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思寒第一次見到葉琪,是在2013年深秋的大學(xué)圖書館。那天下午陽光斜斜地切過書架,在地板上投下細長的光斑,她蹲在文學(xué)類書架前找一本舊版的《雪國》,指尖剛觸到書脊,另一只骨節(jié)分明的手也覆了上來。
“你也喜歡川端康成?”男生的聲音帶著點笑意,像被風(fēng)揉過的銀杏葉。
葉琪抬頭時,看見霍思寒校服領(lǐng)口沾著片枯黃的銀杏,陽光在他睫毛上碎成金粉。后來她總說,那天他眼里的光比書架頂層的臺燈還要亮。
他們很快成了校園里最惹眼的一對?;羲己怯嬎銠C系的學(xué)霸,總穿著洗得發(fā)白的連帽衫,背包里永遠裝著筆記本電腦和半塊沒吃完的巧克力;葉琪讀中文系,帆布包里塞滿寫滿批注的詩集,走路時馬尾辮會隨著腳步輕輕晃動。
每周三下午,霍思寒會在系樓門口等葉琪。他背對著陽光靠在銀杏樹上,指尖在手機屏幕上敲敲打打,直到聽見“霍思寒”三個字,才猛地抬起頭,眼睛亮得像藏了星星。葉琪會把溫?zé)岬哪滩枞M他手里,看他吸著奶茶聽自己講古代文學(xué)史的趣事,偶爾插一句“所以《離騷》里的香草其實是暗號?”,惹得葉琪笑著捶他的胳膊。
那時的冬天好像特別短。他們踩著未化的積雪去占自習(xí)室的位置,霍思寒用編程寫了個小程序幫葉琪搶選修課名額,葉琪則在他熬夜趕項目時,把保溫桶里的排骨湯一勺勺喂進他嘴里??缒昴翘欤羲己~琪跑到操場,在漫天煙火里大聲說:“等我畢業(yè)創(chuàng)業(yè)成功,就娶你?!比~琪的眼淚混著煙火的光落下來,把臉埋在他的羽絨服里,悶悶地說:“我才不要等那么久?!?/p>
變故發(fā)生在大四那年春天。霍思寒拿到了去硅谷實習(xí)的機會,簽證下來那天,他在圖書館的老位置找到葉琪,手里攥著那張印著燙金字母的文件,指尖微微發(fā)顫。
“三個月,”他說,“我去三個月就回來,然后我們一起考研,或者……”
葉琪打斷他:“我爸媽希望我回老家當(dāng)老師。”
空氣突然安靜下來,窗外的雨聲淅淅瀝瀝地漫進來?;羲己粗~琪低垂的眼睫,突然發(fā)現(xiàn)她的眼淚正一滴一滴落在攤開的《古詩十九首》上,暈開了“行行重行行,與君生別離”那行字。
“我們可以……”霍思寒想說“我們可以商量”,卻被葉琪抬起的淚眼堵了回去。
“霍思寒,”她的聲音很輕,像要被風(fēng)吹散,“你屬于更廣闊的世界,可我只想守著安穩(wěn)的日子?!?/p>
他們沒有爭吵,也沒有歇斯底里。那個晚上,他們像往常一樣在校園里散步,走到那棵熟悉的銀杏樹下,霍思寒突然停下來,從口袋里掏出個小盒子。
“這是我用第一筆獎學(xué)金買的?!彼蜷_盒子,里面躺著枚銀質(zhì)的銀杏葉吊墜,葉子的脈絡(luò)清晰可見,“我本來想……”
葉琪沒讓他說下去。她接過盒子,把吊墜緊緊攥在手心,金屬的涼意透過皮膚滲進心里?!暗饶慊貋?,”她抬起頭,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靜,“我們再決定?!?/p>
霍思寒走的那天,葉琪沒有去機場。她在圖書館的老位置坐了一下午,陽光和三年前第一次見面時一模一樣,只是書架前再也沒有那個穿著連帽衫的身影。手機屏幕亮了又暗,最后停留在霍思寒發(fā)來的消息:“等我?!?/p>
最初的日子,他們每天都視頻通話?;羲己诹璩康墓韫冉诸^給葉琪看星星,葉琪在清晨的校園里拍帶著露珠的銀杏葉給他看??蓵r差像道無形的墻,漸漸隔開了他們的生活?;羲己_始談?wù)撊谫Y、代碼和發(fā)布會,葉琪的話題則變成了教師資格證考試、家鄉(xiāng)的新書店和媽媽做的糖醋排骨。
有一次,霍思寒興奮地告訴葉琪,他們的項目拿到了天使輪投資,葉琪剛想說“恭喜”,就聽見他那邊傳來嘈雜的人聲,有人喊“霍總,投資人到了”。她突然意識到,那個會把巧克力掰一半給她的少年,正在變成她越來越陌生的“霍總”。
葉琪去家鄉(xiāng)中學(xué)報到那天,霍思寒正在開產(chǎn)品發(fā)布會。她在朋友圈發(fā)了張站在教室門口的照片,配文“新開始”,直到深夜才收到他的消息:“抱歉,今天太忙了。你穿白襯衫很好看?!?/p>
那天晚上,葉琪把那枚銀杏葉吊墜從脖子上摘下來,放進了首飾盒的最底層。
三年后,葉琪成了中學(xué)里最受歡迎的語文老師。她的課總是充滿笑聲,學(xué)生們喜歡聽她講詩里的故事,尤其是那節(jié)講《詩經(jīng)》的課,她會指著窗外的銀杏樹說:“‘執(zhí)子之手,與子偕老’不是承諾,是曾經(jīng)真的有過那樣的瞬間?!?/p>
同事里有個叫林宇的數(shù)學(xué)老師,溫文爾雅,總在下雨天悄悄把傘放在她的辦公桌上,在她批改作業(yè)到深夜時,遞上一杯熱咖啡。學(xué)校里的人都覺得他們很般配,葉琪的媽媽也勸她:“林老師是個靠譜的人,別再等了?!?/p>
葉琪只是笑笑,心里卻像空了塊地方,風(fēng)一吹就隱隱作痛。
2018年深秋,葉琪去上海參加教學(xué)研討會。傍晚在陸家嘴散步時,突然在巨大的電子屏幕上看到了霍思寒的臉。他穿著筆挺的西裝,頭發(fā)梳得一絲不茍,正在接受財經(jīng)頻道的采訪,談?wù)撝斯ぶ悄艿奈磥怼?/p>
屏幕上的男人成熟穩(wěn)重,眼神銳利,和記憶里靠在銀杏樹下的少年判若兩人。葉琪站在人潮里,看著他說“我們的目標是改變世界”,突然想起他曾經(jīng)說過“等我畢業(yè)創(chuàng)業(yè)成功,就娶你”。原來有些承諾不是被忘記了,只是被長大了的我們弄丟了。
研討會結(jié)束那天,葉琪在酒店門口遇見了霍思寒。他剛從一輛黑色轎車上下來,身邊跟著西裝革履的助理。四目相對的瞬間,時間仿佛停滯了。
“葉琪?”他的聲音帶著點不確定,眼里閃過驚訝,隨即被某種復(fù)雜的情緒取代。
葉琪突然覺得很慌亂,下意識地捋了捋頭發(fā):“好巧?!?/p>
“你也來開會?”霍思寒的目光落在她的胸前,那里空蕩蕩的,沒有那枚熟悉的銀杏葉吊墜。
“嗯,教……教學(xué)研討會?!比~琪的聲音有點發(fā)緊,她看見霍思寒無名指上戴著枚鉑金戒指,款式簡潔,卻像針一樣刺進眼里。
他們站在酒店旋轉(zhuǎn)門旁,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羲己f他去年結(jié)婚了,妻子是合作公司的律師;葉琪說她明年要和林宇訂婚了,他是個體貼的人。陽光穿過玻璃幕墻照進來,在他們之間投下一道長長的影子,像道無法逾越的鴻溝。
“那枚吊墜……”霍思寒突然開口,又很快停下,像是意識到說了不該說的話。
葉琪低下頭,看著自己的鞋尖:“搬家的時候弄丟了。”
其實沒有丟。就在她的首飾盒里,和她的青春一起,被好好地收著。
告別時,霍思寒說:“祝你幸福?!?/p>
葉琪抬起頭,看見他眼里有什么東西碎了,像那年跨年夜的煙火。“你也是。”她說完,轉(zhuǎn)身走進旋轉(zhuǎn)門,沒有回頭。
回到家鄉(xiāng)后,葉琪開始籌備婚禮。林宇是個體貼的未婚夫,會記得她不吃香菜,會在她來例假時準備好紅糖姜茶,會在散步時自然地走在靠馬路的一側(cè)。所有人都說他們是天造地設(shè)的一對,葉琪也努力說服自己,這就是她想要的安穩(wěn)生活。
婚禮前一天,葉琪整理舊物,翻出了那個首飾盒。銀杏葉吊墜安靜地躺在角落,三年的時光沒有讓它失去光澤,葉脈的紋路依然清晰。她把吊墜捏在手心,突然想起霍思寒送她時說的話:“銀杏葉有個花語,叫‘永恒的愛’?!?/p>
那天晚上,她做了個夢。夢里又回到了大學(xué)圖書館,陽光斜斜地切過書架,她蹲在地上找《雪國》,指尖剛觸到書脊,就被另一只手輕輕按住。她抬起頭,看見霍思寒穿著洗得發(fā)白的連帽衫,背包里露出半塊巧克力,領(lǐng)口沾著片枯黃的銀杏葉。
“同學(xué),”他笑著說,“這本書我也找了很久?!?/p>
葉琪的眼淚一下子涌了出來。她想告訴夢里的自己,別放手,千萬別放手??蔁o論怎么用力,都發(fā)不出聲音。
婚禮當(dāng)天陽光明媚。葉琪穿著潔白的婚紗,站在紅毯的另一端,看著林宇向自己走來。他的笑容溫和而真誠,眼里的期待像春日的陽光。當(dāng)牧師問“你愿意嗎”時,葉琪的目光越過人群,仿佛看到了七年前那個靠在銀杏樹下的少年,他正背著陽光,眼睛亮得像藏了星星。
“我愿意?!彼犚娮约赫f,聲音平靜而堅定。
交換戒指的瞬間,一陣風(fēng)吹過禮堂的窗戶,帶來幾片金黃的銀杏葉,輕輕落在她的婚紗上。葉琪低下頭,看著無名指上的鉑金戒指,突然想起那枚被收在首飾盒里的銀杏吊墜。
或許有些遺憾,就是用來教會我們長大的。就像那年深秋的銀杏葉,再美,也終會落下。
只是在往后的漫長歲月里,每當(dāng)看到銀杏葉飄落,葉琪總會想起那個陽光明媚的下午,圖書館里指尖相觸的瞬間,和那句沒能說出口的“我等你”。有些愛,注定只能存在于回憶里,像褪色的銀杏葉,雖然失去了光澤,卻永遠清晰地印在時光的脈絡(luò)里。