫著龍涎香和一種無形的、令人窒息的威壓。
穿過重重宮門,終于來到了御書房外。
“翰林院修撰沈墨,奉旨覲見。”內(nèi)侍尖細(xì)的嗓音在空曠的殿前響起。
“宣。”里面?zhèn)鱽硪粋€聲音,不高,卻帶著穿透一切的力量,清晰地敲打在我的耳膜上。
我深吸一口氣,垂首,斂眸,邁過高高的門檻。
御書房內(nèi)光線略暗,高大的書架林立,彌漫著墨香與另一種更沉的、屬于權(quán)力核心的氣息。
我目不斜視,行至御案前丈余處,依禮跪拜下去,額頭觸碰到冰涼的金磚。
“臣沈墨,叩見陛下。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p>
聲音在空曠的書房里回蕩,顯得格外清晰,也格外渺小。
上方一片沉寂。
我能感覺到一道目光,沉甸甸地落在我身上,帶著審視,帶著探究,仿佛要將我從里到外看個通透。
那無形的壓力,比任何斥責(zé)都更讓人心悸。
時間仿佛被拉長。
金磚的涼意透過薄薄的官袍,滲入膝蓋。
就在我?guī)缀跻尾蛔r,那個聲音終于再次響起,平靜無波,聽不出喜怒:
“沈卿,”年輕的帝王緩緩開口,每一個字都像是玉磬輕擊,卻重若千鈞,“你那為令兄求情的奏疏……朕看過了?!?/p>
我的心跳,驟然停了一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